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地面上缕缕的枯黄野草,到底还是死的,如同其他生命的尸体一样,在岁月中一点点化为泥土。
这苍寂的大地,到底还是难以容忍生命的生长和存续。
远处的云团,铅灰色,如同一整块花岗岩伫立在那里。久久的盯着它看,它却是没有丝毫的变化,只是稍一转神,却又悄然改变了边角的形状。这就像是一场比试,云团在抓生命的漏洞,漏洞甫一出现它便立马作出改变,然后默默的盯着观望者,仿佛什么都没有发生似的。
他垂下目光,目光与平旷的地面接触,然后视野里是昏冥,是苍死,是无穷尽的萧瑟。眸光微微收缩,体表的毛孔闭合起来。如同发觉了大地最可怕的秘密似的,生命本能的触动。然后,他看着身边躺着的女子。女子面容姣好,虽然憔悴苍白,却也无法否定她的容貌之美。
她是小荷。被鬼神夺体,重创了她的神魂,也伤及肉身。
她只是昏厥而没有死去,与她体内的两个灵魂有关。一体双魂,这可是极其罕见的事情。而双魂为了肉身的安全而奋起反抗,便是她还活着的根本原因。
思绪如潮,倒转过往。
那时候他还是一名刺客。那时候她是青楼里名不见经传的卑微的女子。他们在青楼里就见过不少次,每次她静静的坐在一旁,好奇的看着他这个怪异的男人。别人来青楼要么买醉要么放纵,而他却似乎只是在找一个可以安然睡觉的地方。他并没有碰她,甚至跟她没有说过几句话。那时候,她总是惴惴不安的坐在一旁,如同雕塑一般的不敢动弹。
后来,他在那家青楼大开杀戒。
他带她离开了青楼。
时光若水,来去无声。谁也无法预料前途如何,谁也无法预料下一次相遇会在什么时候。
小荷的眉毛微微颤动着,薄唇翕动,似乎在呢喃什么,只是那苍白的面孔上,是痛苦之色。
他将目光移开。在这纷乱的世界里,女子到底生存艰难。不仅仅是地位的问题,更因为这个世界给与她们的机会太少。生命无论是生存,亦或是为了生存更为舒适,总是需要机会。而现在这个世界,别说是她们,就是整个生命体系,都缺少机会。
岌岌可危,危机四伏。
目光落在地上,一条裂纹从远处而来,在数丈之外停止。
如同一条蛇,虎视眈眈的盯着他们。
他抬起手,苍白的手青色的经络清晰可见。经络如同蚯蚓,在手背上延伸。然后,他的手指上跳起绿色的光焰。光焰是柔和的,没有温度。光焰如同生命,静静的跳动着。随后,那光焰从手指上跳下来,落在地上。瞬息间,青草延展,绿色覆盖。生命的气息在周边蓬勃。
地面上很快便有一块绿毯,颜色鲜艳,色彩灵动,让这干涩的空气也变得湿润。
昏厥的小荷,整个身体如徜徉在温暖的洋流之中,欢畅的呼吸着。她苍白面孔上的痛楚之色,消散了,取而代之的是那温暖的光泽。
仇九起身朝那条裂纹走去。
裂纹从远处而来,撕开了坚硬的大地,如同一条长长的伤疤。
大地饱经沧桑,无论是来自于自然本身的伤害还是来自于生命的伤害,那伤痕累累,交错在大地的身体里。厚德载物,可却要隐忍无穷尽的痛苦。这便是大地的伟大之处。无私的供养,无怨无悔的承受。
他顺着那裂纹走了很远,那块绿茵,已是被抛在了后面。
苍黄的大地,昏冥的虚空,太阳去了哪里?月亮躲在何处?昼与夜何时变得如此的含糊?阴阳不分,四季无序,生命何以生长!
他停了下来,静静的望着脚下的土地,内心里涌起一股酸楚。
他不由的颤抖起来,内心的柔软变得无比的脆弱。
蹲下身,手指触及那坚硬的地面,他仿佛在抚摸着亲人的面孔。
瘦弱的身躯,苍白的面孔,无神的双眼,却总是浮现那天真的笑意。
“仇九,我见到爹娘了,我回家了,我好快乐,仇九,我好快乐!爹娘抱着我,他们哭了,哭的好厉害。我也哭了。仇九,我们重逢,一家人重新聚在一起。啊,多好,多好!”
“仇九,这要不是梦该多好!那样,我就真正的回到了爹娘的身边,真的回到了家里。梦,不该醒的,不该醒的!就让我在这梦里死去,至少我不会再为醒来苦恼。仇九,我真的真的很想回去。”
“我好痛苦,仇九,每次睁开眼睛,便是这无边的黑暗,没人与我说话,他们都当我死了。可我还活着,每次醒来我都知道,我还活着。我不想抗争,不想抗争,抗争只会让我更痛苦,只会让我在痛苦中沉沦的更久。我放弃了,仇九,我放弃了。我想死去,就这样死去。或许我死后,便再没有什么能束缚我了,我便可以自由自在的回家。”
他的手掌插进了裂缝中,眼泪扑簌簌的滚落下来。
那张面孔看着他,静静的看着他。
他将泥块扒开,将泥土掏去。
很近了,很近了。他能感觉到他的存在。
一晃过去多少年,可往昔历历在目。
对不起,对不起,没有兑现诺言,没有带你回去,仇十二,对不起。
他的手指磨破了,鲜血渗透出来。可是他没有感觉到手掌那火辣辣的痛楚。他呢喃着,视野模糊,眼泪在眼眶里晃动,双手不断的将那裂缝拓宽,将泥土从深处挖出。仇十二在这里,他一直在这里,即便沧海变为桑田,他也还在这里。
我回来了,仇十二,我来带你回去。
眼泪是苦涩的,顺着鼻子滑落到嘴角,然后停下了。
很快,面前的裂缝变成了一个坑,坑还在扩大还在变深。
他忽然停了下来,眸光定定的落在那泥土中森白的颜色上。痛楚遽然放大,如同喷涌的泉水,淹没了他最后的理智。他趴在了坑上,大哭起来。
不知哭了多久,他才直起背脊,伸手擦去脸上的泪水。
“仇十二,我带你回家。”
将那白色周边的泥土清掉,便见到了一具骨架。小小的骨架,可以想见曾经生命的幼弱。那时,他还是小孩子,一个年龄不大的小孩子,每日里想着爹娘想着回家。可是,残酷的现实在剥蚀掉他的幻想,冰冷在消融他内心里的火热。回家,何等之难!
他死了,死在回去的路上。
他背着他,从那暗黑的小屋子里跑出来,下山,山中狂奔。
然后,有人来了,阻拦他们。
路为什么布满荆棘,路为什么充满冰冷。他们跌倒,滚落。追赶的人围上来,将他们的希望无情的斩断。
他死了。仇十二死了。
生是无名的人,死是无名的鬼。就算是死,他们也不允许他离去。
仇十二,这次,谁也无法阻拦我们!
他将那骨头从坑中小心的取出来,摆在了身边的地上。
弱小的骨头,布满了细密的坑洞。就连大地,也不能给你庇护吗,仇十二?
他直起身,目光四顾,似乎在找寻什么。
你的魂魄在哪?仇十二,你看见我了吗?你在哪?
他将白骨抱起来,站起身,转身沿着来路走去。我们要回去了,仇十二,我记得你跟我说过,你的家在哪里,我记得的。他深吸口气,脸上露出平静的笑意。他仿佛回到了曾经那个时候,心境,心绪,追求,都回到了那个逃下山的晚上。回去!
绿茵还在,只是那灵动气息已经淡薄了许多。
他步入绿茵之中,来到了小荷的身边。小荷的面色好了不少,姣好的面庞上有了淡淡的红晕。她在恢复,绿茵给了她力量。他单膝跪下,将怀里的白骨放在绿茵上。绿茵似乎在滋润它们,那细密的孔窍,似乎在呼吸。他望着它们,如同望着曾经那个少年。
瘦弱的少年,在恐惧和希冀之中的少年。
想着回到爹娘身边的少年!
绿茵倏然收缩,最后包裹住那白骨,变为了一个包袱。
小荷的心脏猛烈的跳动着,好一会儿才舒缓下来。
仇九将包袱背在背上,然后坐在了小荷的身边。静静的望着远处,那云团还是铅灰色如同花岗岩。大地沉沉,无声无息。没有风的流动,没有植被的招摇,没有野兽低语,没有飞禽翔空。一切都是凝滞的、干涸的、苍死的。时空都在走向死亡。
小荷的眼睛睁了开来。
她睁开眼睛,见到一个身影静静的坐在自己身边。
她做了一个好长的梦。梦里她时而在一个偏僻的小山村里,时而在喧闹嘈杂的青楼里,时而在笑,时而在哭,时而满山奔跑,时而在阴暗角落里浆洗衣物。那个梦,有欢乐,有悲伤,有热闹,有孤独。她如同在经历两种生命。
睫毛微微颤动,呼吸一下子紧促起来。她坐了起来,紧紧盯着面前的面孔。她呆住了,酸楚涌上心头,化为了滚烫的泪水。泪水夺眶而出,在那姣好的脸庞上流淌。
仇九收回目光,转头看着她。他笑了笑。小荷一下子扑到他的身上,再也抑制不住的哭泣起来。他的身体微微一僵,瞳孔收缩,然后流溢出那痛苦的光芒。他伸手轻轻拍了拍她的背脊,小荷却紧紧抱着他,似乎生怕他会一下子消失。
许久,小荷才松开双手,抬起头一脸泪痕的看着仇九。
小荷露出那羞涩的神情,迎着仇九的目光,道,“公子,对不起,我、我失态了!”
仇九轻轻拭去她脸上的泪水,道,“谢谢你。”
“公子,我、我想你。”
小荷心如鹿跳,鼓着气强自镇定的看着他。仇九面容平静眸光如水,手指轻轻滑过小荷的面庞,那脸庞如同丝绸一般的光滑。他笑了笑,转过头望向远处。
“那时候你可是很怕我的。”
“可是公子并没有伤害我。”
“但我这样一个怪人,到底还是让人疏远的。还记得我们第一次见面吗?”
“嗯嗯,我以为公子跟别的人一样,所以战战兢兢的。”
“像个吓坏的绵羊。”
“但公子与他们不同,公子不小瞧我,也不伤害我。”
“我跟他们并没有什么不同的!”
“不,公子就是不同。”
小荷的声音很是坚定,甚至带着一种愤怒,仿佛自己心里最纯洁的部分受到了伤害一般。仇九望着远处,面上带着淡淡的笑意。小荷看着他,心里又惴惴起来,生怕他会生气。
“公子,我、我说错什么了吗?”
仇九回头一笑,一把抓住她的手道,“没有,我是在想一些事情。我谢谢你如此高看我。只是那时候,我自己都不知道自己算是什么,只想着找个既安静又不太安静的地方睡一觉。孤独久了,有的时候便会害怕起来,总想着能在人多的地方待一会儿。”
小荷任由她抓着自己的手,羞赧的垂下目光,满面如有炎火灼烧似的。
“在那里,我不用去担心什么,而且身边又有你在,便有些觉得自己并不算是孤魂野鬼,并非浮萍一般的与整个世界脱节。那时候,心绪总是能平静下来。”
“我也是,有的时候还会觉得公子是最亲近的人,不用担心妈妈责骂,也不用担心别人骚扰,能静静的坐在那里,看着最亲近的人。公子,我、我那时候很幸福,即便还在那里,还要看着许多肮脏的人和事情,可公子给了我希望,让我有哪怕是幻想的幸福。相比许多姐妹,我是幸运的。”
“你会有自己的幸福。”
“公子就是我的幸福。”
小荷脱口而出,抬起头认真的看着他。仇九心绪有些乱了。他避开她那灼热的目光,强自望着面前的土地。灰死的土地,苍寂的时空。而身边却是佳人那强烈而灼热的目光。他有些畏惧,内心在退缩。
“公子不喜欢小荷吗?”小荷流露出失落来。
“不,不是。”仇九道。
“可小荷到底出身卑贱,”小荷忧伤的道。“虽然我知道公子并不轻视小荷,但小荷与公子之间还是有着天堑般的距离。公子,”她抬起目光勉强一笑。“我明白的,但是不管公子是否喜欢小荷,小荷认准了公子便会一辈子守候公子。”
仇九瞳孔收缩。小荷继续道,“小荷的心里只有公子,即便小荷的幻想不能成为现实,但小荷无怨无悔。”仇九猛然转身,一把抓住小荷那微微颤抖的双手。
“你不能轻贱自己,也不能伤害自己。我······”
突然,一道霹雳从天而降,瞬息间落在了小荷的身上。光芒一闪即逝,随之消失的,还有小荷。仇九呆了一呆,张着嘴,想说的话被斩断了。他看着面前空空如也,双手仍旧保持着抓握的姿态。他的呼吸变得急促起来,胸口剧烈的起伏。忽然间,他的双目变得赤红,凶厉之气汹涌而出。
仇九啊的一声怒吼,腾身而起,一拳轰向了苍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