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哀哀我母生我躯,乳哺鞠育劳且劬。儿戚母亦戚,儿愉母亦愉。轻暖适儿体,肥甘令儿腴。室家已遂丈夫志,白发蒙头亲老矣。况复昵妻言,逆亲意。帷薄情恩醴比浓,膝前孺慕搏沙似。曾如市井屠沽儿,此身离里心不离。肯耽床第一时乐,酿就终天无恨悲。老母高堂去复还,红颜弃掷如等闲。蒸黎何必羡曾子,似此高风未易攀。
古云:“孝衰妻子。”又道:“肯把待妻子的心待父母,便是孝子。”只因人无妻时,只与得父母朝夕相依,自然情在父母上。及至一有妻,或是爱他的色、喜他的才、溺他的情,不免分了念头。况且娶着一个贤妇,饥寒服食,昏定晨省,儿子管不到处,他还管到。若遇了个不贤妇人,或是恃家中富贵,骄傲公姑;或是勤吃懒做,与公姑不合;或鄙啬爱小,嫌憎公姑费他供养;或有小姑小叔,疑心公姑护短偏爱,无日不向丈夫耳根絮絮;或到公姑不堪,至于呵斥,一发向丈夫枕边悲啼诉说。那有主意的男子只当风过耳边,还把道理去责他,道:“没有个不是的父母,纵使公姑有些过情,也要逆来顺受。”也可渐渐化转妇人。若是耳略软,动了一点怜惜的念头。日新月累,浸润肤受齐来,也不免把爱父母稍懈;还有平日原怕他强悍,恐怕指了他,致他寻了些短见,惹祸不小,便趁口说两句,这妇人越长了志了。不知夫妻原当恩爱,岂可到了反目生离。但祭仲妻道:“人尽夫耳,父一而已。”难道不可说:“人尽妻也;母一而已。”还要是男子有主持,或是大家恐坏了体面,做官怕坏了官箴,没奈何就中遮掩,越纵了妇人的志,终失了父母的心,倒不如一个庸人却有直行其是的。
这事在姑苏一个孝子。这孝子姓周名于伦,人都教他做周舍。他父亲是周楫,母亲盛氏。他积祖在阊门外桥边,开一个大酒坊,做造上京三白、状元红、莲花白,各色酒浆。桥是苏州第一洪,上京船只必由之路,生意且是兴。不料隆庆年间,他父亲病殁了。有个姊儿,叫做小姑。他父亲在日曾许吴江张三舍。因周楫病殁,张家做荒亲娶了去,止剩他母子。两身相倚,四目相顾。盛氏因他无父,极其爱惜,拣好的与他穿,寻好的与他吃,叫他读书争气。那周于伦却也极依着教训,也极管顾母亲。喜的家道旧是殷实,虽没个人支持,店面生意不似先时,胡乱改做了辣酒店,也支得日子过。到了十五六岁,周于伦便去了书,来撑支旧业。做人乖巧和气,也就渐渐复起父业来。母亲也巴不得他成房立户,为他寻亲。寻了一个南濠开南货店钱望濠女儿,叫做掌珠,生得且是娇媚。一进门,独儿媳妇,盛氏把他珍宝相似。便他两夫妻,年纪小,极和睦。周于伦对他道:“我母亲少年守寡,守我长成,一个姊姊又嫁隔县,你虽媳妇就是女儿一般,要早晚孝顺他,不要违拗。”掌珠听了便也依他。这掌珠是早年丧母的,失于训教,家中父亲溺爱,任他吃用。走东家闯西家,张亲娘李大姐,白话惯的。一到周家,盛氏自丈夫殁后,道来路少,也便省使俭用,邻舍也不来往,掌珠吃也就不得像意,指望家中拿来。家中晚娘也便不甚照管,要与丈夫闲话,他也清晨就在店中,直到晚方得闲,如何有工夫与他说笑?看他甚是难过。过了几月,与丈夫的情谊浃洽了,也渐渐说我家中像意,如今要想甚饮食,都不得到口,希图丈夫的背地买些与他。那周于伦如何肯,就有时买些饮食,毕竟要选好的与母亲,然后夫妻方吃,掌珠终是不快。
似此半年。适值盛氏到吴江探望女儿,周于伦又在外做生意。意思待要与这些邻人说一说儿,却又听得后门外内眷,且是说笑得热闹,便开了后门张一张,不料早被左邻一个杨三嫂见了,道:“周家亲娘,你是难得见的。老亲娘不在,你便出来话一话。”掌珠便只就自己门前与这些邻人相见,一个是惯忤逆公婆的李二娘,一个是惯走街做媒做保的徐亲娘,一个是惯打骂家公的杨三嫂,都不是好人,故此盛氏不与往来。那李二娘一见便道:“向日杨亲娘说周亲娘标致,果然标致得势,那不肯走出来白话一白话。”杨三嫂道:“老亲娘原是个独柱门的,亲娘也要学样,只是你还不曾见亲娘初嫁来时。如今也清减了些。”李二娘道:“瘦女儿,胖媳妇,那倒瘦了,难道嫁家公会弄瘦人?”杨三嫂道:“看这样花枝般个亲娘,周舍料是恩爱,想是老亲娘有些难为人事。”只见徐婆道:“这老娘极是琐碎,不肯穿,不肯吃,终日絮聒到晚。如今是他们夫妻世界,做甚恶人。”掌珠只是微笑,不做声,忽听得丈夫在外边叫甚事,慌忙关了门进去。自此以后,时时偷闲与这些人说白。今日这家拿出茶来,明日那家拿出点心来,今日这家送甚点心来,明日那家送甚果子来。掌珠也只得身边拿些梯己钱,不敢叫家中小厮阿寿,反央及杨三嫂儿子长孙,或是徐媒婆家小厮来定买些甚果子点心回答。又多与买的长孙来定些。这两个都肯为他走动。遇着李二嫂只是说些公婆不好,也卖弄自家不怕,忤逆他光景。杨三嫂只说自己钳制家公,家公怕他的模样。徐媒婆只是和子,时尝说些趣话儿取笑他三人。似此热闹半个月。周于伦只顾外面生意,何尝得知?不期盛氏已自女儿家回来,说为女儿病了急心疼,在那厢看他,多住了几日。掌珠因婆婆来,也便不敢出门。这些女伴知他婆婆撇古,也不来邀他。每日做着事时听他们说笑,心里好不痒痒的,没奈何乘早起,或盛氏在楼上时,略偷闲与这些邻人说说儿。早已为这些人挑拨,待盛氏也有几分懈怠,待丈夫也渐渐放出些凌驾,尝乘周于伦与他欢笑时节,便假公济私道:“你每日辛苦,也该买些甚将息,如今买来的只够供养阿婆,不得轮到你,怕淘坏身子。”那周于伦极知道理,道:“一日所撰能得多少,省缩还是做人家方法,便是饮食上我们原该省口与婆婆。常言道:‘他的日子短,我们的日子长。’”或有时装出愁苦的模样,道:“婆婆难服事。”周于伦道:“只是小心,有甚难服事。”若再说些婆婆不好,于伦便嗔恼起来。掌珠只得含忍,只好向这些邻舍道他母子不好罢了。
忽一日,盛氏对着周于伦道:“先时你爹生意兴时,曾攒下角子八九十两。我当时因你小,不敢出手,如今不若拿出去经商,又可生些利息。”周于伦道:“家中酒店尽可过活,怎舍得母亲又去做客。”盛氏道:“我只为你,我与媳妇守着这酒店。你在外边营运,两边挣,可望家道殷实。”掌珠听了甚是不快,道:“成了田头,失了地头。外边去趁钱,不知何如?家中两个女人怕支不来。”盛氏不言语,意似怫然。周于伦道:“既是母亲吩咐,我自出去。家中酒店,你便撑持,不可劳动母亲。我只拣近处可做生意做,不一二月便回来看家中便是。”与人商量道:买了当中衣服,在各村镇货卖,只要眼力,买得着,卖时也有加五钱。便去城隍庙求了一签。道:“上吉。”便将银子当中去斛了几主,收拾起身。临行时,掌珠甚是不快活,周于伦再三安慰,叫他用心照管母亲,撑支店面,拜辞母亲去了。店中喜得掌珠,小时便在南货店中立惯了,又是会打吱喳的人,也不脸红。铜钱极是好看,只有银子,到难看处,盛氏来相帮,不至失眼。且又人上见他生得好个儿,故意要来打牙撩嘴,生意越兴,但是掌珠终是不老辣,有那臭吝的,缠不过,也便让他两厘,也便与他搭用一二文低钱,或是低银。有那脸涎的擂不过,也便添他些。盛氏道他手松做人情,时时絮聒他;又有杨家长孙与徐家来定来买时,他又不与论量,多与他些;又被盛氏看见。道:“若是来买的都是邻舍,本钱都要折与他。”每日也琐碎这等数次,况且每日不过是一两个钱小菜过一日,比周于伦在家时更酸啬,又为生意上添了许多参差。只见一日盛氏身子不快,睡在楼上,掌珠独自管店,想起丈夫不在,一身已是寂寞,又与婆婆不投,心中又悒怏,正斜靠在银柜上闷闷的,急抬头见徐亲娘走过,掌珠便把手招。那徐婆走到柜外,便张那边布帘内。掌珠把手向上一指,道:“病在楼上,坐坐不妨。”徐婆道:“喜得亲娘管店,个个道你做人和气,生意比周舍时更兴。”掌珠叹口气道:“还只不中婆婆的意。”徐婆便合着掌道:“佛爷,一个外边挣一个家中挣,供养着,还得福不知,似我东走西走,做媒卖货,养着我儿子媳妇,还只恨少长没短不快活哩。亏你,亏你。”掌珠便将店中好酒斟上一瓯,送与徐婆道:“没人煮茶,当茶罢。”徐婆吃了道:“多谢,改日再来望你。常言道:‘且守。’倘这一病殁了,你便出头了。”掌珠道:“这病不妨事。”徐婆自作谢去了。这边掌珠也便有个巴不得死的光景,汤水也便不甚接济。说说,道店中生意丢不得,盛氏也无奈何他,亏得不是甚重病,四五日好了。只是病后的人越发兜搭,两个几乎像个仇家。
过了两月,果然周于伦回家,获有四五分钱,盛氏好不欢喜。到晚掌珠先在枕边告一个下马状道:“自己出头露面辛苦,又要撑店,又要服事婆婆。生意他去做着,就把人赶走了,亏我兜收得来,又十主九憎嫌,气苦万状。”周于伦道:“他做生意扣紧些,也是做家的心,服事,家中少人,你也推不去。凡事只忍耐些,如今我做了这生意,也便丢不得手。前次剩下几件衣服,须要卖去。如今我在这行中,也会拆曳,比如小袖道袍,把摆拆出裨,依然时样,短小道袍变改女袄,袖也有得裨。其余裙袄,乡间最喜的大红大绿,如今把浅色的染木红、官绿,染来就是簇新,就得价钱。况且我又拿了去闯村坊,这些村姑见了无不欢天喜地,拿住不放,死命要爹娘或是老公添,怕不趁钱。或是女人自买,越发好了,这生意断是不舍,你还在家为我一撑。”把这掌珠一团火消做冰冷。掌珠只可叹几口气罢了。
次日,于伦梳洗,去到盛氏房中问安。盛氏也告诉掌珠做生意手松,又做人情与熟人,嗔我说他。病时竟不理我。却好掌珠也进房问安。于伦道:“适才闻得你做生意手松,这不惯,我不怪你,若做人情与熟人,这便不该。到病时不来理论,这便是不孝了。”掌珠道:“这店我原道女人管不来,那不长进的银子不肯添,酒若要添。若毕竟刀刀见底,人须不来,熟人不过两个邻舍,我也没得多与他。至于病时或是生意在手,又是单身,进里面长久,恐有失脱,毕竟又要怨我,迟些有之,也并没个不理的事。”于伦道:“你若说为生意,须知生意事小,婆婆病大,便关两日店何妨。以后须要小心服事,轻则我便打骂,重则休你。”掌珠听了,两泪交流,欲待回家几时,奈又与晚母不投只得忍耐。几日不与丈夫言语。
不上一月,周于伦货完了起身,只得安慰母亲道:“孩儿此去两月就回,母亲好自宁耐,我已吩咐他,量必小心。”又向掌珠道:“老人家,须不可与他一般见识,想他如何守我到今,岂可不孝顺他,凡事看我面,不要记恨。”掌珠道:“谁记恨来,只是他难为人事。”周于伦两边嘱咐了再三起身。谁料这妇人道盛氏怪他做生意手松,他这番故意做一个死。一注生意。添银的决要添,饶酒的决不肯饶,要卖不卖的,十主倒九不成。盛氏在里边见,怕打走了主顾,道:“便将就些罢。”掌珠道:“省得丈夫回来道我手松折本。”盛氏知是回他嘴,便不做声。一连两三日,见当先一日两数生意,如今二三钱不上,天热恐怕酒坏,只得又叫他将就些。他便乱卖低银低钱,也便不拣,便两三遭也添。盛氏见了心疼,晚间吃夜饭时道:“媳妇,我的时光短,趁钱只是你们享用,这生意死熬不得,太滥泛也不得。死熬人不来,滥泛要折本,你怎不顾你们趁钱折本,反与我憋气。”掌珠道:“初时要我做生意狠些,也是你们,如今教我将就些,也是你们。反又来怨怅,叫人也难。不若婆婆照旧去管店,我来学样罢。”到次日,他便高卧不起来,盛氏只得自去看店。他听见婆婆出去店中去了,忙起来,且开了后门闲话。杨三嫂见了,道:“周亲娘一向得见面,怎今日不管店走出来。”掌珠道:“我不会做生意,婆婆自管店。”杨三嫂道:“前日长孙来打酒,说你做生意好,又兴。怎不会得他要讨苦吃?等他自去,你落得自在。”正说间,只见李二娘自家中走出来道:“快活,快活,我吃这老厌物蒿恼得不耐烦,今日才离眼睛。”杨三嫂便道:“哪里去了?”掌珠道:“是甚人?”李二娘道:“是我家老不死,老现世,阿公七老八十还活在这边,好意拿食去与他,他却道咸道酸,争多争少,无日不碎聒管闲事,被我闹了几场,他使性往女儿家过活去了,才得耳朵边,眼睛里干净。”掌珠道:“怕家公要怪。”李二娘道:“家公怕他做甚。他若好好来劝,还饶他打,他若帮来嚷,我便撞上一头,只要吃盐卤、吊杀、勒杀,怕他不来求。求得我歇,还要半月不许他上床,极他个不要。”杨三嫂道:“只怕你先耐不住。”掌珠听了叹口气道:“我家老人家,怎得他离眼。”不期盛氏在店中坐地,只见来的因掌珠连日手松,都要寻小亲娘,生意做不伏,只得去叫掌珠,哪里肯来?听他下了楼,又寂然没个踪影,只得叫阿寿看着店,自进里面,却是开着后门,人不见影,唯闻得后门外有人说笑,便去张看,却是掌珠与这两个邻舍坐着说话,盛氏不觉红了脸道:“连叫不应,却在这里闲话。”掌珠只得立起身便走,这两邻正起身与盛氏厮唤,盛氏折身便入,竟不答应。他进门便把掌珠数落道:“你在我家做媳妇年把,几曾见我走东家串西家,你小小年纪,丈夫不在,却不在家里坐,却在外边乱闯。你看,这些人有甚好样学,待你丈夫回来,与他说一说,该与不该。”掌珠自知欠理,不敢回答。倒是这两个邻人恼了道:“媳妇你磨得着,我们邻舍怎厮唤不回,又道我们没有好样,定要计议编摆他。”
数日之间,掌珠因盛氏诟骂,又怕丈夫回来得知,甚是不快。每日倒早起来开店做生意,若盛氏在外边,自却在里边煮茶做饭,不走开去。这日正早下楼来,只见李二娘来讨火种,道:“连日听得老亲娘絮聒想是难过。”掌珠道:“絮聒罢了,还要对我丈夫说,日后还要淘气。”本二娘道:“怕他做甚,徐亲娘极有计较,好歹我们替你央及他,寻一计较,弄送他便了。”正说间,恰好徐婆过来。李二娘道:“连日怎不见你?”徐婆道:“为一个桐乡人,要寻一个老伴儿。他家中已有儿子、媳妇,不要后生生长得出的,又要中年人,生得洁净标致的。寻了几个,都不中意,故此日日跑。”李二娘就把掌珠姑媳的事告诉他,道:“他婆婆不晓事把我们都伤在里边。”徐婆道:“脚在你肚皮下,你偏常走出来,不要睬他,嚷与他对嚷,骂与他对骂,告到官少不得也要问我们两邻。”掌珠道:“怕他对丈夫讲,丈夫说要休我。”徐婆道:“若休了去,我包你寻一家没大没小,人又标致,家又财主的与你,我想你丈夫原与你过得好,只这老厌物,若没了这老厌物,你就好了。我如今有一个计较,趁这桐乡人寻亲,都凭我作主的,不若将他来嫁与此人,却不去了眼中钉,只是不肯出钱的。”李二娘道:“脱货罢了,还求财。”掌珠道:“只是他怎肯嫁。”徐婆道:“他自然不肯,我自与那边说通了,骗他去。”掌珠道:“倘丈夫回来寻她,怎处?”徐婆道:“临朝我自教导你,决不做出来,直待他已嫁,或者记挂儿子,有信来,自身来,那时已嫁出的人不是你婆婆了。就是你丈夫要与你费嘴时,已过的事,不在眼面前娘,比你会温存?枕边的家婆自是不同,也毕竟罢了,你自依我行。”此时,掌珠一来怪婆婆,二来怕丈夫回来,听信婆婆有是非,便就应承。只见到了晚,盛氏先已上楼,掌珠还在那厢洗刮碗盏,只听有人把后门弹了一声,道:“那人明日来相,你可推病,等你婆婆看店,他好来看。”掌珠听了,也便上楼安息。睡到五鼓,故作疼痛之声。天明盛氏来看,却见掌珠蹙了眉头,把两手紧揉着肚子,在床里滚。问他,勉强应一声肚疼。盛氏道:“想一定失盖了,我冲口姜汤与你。”便下去打点汤,又去开店。将次已牌,一个人年纪约五十多岁,进来买酒,递出五十个钱来,一半是低钱,换了又换,约莫半个时辰才去。不知这个人,正是桐乡章必达。号成之。在桐□□□住。做人极是忠厚。家中有儿子,叫做章著,行二。家事尽可过。向贩震泽绸绫,往来苏州。因上年丧了偶,儿子要为他娶亲。他道:“我老人家了,娶甚亲,我到苏州,看有将就些妇人,讨个作伴罢。”来了两次,小的忒人,标致的不肯嫁他,他又不肯出钱,丑的他又不要。这番遇着徐婆,说起这桩亲事,叫他来看。这章成之看他年纪虽过四十,人却济楚能干,便十分欢喜。
窄窄春衫衬柳腰,两山飞翠不须描。
虽然未是文君媚,也带村庄别样娇。
便肯出半斤银子。徐婆仍旧乘晚来见掌珠,说:“客人已中意,肯出四两银子,连谢我的都在里边。”掌珠道:“这也不论,只是怎得他起身?”徐婆道:“我自有计较。我已与客人说道,他本心要嫁,因有儿子、媳妇,怕人笑,不像样,不要你们的轿子迎接。我自送他到船。开了船,凭他了。料他守了一向寡,巴不得寻主儿,决不寻死,好歹明早收他银子,与他起身。”掌珠此时欲待不做,局已定了,待做了,年余姑媳不能无情;又恐丈夫知觉,突兀了一夜,才到天明,只听得有人打门,推窗问时,道:“吴江张家,因姑娘病急,心疼危笃,来说与婆婆。”盛氏听了,便在床上一骨碌爬起,道:“我说他这心疼病极凶的,不曾医得,如何是好?”自来问时,见一汉子道:“是他家新收家人张旺,桐乡人。船已在河下。”掌珠吃了一惊,心中想道:他若去,将谁嫁与客人。便道:“这来接的一面不相识,岂可轻易去,还是央人去望罢。”盛氏道:“谁人去得?这须得我自去。”掌珠道:“这等待我央间壁徐亲娘送婆婆去,我得放心。”便蹙来见徐婆道:“昨日事做不成了,古古怪怪的,偏是姑娘病重来接他,拦又拦不住,只得说央你送他,来与你计议。”徐婆笑道:“这是我的计,银子在此,你且收了。”打开看时,却是两锭逼火。徐婆道:“你去,我正要送他交割与蛮子。”掌珠回来道:“徐亲娘没工夫,我再三央及,已应承了。”便去厨下做饭,邀徐亲娘过来,两个吃了起身。盛氏吩咐掌珠。叫他小心门户,店便晚开早收些,不要去到别人家去;分咐了阿寿。掌珠相送出门,到了水次,只见一只脚船泊在河边。先有一个人带着方巾,穿着天蓝袖道袍,坐在里边。问时,道城中章太医,接去看病的。盛氏道:“闲时不烧香,极来抱佛脚。”忙叫开船,将次盘门,却是一只小船飞似赶来,相近,见了徐婆道:“慢去。”正是徐家来定。徐婆问:“甚缘故?”来定道:“是你旧年做中,说进王府里的丫头翠梅,近日盗了些财物走了。告官着你身上要,差人坐在家里,接你回去。”徐婆道:“周亲娘央我送老亲娘,待我送到便来,暂躲一躲着。”来定道:“好自在生性,现今差人拿住了大舍,他到官,终须当不得你。”盛氏听了道:“这等亲娘且回去罢。”徐婆道:“这等你与章阿爹好好去。”便慌慌忙忙的过船去了。那盛氏在船中不住盼望,道:“张旺,已来半日了,缘何还不到?”张旺笑道:“就到了。”日午船中做了些饭来吃,盛氏道是女婿家的,也吃了些。将次晚了,盛氏着忙。道:“吴江我遭番往来,只半日,怎今日到晚还不到?”只见那男子对着张旺道:“你与他说了罢。”张旺道:“老亲娘,这位不是太医,是个桐乡财主章阿爹。他家中已有儿子媳妇,旧年没了家婆,再娶一个作老伴儿。昨日凭适才徐老娘做媒,说你要嫁,已送银十两与你媳妇,嫁与我们阿爹了。你仔细看看,前日来买酒相你的不是他?我是他义男章旺。那是甚张旺。这都是你媳妇与徐老娘布就的计策,叫我们做的。”盛氏听了大哭,道:“我原来倒吃这忤逆泼妇嫁了。我守了儿子将二十年,怎今日嫁人?我不如死。”便走出船舱,打帐向河中跳,不期那章成之忙来扯住道:“老亲娘,不要短见,你从我不从我凭你,但既来之则安之。你媳妇既嫁你,岂肯还我银子,就还我银子,你在家中难与他过活,不若且在我家,为我领孙儿过活罢了。”盛氏听了想道:“我在家也是一个家主婆,怎与人做奶娘,但是回家,委难合伙。死了儿子也不知道,不若且偷生,待遇熟人,叫儿子来赎我。”便应承道:“若要我嫁你,便死也不从,若要我领你孙儿,这却使得。”正是:
在他矮檐下,谁敢不低头。
只是想自家苦挣家私,自家私囊也有些,都不能随身,不胜悒怏。
徐婆回报,掌珠知道事已成,不胜欢喜。将那银子一两谢了徐婆。又放心放胆,买了些下饭,请徐婆、杨三嫂、李二娘一干。徐婆又叫他将盛氏细软都藏了,装他做跟人逃走模样。丈夫来问,且说他到张家。计议已定。不期隔得六七日,周于伦已回,买了些嘉湖品物,孝顺母亲。跨进门来,只见掌珠坐在店里,便问母亲时。掌珠道:“张家去了。”周于伦道:“去张家做什么?”掌珠道:“我那日病在楼上,婆婆在店中,忽然走上楼,道姑娘有病,有人接我要去,我道家中无人,又没人跟随。婆婆定要去,我走不起,只得着徐亲娘送到水次,如今正没人接他。”周于伦道:“莫不你与他有甚口面去的。”掌珠道:“我与他有甚口面,他回,你自得知。”周于伦道:“我不打紧,明日我自去接,知道了。”次日打点了些礼,竟到吴江,姐夫不在。先是姊姊来见,道:“母亲一向好么?”周于伦吃了一惊,道:“母亲七日前说你病来接他,已来了。”姐姐听了也便吃一个大惊。道:“何曾有这事?是哪个来接?”于伦道:“是隔壁徐亲娘亲送到水口的,怎这等说。”两下惊疑。于伦便待起身,姊姊定要留饭,于伦也吃不下,即赶回家,对着掌珠道:“你还我母亲。”掌珠道:“你好没理,那日你母亲自说女儿病来接,就在房中收拾了半日,打点了一个皮箱,张家人拿了。我不放心,央徐亲娘送去,出门时那一个不见?”只见徐亲娘也走过来道:“皇天,这是我亲送到船里的,船中还有一个白胖的男人,方巾天蓝花绸海青,道是城中太医,来拉的是甚张旺。”又问邻舍道:“是真出门的?”那一个不道是果然。有的道是:“本日未天明,果然听得人敲门来接。”有的道:“早饭时候的,是穿是油绿绸袄,月白裙出门的。”又问家中曾有人争竞么,道并不曾听得争闹。细问阿寿,言语相同。周于伦坐在家中闷闷不悦。想道:若是争闹,气不忿,毕竟到亲眷人家。我又没有甚亲眷,若说有甚人勾搭,他守我十余年没话说,怎如今守不住?又到楼上房中看,细软已都没了,好生决断不下。凡是远年不来往亲戚家里,都去打听问,并不曾去。凡城中城外庙宇龟卜去处,也都走遍。在家如痴如呆,或□□眼泪。过了半个多月,掌珠见庶饰过了,反来呆他道:“好汉子,娘跟人走,连我如今也疑心,不知你是周家儿子不是周家儿子。”气得个周于伦越昏了。为体面不像,倒收拾了酒店,仍旧外边去做生意,只是有心没想,生意多不甚成。
一日转到桐乡,背了几件衣服,与母亲无二,便跑近前。那妇人已洗完左手绾着衣服,右手提着槌棒,将走到一大宅人家。于伦定睛一看,便道:“母亲你怎在这里?”原来正是盛氏。盛氏见了,两泪交流,哽咽不语。可是:
大海横风生紫澜,绿萍飘泊信波翻,
谁知一夕洪涛息,重聚南洋第一滩。
半晌才道:“自你去后,媳妇怪我说他手松,故意不卖与人,叫他松时,他又故意贱卖;再说时,他叫我自管店,他却日日到徐婆家。我说他几声,要等你回来对你说,不料他与徐婆暗地将我卖到这章家。已料今生没有见你的日子,不期天可怜见,又得撞见。不是你见我时,我被他借小姑病重赚我来时,眼目已气昏了,也未必能见你。”于伦道:“我回时,他也说小姑家接去,我随到小姑家,说不曾到,又向各亲眷家寻,又没踪影,不知小贱人和老虔婆用这等计策。”盛氏又道:“我与媳妇不投,料难合伙,又被媳妇卖在此间,做小伏低,也没嘴脸回去见人。但只你念我养育你,与守你的恩,可时来看我一看。死后把我的这把骨殖带回苏州,与你父亲一处罢了。”言讫母子大痛。周于伦此时,他主意已定了。身边拿出几钱银子,付与母亲道:“母亲且收着,在此盘缠。半月之间,我定接你回去。”两边含泪分手。周于伦也就不做生意,收拾了竟回。心里想道:“我在此赎母亲,这地老虎决不肯信。回家去必竟要处置妇人,也伤体面。我只将他来换了去,叫他也受受苦。算计了,回到家,照旧待掌珠。掌珠自没了阿婆,又把这污名去讥诮丈夫,越没些忌惮了。见他货物不大卖去,又回得快,便问他是甚缘故。”于伦道:“一来生意迟钝,二来想你独自在家,故此便回。”掌珠道:“我原叫你不要出,若在家中,你娘也不得跟人走了。”于伦也不回他。过了三日。道:“我当初做生意时,曾许祠山一个香愿,想不曾还得,故此生意不利。后日与你去同还何如?”掌珠道:“我小时随亲娘去烧香后,直到如今,便同你去。”到第二日,催于伦买香烛。于伦道:“山边买,只带些银子去罢了。”那掌珠巴明不晓。第二日梳头洗脸,穿了件时新玄色花袖袄,灯红裙,黑髻玉簪,斜插一枝小翠儿,打扮端正时,于伦却又出去未回。等得半日把扇儿打着牙齿斜立。见周于伦来,道:“有这等钝货,早去早回。”于伦道:“船已在河下了。”掌珠便别了杨三嫂、李二娘、徐亲娘,吩咐阿寿照管门户。两个起身。过了盘门,出五龙桥,竟走太湖,掌珠见了:“我小时曾走,不曾见这大湖。”于伦笑道:“你来时年纪小,忘了,这是必由之路。”到岸,于伦先去。道:“我去叫轿来。”竟到章家。老者不在,只他儿子二郎在家,出来相见。周于伦道:“前月令尊在苏州,娶一女人回来,是卑人家母。是贱累听信邻人,暗地将他卖来的。我如今特带他来换去,望二郎方便。”二郎道:“这事我老父做的,我怎好自专?”于伦道:“一个换一个,小的换老的,有甚不便宜。”章二郎点头道:“倒也是。”一边叫他母亲出来,一边着人看船中妇人何如。这边盛氏出来见了儿子,道:“我料你孝顺,决不丢我在此处,只是如今怎生赎我?”于伦道:“如今我将不贤妇来换母亲回去。”盛氏道:“这等你没了家婆怎处?”于伦道:“这不贤妇要他何用。”须臾,看的人悄地回复二郎道:“且是标致,值五七十两。”二郎满心欢喜,假意道:“令堂在这厢,且是勤谨和气,一家相得,来的不知何如,恐难换。”于伦再三恳求。二郎道:“这等且写了婚书。”于伦写了。依旧复到船中,去领掌珠。掌珠正在船中等得一个不耐烦,道:“有你这样人,一去竟不回。”于伦道:“没有轿,扶着你去罢。”便把一手搭在于伦臂上,把鞋跟扯一扯,上了岸,走了半晌,到章家门首。盛氏与章二郎都立在门前,二郎一见欢喜得无极。掌珠见了盛氏,遍身麻木,双膝跪下道:“前日却是徐亲娘做的事,不关我事。”盛氏正待发作,于伦道:“母亲不必动气。”对掌珠道:“好事新人,我今日不告官府,留你性命也是夫妻一场。”掌珠又惊又苦,再待哀求同回时,于伦已扶了母亲,别了二郎去了。
乌鸟切深情,闺帏谊自轻,
隋珠还合浦,和璧碎连城。
掌珠只可望着流泪,骂上几声黑心贼。二郎道:“罢,你回去反有口舌,不如在我家这厢安静。”一把扯了进去。
于伦母子自回。一到家中,徐婆正在自家门首,看见他母子同回,吃了一惊,道:“早晨是夫妻去,怎到如今母子回,禁不得是盛氏告在那衙门,故此反留下掌珠,给还他母亲,后来必定要连累我。”一惊一忧,竟成了病。盛氏走进自房中,打开箱子一看,细软都无道:“他当初把女儿病骗我出门,一些不带得,不知他去藏在那边。”于伦道:“他也被我把烧香骗去,料也不带得。”到房中看,母亲的细软一一俱在他自己的房,奁也在,外有一锭多些逼火,想是桐乡人讨盛氏的身银,如今却做了自己的身银。于伦又向邻人前告诉,徐婆调拨他妻把阿婆卖与人家做奶母。前时邻人知道盛氏不见了,也有笑盛氏道:“守了多年,毕竟守不过。”也有的笑周于伦道:“是个小乌龟。”如今都称赞周于伦,唾骂徐婆,要行公呈。一急,把徐婆急死了。于伦又到丈人家,把前把事一说,道:“告官恐伤两家体面,我故此把来换了,留他残生。”钱望濠道:“你只赎了母亲罢,怎又把我女儿送在那边,怎这等薄情?”终是没理,却也不敢来说。他后边自到桐乡去望时,掌珠遭章二郎妻子忌,百般凌辱,苦不可言。见了父亲,只是流泪。父亲要去赎他,又为晚妻阻挡,不得去。究竟被凌辱不过,一年而死。这边周于伦有个三考出身做县丞的仲德,闻他行孝,就把一个女儿与他,里递要举他孝子。他道:“是孝子,不是义夫。”抵死不肯。后来也纳一个三考,做了个府经历。夫妻两个奉事母亲终身,至今人都称他是个孝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