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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理昭昭未许蒙,谁云屈抑不终通。
不疑岂肯攘同舍,第五何尝挞妇翁。
东海三年悲赤地,燕台六月睹霜空。
由来人事久还定,且自虚心听至公。
忠见疑,信见谤,古来常有。单只有个是非终定,历久自明。故古人有道:
周公恐惧流言日,王莽谦恭下士时,
假若一朝身便死,后来真假有谁知。
不知天偏教周公不死,使居东三年之后,晓得流谤,说他谋害成王的,是他兄管叔、弟蔡叔。成王不能洗雪他,天又大雷电疾风,惊动成王,这是无屈不伸。就如目下魏忠贤,把一个“三案”,一网打尽贤良。还怕不够,又添出“封疆行贿”一节,把正直的扭作奸邪,清廉的扭做贪秽,防微的扭做生事,削的削,死的死,戍的戍,追赃的追赃。还有一巧为点缀,工为捃摭,一心附势,只手遮天,要使这起忠良决不能暴白。不期圣上当阳,覆盆尽烛,忠肝义胆,终久照然天下,这是大事,还有小事,或在问官之糊涂,或事迹之巧凑,也没有一时虽晦,后来不明之理。
话说我朝处州府,有一个吏,姓杜。他原是本府龙泉县人,纳银充参在本府刑房。家里有三五十亩田,家事仅可过得。妻正氏生有一个儿子,因少乳,雇一个奶娘金氏,还有小厮阿财,恰倒是个守本分的,住在府二门里边公廨。有一冯外郎,是在兵房的,也有家私。母郡氏,妻江氏,出入金冠金髻。尝请人专用些银杯之类。两家相近,杜外郎后门正对着外郎前门,两家杯酒往来,内里也都相见,是极相好的。故此杜家这奶娘,每常抱了这娃子,闯到他家。各家公廨都也不甚大,房中竟是奶子尝走的。一日,只见冯外郎有个亲眷生日,要合家去拜贺。这奶子便去邦他戴冠儿,插花儿;撺掇出门,冯外郎倚着在府里,因不留人照管,锁了门竟自去了。
不期撞出他一个本房书手张三来,这人年纪不多,好的是花哄嫖赌,争奈家中便只本等,取得一个妻小,稍稍颇有些儿赔嫁,那里够他东挪西掩?就是公事,本房也少。讲时节又有积年老先生做主,打后手他不过得个堂众包儿,讲了一二两,到他不过一二钱,不够他一掷。家里妻子时常抱怨他,他不在心上。今日出几钱分子,在某处串戏;明目请某人游山,在某处小娘家嫖,也是小事。只坏事是个赌,他却心心念念只是在这边,不知这赌场上,最是难赌出的。初去倒赢一二钱银子,与你个甜头儿,后来便要做弄了,如钳红、捉绿,数筹码时添水,还有用药骰子,都是四、五、六的。昔日有一个人善赌,善用药骰子。一个公子与他赌,将他身边搜遍,只见赌到半夜时,他小厮拿一盘红柿卖尊,他就把一个撮在口里,出皮与核时,已将骨子出在手中,连掷几掷,已赢了许多,他后身又裹在柿皮里,蔽在地下,那个知得。所以都出不得积赌手。他自道聪明,也在赌行中走得的,钻身入去,不期今日输去鬃帽,明日当下海青,输了当去翻,先是偷老婆衣饰,及到后头没了,连家中铜杓、镟子、锡壶、灯台一概偷去。管头少,不够赌,必至缩手缩脚没胆,自然越输。这日输得极了,意思要来衙门里摸几分翻筹。走到门上,见一老一少女人走出来上轿,后边随着一个带方巾,大袖蓝纱海青的,是他本房冯外郎,后面小厮、琴童挑着两个糕桃盒儿。张三道:“这狗蛮倒阔,不知那里去?”走进房里,只见一人也没,坐了一会,想道:“老冯这蛮子,向来请我们,他卖弄两件银器,今日全家去吃酒,料必到晚才回,我只作寻他,没人时做他一当,决然够两日耍,公事这两分骚铜,那当得甚事?”从来人极计生,又道近赌近贼。走到他门前,见是铁将军把门,对门没个人影,他便将锁扭,着力一扭,拳头扭断,划了指头鲜血淋漓,心里想道:“出军不利。”又道:“是血财一定有物。”反拴了门直走进去。指上血流不止,拾得一条布儿,将来缠了,径入房中,撬开箱子,里边还剩得一顶金冠,两对银杯,一双金钗,几枝俏花。他直翻到底,有一封整银,又几两碎银,都放在身边,心忙手乱。早把手上布条落有箱中,他也不知。走出来,竟往外边一溜。
素有狗偷伎俩,喜得钱财入掌,
只愿一时不知,恐惶终成磨障。
又想,我向来人知我是个鬼,哪得这许多物件?况六月单衣单裳,叫人看见不雅。转入房中趁没人将金冠、钗花、银杯放入一个多年不开的文卷箱内,直藏在底里,上面盖了文卷,止将银子腰在身边,各处去快活。
只是冯外郎在那箱吃酒、看戏,因家中无人,着琴童先回来看家。琴童贪看两折戏不走,直至半本回家,看见门上锁已没,一路进去,重重门都开,直到里边,房门也开的,箱子也开的,急忙跑出门来,报知家主公。偶然杜家奶子开出后门,见他慌慌的,问道:“琴童甚么惧?”回道:“着了贼,着了贼!”一径走到酒席上,对冯外郎道:“爷,家下着贼了,着贼了。”冯外郎道:“不没甚么?”琴童道:“箱子都开了。”冯外郎丢了酒盅便走,两个内眷随即回来。外面铜杓、火锨都不失,走到房中只见打开两双箱子里边衣服都翻乱到底,不见了金冠、钗花、酒杯、银两。这两个内眷又将衣服逐件提出来查,却见这布条儿圆圆个着,上边有些血痕。两个道:“衣裳查得不缺,这物是那里来的?”冯外郎道:“这一定是贼手上的,且留着。”随即去叫应捕来看。应捕道:“扭锁进去,不消得说,像不似个透手儿,只青天白日,府里失盗,外贼从何得来?这还在左右前后踹。”冯外郎就在本府经历司递了张失单。杜外郎也来探望,亦劝慰他。但是失物怨来人,冯家没了物事。自然要胡猜乱猜,又是应捕说了句府中人,因此只在邻近疑猜,晚间三个儿吃酒,忽然冯外郎妻江氏道:“这事我有些疑心,对门杜家与我们紧对门,莫不是他奶子,平日在我家穿进穿出,路径都熟,昨日又来这边撺掇我们穿戴,晓得我们没人,做这手脚,路近搬去,所以无一人看见。”琴童立在那边筛酒,听得这话便道:“正是我昨日出门来,说的时节,那奶子还站在后门边看。”说道:“箱子里寻出甚缚手布条儿,我记得前日他在井上破鱼,伤了指头,也包着手,想真是他。”邵氏道:“这些奶子,乡下才来的还好,若是走过几家的,过圈猪,哪里肯靠这三四两身钱?或是勾搭男人,偷寒送暖,或是奉承主母,搬是挑非,还又贼手贼脚,偷东措西,十个中间没一两个好。故此我说这些人不要把他穿房入户,那小厮阿财鹰头鹘脑,一发是个贼相。一个偷,一个递,神出鬼没,自然不知不觉。”冯外郎道:“这事不是作耍的,说不着,冤屈平人,反输一帖。况且老杜做人极忠厚,不料做这事。”邵氏道:“老杜忠厚,奶子及阿财不忠厚,应捕也说是脚跟头人。”冯外郎道:“且慢慢着应捕踹他。”又道琴童不早回看家,要打他。
次早,琴童带了气,认了真,即便对着杜家后门骂道:“没廉耻的,银子这等好用,带累我要打,若要银子,怎不养些汉?侈平日看熟路正好掏,掏去的只怕不得受享。”走出走进,只在那厢骂。后门正是杜家厨房,这奶子平日手脚绝好,只是好是与人对嘴儿,听了道:“这小厮一发无礼,怎对着我家骂。”王氏道:“他家里不见物事,家主要打他,也要骂,不要睬他。”捱到晚,奶子开门出去泼水,恰好迎着这小厮在那里神跳鬼跳,越发骂得凶。道:“没廉耻,养汉精,你只偷汉罢了,怎又来偷我家物事,金冠儿好戴,怕没福,银子好用,怕用不消。”奶子不好应,他不合骂了,来把奶子手一扯道,奶阿姆:“我记得你前日手上,破鱼伤了缚条白布要,我家箱里,也有这样一条白布条。”奶子听他骂了半日,声声都拦绊着他,心中正恼,听了这一句,不觉脸儿通红,一掌打去道:“你这小贼种,在此骂来骂去,与我无干,我并不理你,怎说到我身上来,终不然我走熟路径,掏你家的?”琴童捏住手道:“真赃实物现在,难道我家里做个箍儿冤你?”奶子动气,两个打做一团,两家主人与邻舍都出来看。一个道:“你冤人做贼。”一个道:“你手上现现是个证见,再折不开。”杜外郎道:“我这阿姆,他手脚极好,在我家一年,并不曾有一毫脚塌手歪,莫错冤了人。”冯外郎道:“事值凑巧,怪不得我小厮疑心。”两下各自扯开自己的人,只是两边内里都破了脸。杜家道:“他自在衙门,不晓法度,贼怎好冤人?这官司怕吃不起。”冯家道:“没廉耻,纵人做贼,还要假强。”两边骂个不歇,杜家阿财也恼了,就赶出来相骂,渐渐成场。众人都暗道冯家有理。连这两个男人,一个要捉贼,一个要洗清,起初还好,夜来被这些妇人一说,都翻转而来。冯外郎告诉两廊,却道再没这凑巧的,张三也每日进衙门看些动静,看着卷箱,夹在人群里,道:“这指头便是‘此处无银’。两个外郎一齐拥到经历司。经历出来,两个各执一说,你又老公祖,我又老公祖,这经历官小,压不伏,对了冯外郎道:“这原有些形迹。”对杜外郎道:“贼原是冤不得的。”分理不开,道:“这事大,我只呈堂罢了。”不敢伤及那边,只将冯外郎原递失单,并两家口词录呈。
早间知府升堂时,两边具状来告,一个告是窝盗,一个告是诬陷。知府先问冯外郎,道:“小的本府吏,前日举家去拜寿,有贼抉入公廨,盗去金冠,银两等物,箱内遗有带血布一条。小厮琴童见杜外郎家奶子,常在小的家出入,他指上带有伤痕,去问他,两边争闹,激恼老爷。”又问杜外郎道:“小的也是本府吏,家里有奶子金氏,平日极守份,前日实在家中,并不曾到冯外郎家,遭他诬陷不甘,具告。”知府道:“我这府里告失盗,我想门上把守甚严,内外一清如水,谁敢进来作贼,一定是我衙门人役。”叫拿那布条来看,原是裹在指上,个得圆圆的。知府看了,叫皂发:“看奶子指上果有伤么?”皂隶着了道:“有伤,似划开的,将好了。”叫拿这布条与他套,皂隶走去扯过指头只一揿,果然揿上。道:“套得上的。”知府笑了一笑道:“这日用是平日往来,轻车熟路,前日乘他无人,盗他财物,慌忙把这物落在箱中,再不消讲得,不然天下有这等凑巧的事,拶起来。”一拶拶得杀猪般叫道:“实是不曾。”知府道;“他一个女人也没胆,他家还有人么?”冯外郎道:“他家还有个阿财。”叫:“拿来!”捉到,要他招同盗,阿财道:“前日金氏在家,并不曾出门,说他偷,真是冤枉,怎干连得小人?”知府道:“你说得他干净,说你也干净,正是同谋。”一夹棍不招,再一夹棍,夹得阿财晕去,脚都夹折。那边奶子夹棍,当不得,早已招成盗了,间是与阿财同盗,他又招了,只有赃指东话西,推阿财。阿财推奶娘,招得糊涂。知府向他两人,家住那里。一个是龙泉,一个是宜平,都是外县。知府道:“这消说赃还在。”要夹起来。杜外郎道:“他两个胡打乱招,赃实是没有。”知府道:“他两个没你做窝主,怎敢在我府中为盗?决要在你身上追赃。”给王氏搁上夹棍,一个杜外郎叹口气道:“这真是冤屈无伸,枉受刑罚。”只得认个赔赃。知府已将来打了二十,拟做窃盗,免剌发徒,前程不消说了。阿财窝盗,剌徒,金氏赎徒。把阿财监了。杜外郎、金氏召保。一府书吏都道这事是真。杜外郎不该来争,惹火烧身。有怪他的道:“府里常常着贼,杜外郎坐地分赃,应该吐些出来。”又有怜他的道:“人是老实人,或是是这两个做贼,赃必是他两个人寄回家去,没奈何只得认赔。”那刻毒的又道:“有在一家不知的,拿赃出来实搭搭是贼,赔赃还好解说,这是后来辨复前程巧法。”可怜一个杜外郎,本是清白的人,遭这冤枉,在府中出入,皂甲们都指搠道:“是个贼头。”候缺典吏道他缘事,要夺他缺,各公廨道他窝家,要他移出府去,气不愤,写一张投词,开出金氏生年月日,在本府土谷并青面使者祠前表白心事。又有那恶薄的,在投词后标一笔道:“窝贼为盗,本府太爷审确,无冤可伸,不必多说。”
事成弓影只生疑,众口寻声真是迷。
独恃寸心原不枉,冥冥好与老天知。
又粘几张招贴,写道:“冯家失物,有人获着,情愿谢银十两。”人都道胡说。还惹得一个奶娘在家枉耽了贼名,只要寻死觅活。难得王氏道:“你看我家无辜担了一个窝家臭名,还在这里要赔赃,你如今死了,有事在料官,诈他不得,人还说你惧罪寻死,这都是天命,莫把性命错断送,天理昭彰,日久事明。”时刻只在家求神拜佛,要辨明冤枉。洗雪他一身行止。审单已出,取供房一面做稿,申解守巡。只便宜了张三,今日这坊里赌,明日那家里嫖,每日只进来看一看卷箱,他自心照去了,那里顾杜外郎为他负屈含冤,为他干受罪?只是没本心的银子偏不够用,随手来,随手去,不多几日弄得精完。如今要来思量金冠之类,只是几次进来时,或是撞着有人在那里书写,不好去翻动,自己不动笔,痴呆般在那里坐又不像,只得回去。这日等得人散,连忙揭开长卷箱,取出金冠放在袖中,正要寻纸包,恰值本房一个周一官失落一把扇子,走来东张西望,扇在桌下,低头拾时,却见张三袖中突然。两个取笑惯的,便道:“张三老,你今日得采,要做个东道请我。”伸手去捏他的,张三忙把袖子洒了开去道:“捏不得的。”周一道:“甚么纸糊的?”道:“不是,是个亲眷要主银子用,把一顶金冠央我去兑换,若换得有茶钱,我请你。”周一道:“我姑娘目下嫁女儿,他说要结金髻,供给费事,不如换了现成的省事,你多少重?要几换?我看一看,若用得着,等我拿去换了。”扯住定要看。”张三道:“是旧货,恐不中意,不要看他。”周一道:“我姑娘原也不接财也,聊且将就赔嫁,你但拿我一看,难道便抢了去?”只得把周一看了。道:“这个倒是土货,不是行货,怎口都揿扁了,梁上捏了两个凹,又破了一眼。”张三道:“少不得要结髻的盔洗,不妨得。”周一道:“是,是。”又看了看,果边有个花押,是冯外郎的一般,因对张三道:“料你不肯相托,我问姑娘拿银子来,只是要让他些。”张三道:“自然。”流水里去了。周一是一个伶俐人,想道:“张三这赌贼抓得上手,就要赌,便是老婆的也不肯把他,怎有这瞎眼亲眷拿与他,左右是送了”后边又想道:“既是央他换,怎的分两晓不得?口都弄扁了,其中必有跷蹊。”正沉吟时,却见冯外郎带了个甲道来,道:“早间签下一张拨马的牌,你寻一寻与他。”寻与了甲首。那周一忽然触起,道:“冯老官你前被盗去金冠,是五梁儿,半新,当面又破着一眼的么?”冯外郎道:“破一眼我原不知,只是五梁暗云,在家里结的,不上戴得三四年。”问;“里边有甚花字么?”冯外郎道:“是旧年我因争缺要用,将来当在府前当里,诚恐调换,曾打一花押在圈边,就与平日一样的。”周一道:“我只为花押,有些疑心,这人要换,不若你有银子拿十两来,我替你押来细看。”冯外郎道:“是那个?”周一道:“若是说出这个人,不是道我冤他,那人知道怪我。”冯外郎道:“你莫哄我。”周一道:“我你一房人,胳膊离不得腿,难道哄你这几两银子?只是寻着自己原物,须大大请我一个东道。”果然冯外郎去拿了一封四锭冲头付与周一。周一便来寻张三。不料张三又等不得,在大街上当铺内,已是当了五两银子,赶去一个时辰都送了。周一到张三家,他妻子道:“早间府里去未回。”周一只得走转。不上走了十间门面,张三闷闷的恰好撞来。周一道:“方才已对姑娘说,拿十两银子押去一看,中意,公估兑换。”张三道:“迟了些,他因会钱要紧,当了五两,票子在我身边。”周一道:“既是当了,我替你,同到当中抵去兑换,也免得后日出利钱。”张三想道:“换得又多两两,可以翻筹。”就同他去,走到当里,道:“这冠不止十两。”周一道:“你只要估值五两当头。”当中只得注了票了,将金冠付与周一。周一道:“这事只在明日定夺。你明日在家。”两个别了。周一竟到府前来寻冯外郎。冯外郎正在家里等回报。见了周一道:“物来了么?”周一道:“八分是你的,脚迹像,还是一张写坏的牌花包着。”递与冯外郎。冯外郎看冠儿倒不大的确,见了花字,连声道:“是。”周一道:“这不可造次,你还拿进里边一看。”进去,只见江氏认得的真,道:“正是我家的,面前是小女儿不晓得把脚簪搠破一眼。”冯外郎见了真赃,便留住周一吃酒,问:“是哪个?莫不是老杜?”周一道:“不是,是本房赌贼张三。”冯外郎道:“一定是老杜出不得手,央他兑换的了。”周一道:“老杜与张三不熟。”冯外郎道:“莫管他,明日捉了张三,便知分晓。”周一自去了:
金归箧底何从识,恕切论肌孰与伸?
谁料傍观饶冷眼,不教抱璞泣荆人。
此时杜外郎招成,只待起解。因要人赃起解,没有原赃,只得卖田得银八十两,急于脱手,折了一个加三。在家里叹息道;“有这样命运,人只破财不伤身罢了。如今打了又赔钱,还担了一个贼名,没了一个前程,后日解道,少则十五板,还添班里门上杖钱,要今日设处。”好生怨恨,道:“有这样歪官。”只见这厢冯外郎早堂竟禀府尊道:“前日盗赃已蒙老爷判价八十两,批着杜外郎赔偿,见在候解。昨日适有吏员本房书手张三拿金冠一顶,央同房书手周一兑换,吏员看见正是吏员的,伏乞老爷并究。”知府道:“这就是杜外郎一伙了,叫张三。”房里回复不在。知府就差人去拿,到他家里时,他正等老周,听得叫一声,便道:“周一哥么?”走出来,却是一个皂隶道:“老爷叫你。”张三道:“没甚事?”就吩咐老婆道:“周一老来叫他在这里等我。”皂隶道:“他在府前等你哩。”张三便往府前,知府还未退堂。皂隶道:“张三带到。”知府道:“你是我这边书手么?昨日金冠是那里来的?”张三道:“是小的亲眷央小的换的。”知府道:“是哪一家的?”张三答应不来。知府道:“是杜外郎央你换的么?”张三便含糊道:“是。”只见杜外郎正在家设处解道班里钱,听得说冯外郎家金冠是他本房张书手偷,便赶出来看,听得张三含糊应是人央换,便跪下去道:“张三,天理人心,你做贼,害得我奶子被夹,小厮腿都夹折,我坏了前程,吃打赔赃,如今天近做出来,你还要害人,是我那只手那边与你的?没的有不得。”张三要执执不住,只是磕头。知府叫:“夹起来!”一上夹棍,张三只得招承,原在府门道,见他夫妇出外,乘他无人,前往窃取,扭门进去,开他箱子,盗有金冠一顶、金钗一双、珠花六支、银杯四只,银十六两,俱自盗,并不与奶娘阿财相干,问他赃物,道银子已经与周一嫖赌花费,金冠抵付周一,银杯、钗花藏在本房卷箱内。即时起出,冯外郎都认了。知府道:“那箱中血染布条?”道:“因扭锁伤指裹上,随即脱落箱中。”知府点头道:“事有偶然如此。若非今日张三事露,岂不枉了奶子与小厮?杜外郎枉赔了许多钱钞,坏了一个前程。”叫着实打,打了廿五,尽招,拟他一个窃盗,便叫杜外郎道:“是我一时错认,枉了你了,幸得尚未解道,出缺文书还未到布政司,你依旧着役。”把冯外郎小厮琴童,打了十五板,自己给二两银子与阿财,还着冯外郎出银将养,即时释放,又叫六房典吏道:“他两个典吏,原无仇隙,只因一边失盗,急于寻赃,却有这巧事,便至成讼,中间实是难为了杜典吏,我如今一一为他洗雪,还要另眼看他。冯典吏也须赔他一个礼,这在你们同袍,也该与他处一处。”又对冯外郎道:“我当日原据你告词勘问,若到上司,你该坐诬,你不可不知机。”冯典吏连叩头道:“只凭老爷吩咐。”
暂尔浮云蔽太阳,覆盆冤陷痛桁杨,
中天喜见来明鉴,理直须知久自彰。
那周一虽是无心为杜外郎,却像使他洗雪,只是张三恨他,扯做赌友,道他赢去银五两,费了好些唇舌,这番阖衙门,才方信天下有这样冤枉事,奶子原是个好人,连阿财是个无辜,杜外郎乃老实人,赔冤枉,他家神拜佛求神,果然报应。事一明白,奶子要赶到冯外郎家与他女人白嘴,道冤他做贼,害他出丑受刑,阿财也瘫去,要冯外郎赔这双脚,奶子老公与阿财父母,先前怕连累,不敢出头,如今一齐赶来替老婆儿子出色,登门嚷骂。喜得一个冯外郎躲了不敢出头,央人求释。那杜外郎量大,道:“论起他这等不认得人,诬人做贼,夹拶坏了我的家人,加我一个贼名,一个前程几乎坏了,还破费我几两银子,该上司去告他,坐他一个诬陷,才雪我的气,但只是怕伤了本府太爷体面,况且是我年命,只要列位晓得我不是个窝盗养贼,前日投词上都是真情罢了。”众人道:“当日我们都说你原是个正直的人,倒是太爷当了真,救解不来,如今日久见人心了。冯老官原是你相好的,便将就些罢。”冯外郎即便自己登门谢罪,安排戏酒,央两廓朋友赔老杜的话,冯外郎道:“小弟一时误听小价,老母与房下,道奶娘频来,事有可疑,得罪了老丈。”杜外郎道:“老丈,小弟如今说过也罢了,只是才方说误听阿价,与内人差了,我们全凭着这双眼睛认人,全凭着肚里量人,
怎么认不出老杜不是窝盗的,量不出老杜不肯纵人为非的,却凭着妇人女子之见,妇人女子能有几个识事体的?凡人多有做差的事,大丈夫不妨直认,何必推人。”冯外郎连声道:“是。”众人都道:“说得有理。”大家欢饮而散。又将息阿财求释奶子,结了个局。后来张三解道解院,发配蓬莱驿摆站。杜外郎,太尊因他正直受诬,着实看取,诸事都托他,倒起了家。只是这事杜外郎受枉,天终为他表白,奶子惯闯人家至有取疑之理,但天下事何所不有?冯外郎执定一个偶凑之事,几至破人家,杀人身,若一翻局,自己也不好。做官要明,要恕,一念见得是,便把刑威上前。试问:已死的可以复生,断的可以复续么?故清吏多不显,明吏子孙不昌,也脱不得一个“严”字。故事虽十分信,还三带分疑,官到十分明,要带一分恕,这便是已事之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