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诺诺也愣了一下,心说那个楚子航,或者说鹿芒的亲爹,居然有如此龙傲天流的名字。
“你跟他同事过么?”诺诺又问。
“何止同事,我俩的关系不错呢,以前经常一起喝点小酒啥的。”中年人说。
“跟我说说他是个什么样的人。”诺诺说。
她来这荒郊野地就是想要了解这个叫“楚天骄”的男人,这是关于楚子航的最后的线索了。当年那场交通事故怎么想都很可疑,而正是以那场交通事故为分界点,他们认知的世界和路明非认识的世界不同了。
在他们认知的世界中,那个叫楚子航的十五岁男孩和他的父亲一起出了车祸死了,而在路明非认知的世界中,楚子航活了下来,后来加入卡塞尔学院,成了他们的朋友。
“老楚是个好人,以前结过婚,老婆是个好漂亮的舞蹈演员,还生了个儿子,”中年人说,“后来离婚了。他以前是给税务局领导开车的,后来想多赚点钱,就辞职出来给我们老板开车了。”
他说的老板就是那个卷款潜逃的老板,当年老板为了显示实力,花了差不多一千万买了那部迈巴赫,号称本地第一豪车。寰亚集团最风光的时候,老板整天坐着这部车,带各种关系户出入娱乐场所,开车的就是楚天骄。
“说具体点。”诺诺说,“我是问他是个什么样的人,不是问他的经历,他的经历我知道。”
中年人张了张嘴,却愣住了。他跟楚天骄是老同事,本该有很多可以说的,可真要说起来,他又觉得那个男人很虚幻。
楚天骄根本没什么特点,是个乏善可陈的中年人,除了喝点酒他没什么爱好,除了吹点牛他也没什么话说,除了当舞蹈演员前妻和那个跟别人姓了的儿子他也没任何家人。
那个男人天天在他面前活蹦乱跳,可是如今想起来,才惊觉自己根本不了解那个男人。
“就是那么个人吧。”中年人只好说,“人挺好的,后来没了,挺可惜的。”
诺诺皱了皱眉,这种表述太模糊了,对她没有一点用处,连用这些信息来侧写都做不到。
“再想想,一个大活人,就没点可说的么?”诺诺说。
中年人搜肠刮肚地想了很久:“他喜欢吃卤大肠……”
“还有呢?”
“吃烤鸡翅的时候总喜欢加双倍辣,辣得我都受不了……”
诺诺心说拜托!你跟楚天骄真的很熟么?你对他的印象就只有卤大肠和烤鸡翅么?你们是在夜灯下一起喝小酒的卤大肠和烤鸡翅兄弟么?
“真没什么可说的。”中年人无奈地挠挠头,“老楚没什么大意思,就那么个人,老板叫他出车就出车,没事干的时候他就待在厂子里,他要么在车上,要么在厂子里。”
诺诺微微一怔:“你是说他住在这间工厂里?”
“是啊,他那点薪水也买不起房,离婚的时候估计是净身出户,当然只有住在厂子里了,厂子里给了他一间单身宿舍,现在那间宿舍还锁着呢,他的东西都在里面。”
“带我去看!”诺诺腾地站了起来。
一个人生活过的空间对于会侧写的人来说太重要了,那里富集着跟这个人有关的信息,空气中似乎都残留着那个人的味道和身影。
“带你去看倒是没问题,不过那里好多年没打开过了,估计都是灰尘,”中年人说,“没准生霉了都难说,那可是个地下室。”
“带我去!”诺诺的语气不容拒绝。
“行行,我找找钥匙带你去。”中年人不愿意得罪这位邵公子介绍来的贵客,黑太子集团也算是寰亚集团的债主,这种人得罪不起。
他们经过长长的走廊,走廊的一侧是一间间的办公室,另一侧是成排的玻璃窗,中年人拎着一大串钥匙,边走边叨叨:“说真的有时候我还蛮想老楚的,可是他走了那么多年,没一个人来问他,好像这个人没了对谁都没什么影响,人混到这份上也蛮惨的……”
诺诺心里微微一动,脑海里忽然浮现出路明非的脸,和他那疲倦的声音,他说:“要是世界上真有师兄那么一个人呢?他在这个世界上的某个角落里等着人去救他,可大家都把他忘记了,他说救救我啊我是楚子航,可大家都说你是谁楚子航又是谁……所以我不能忘了他,忘了他就再也没人能回答他了。”
她忽然有点难过,原来是那样一种情绪在推着那个(尸从)孩子满世界地找楚子航啊,那是一种骨子里沁出来的孤独,满世界想要找个跟他同病相怜的人,找到了就跟他做好兄弟。
跟你同病相怜的人不见了,你当然会满世界地寻找他,因为你对他的孤独感同身受。如果是你被囚禁在世界尽头的监狱里,你也不想大家都忘了你,继续过幸福的生活,所以你不能让他在世界尽头孤独地呼救……
你要去找他,要去救他,万山无阻。
她怔怔地想着,雨点打在窗上噼里啪啦……她忽然觉得有人在背后看她,于是下意识地回头……
背后并没有人,可是一扇打开的窗倒映着火焰般的光芒,光芒中隐约有个骑马的人。那一眼连半秒钟都没有,下一刻那扇窗就被风吹着撞上了,失去了那个角度,诺诺也就看不到反射的人影了。
诺诺没来由地打了个寒战,记起那夜在图书馆里,路明非将她扑倒的那一刻,他的瞳孔中似乎也倒映出金色火光和一个……骑马的人!只不过她那时太过吃惊,没有太留心。
她猛地推开最近的那扇窗看向风雨里,却只有没膝深的长草飘摇。
他们来到地下二层,楼梯和走廊都阴暗细长,空气中充斥着空调压缩机的嗡嗡声,角落里堆着废旧的机械零件。
“这地方原来是空调机房和临时仓库,老楚来上班那天就说没房子住,老板就说在地下室里给他临时安排一间住着,还是我带他出去买的被褥。本以为住个十天半月就搬走,谁想到他一住就是几年。”中年人还在絮絮叨叨。
“好呛人的煤油味。”诺诺说。
“这还算呛人呐?厂子运转起来这里的味道才叫呛人,跟烧煤油锅似的。”
“这里连扇窗户都没有。”
“可不是么?当初我们也跟老楚说,说你薪水也不算少……我们老板虽然卷款跑路,可对下面人还是蛮慷慨的……何不在附近找个出租屋住着?一月也就大几百块钱。”中年人又叹上气了,“可老楚说要攒点钱啊,他那跟人家姓的儿子结婚那天,亲爹得出礼金。”
听着听着,诺诺的心里有些苦涩。她一步步前进,一步步逼近那个神秘的、名叫楚天骄的男人。
“就是这里啦。”中年人在一扇铁皮包裹的门前停下脚步,眯着眼睛挑出一把钥匙,在锁孔里试了很久,“啪嗒”一声,门开了。
“姑娘你往后退几步,我怕这门几年不开,老鼠都在里面做窝了,或者有霉菌什么的,对身体不好。”中年人摸出一张纸巾捂住口鼻,慢慢地推开房门。
出乎意料,扑面而来的空气反倒比通道里的空气清新一些,只是有股子尘土的味道。出现在诺诺面前的是间干干净净的小屋,一张双人床、一个床头柜、一个写字桌加一把椅子,还有一台小冰箱,这就是楚天骄的全部家具。
屋子的一角拉了几根钢线,应该是用来晾衣服的,因为现在上面还挂着一件夹克外套。水泥地面和墙壁上也没有任何的装饰,东西摆放得整整齐齐,被褥也整整齐齐,更没有随手乱丢的泡面碗,真不像是个男人独居的地方。
“还好还好,老楚这人蛮爱干净的,从来不在房间里放吃的,老鼠都不稀罕进来。”中年人说,“你随便看,有什么东西有用随便拿,我说姑娘你莫不是公安吧?”
此刻诺诺正沿墙角缓慢地行走,感受着这间屋子的每个细节,那种审慎和敏锐的感觉让中年人产生了新的猜想。
“不是,”诺诺轻声说,“我是他儿子的……同学。”
她说了假话,但她实在无法给自己找一个合适的身份。
“哦哦。”中年人心想这老楚的儿子还蛮有人缘,当年的女同学还代他来拜祭父亲。
“我可以单独待会儿么?”诺诺说。
“行啊行啊,”中年人点点头,“我正好去设备间看看,下来了就顺便干点活儿。”
门关上了,小屋里只剩下诺诺一个人,风不再流动,压缩机的声音也被隔绝在门外。
诺诺缓缓地踱步,审视着小屋里的每件东西。床头柜上摆着一张照片,毫不意外地是张全家福,女人明艳照人,男孩看起来只有四五岁,男人穿着白衬衫和毛呢裤子,梳着油头,面带骄傲地搂着女人的腰。
女人是苏小妍,男人就该是楚天骄了吧?从那张还算英俊的脸上看不出什么,就是那种二线城市里生活还算凑合但没什么成就的男人,楚天骄是这种男人,叔叔也是这种男人。
那男孩就是楚子航么?四五岁的楚子航?诺诺凝视着照片中男孩的小脸,试图唤醒自己的一些记忆,但她想不起来。她不认识这个男孩,他们从未见过。
找到几本杂志,都是最常见的《知音》《故事会》之类,在这种二线城市里人人都看这种杂志。
桌子上有几张发票,都是吃饭捏脚洗桑拿什么的,想必是跟老板出门帮老板买的单。其中一张上写着“阿里巴巴捏脚城”,十足的二三线城市气息。
诺诺在床边坐下,缓缓地闭上眼睛,在脑海中构建着楚天骄这个人……什么样的人能够在地下室里住那么多年呢?与世隔绝,听着单调的压缩机声,爱吃卤大肠和超级辣的烤鸡翅,给“嫁入豪门”的儿子攒着结婚的礼金。
很矛盾,这是一个很矛盾的人,他身上有很多特质是相互冲突的,无论诺诺怎么集中精神,他的感觉都很模糊。事隔多年他已经不在这个世界上了,可他留下的信息还是在跟诺诺玩捉迷藏的游戏。
诺诺不得不进入更深度的侧写,这种体验并不好,有点像做噩梦,侧写者在半清醒半模糊的状态下思索,有时候那个人那件事会忽然清晰起来。如果控制得不好,会看到侧写者自己很恐惧的景象,这就是通常所说的“走火入魔”。
诺诺的意识半浮半沉,隐隐约约听到了雨声,雨声、黑夜、长途大巴……车上下来的人。
对的,多年之前,某个没有过去的男人坐着大巴来到这座多雨的城市,他来的时候正是雨夜……那是楚天骄,他独自行走在雨中,拎着沉重的箱子……对的,他来的时候拎着一个很大的箱子!
他穿着什么呢?也许是一件长长的黑色风衣,对……黑色风衣!
秋天,落叶,湿透的枯叶落在黑色风衣的肩膀上……他在这座城市的深夜中漫步,在买小吃的路边摊前坐下,要了一份小菜……卤大肠,对!他要了一份卤大肠!
乙炔灯的微光中,穿着黑色风衣的男人不急不缓地吃着一份卤大肠,沉重的箱子就搁在他的脚边。
诺诺的眼角微微抽搐,流露出痛苦的神色,这是脑力过度消耗导致的,这种半梦半醒的深度侧写之后,侧写者总会筋疲力尽头痛欲裂。但沉浸在其中的诺诺仍在试图逼近楚天骄,想要看清那个模糊的影子。
这种感觉就像是她沿着时间线回到了多年之前,跟踪着初到这座城市的楚天骄,所有的细节看似都是她幻想出来的,偏偏又无比真实,唯有楚天骄的身影,仍然是模糊的,带着一点点晕开的边。
雨越下越大了,乙炔灯的火苗摇曳,天上地下都是哗哗的水声,“哗哗哗哗”,“哗哗哗哗”,倒像是在一个大湖的深处……这么想着,诺诺就真的看见了那座大湖,但不是在湖面上看,而是在湖底往上看。
她觉得自己正向着湖底沉去,湖面上荡漾着火光,很多人在喊她的名字,可她离火光、离温暖、离那些呼唤她的人越来越远,独自沉向永恒无尽的深渊。
糟糕!侧写失控了!她很清楚地知道自己的处境,可她自己也无法从这种幻境中挣脱,除非有外来的人叫醒她。
记忆纷至沓来又飞速离去,这是濒死体验的一种,她想自己就要死了。
死亡的感觉居然是这样的,孤独,整个世界离你而去,你竭力想要抓住什么,却无能为力。
她想哭,想妈妈,想拉住谁的手,可谁的手她都触不到。
就在这时,上方传来巨大的咆哮声,一张狰狞恐怖的脸强行冲破了湖水,像是狂怒的斯芬克斯。那怪物狠狠地抱住了她,以万钧之力带着她上浮,它以君王般的愤怒大吼说,不要死!不要死!不要死!
诺诺骤然惊醒,重新获得了身体的控制权,浑身都是冷汗。她无力地躺在那张极不舒服的床上,大口地喘息着……时间过去那么久,她还在做这个噩梦。
对于自己到底怎么从三峡水底生还的,诺诺一直抱有怀疑。
根据恺撒和路明非的描述,拼在一起形成了这么一个故事:龙王诺顿逼近潜水钟,诺诺受袭晕了过去,但诺顿随即被水面上的摩尼亚赫号吸引,转而去攻击摩尼亚赫号,恺撒巧妙地用鱼雷炸死了那位龙王。路明非随后把昏迷的诺诺托出水面,醒来的时候,诺诺见到的是恺撒。
但诺诺隐约记得自己当时受了重创,所谓的重创是一根白色的骨刺贯穿了她,然后她就晕了过去。在昏迷中她产生了缓缓沉入深渊的错觉,但在最后一刻,一张愤怒而狰狞的面孔破开无边的水,从上方降落。
那怪物对她咆哮,说“不要死!”她是被那个怪物救回来的,那怪物用了某种违背规则的力量,把她从死亡的深渊中强行捞了出来。
那怪物至高至大,肆意而疯狂,可那一晚他的脸上带有泪痕,恐惧不安。
诺诺无法说清那到底是她受伤后的幻觉还是真的有这么个怪物出现过,事后她在自己身上找到了巨大但是愈合很好的伤痕,她在水下所受的伤应该不止是被龙王“抽晕了”这么简单,可如果自己真的是被刺穿了胸膛,又怎么能那么快痊愈呢?
自那以后她就总做这样的噩梦,不过这倒也不是绝对的噩梦,她并不很害怕那个梦,在梦中她拼命地想要看清那张脸,就像她现在拼命地构想楚天骄。
但一次都没有成功过。
小屋猛地震动起来,灯灭了,压缩机的声音也停了。
“大叔,外面怎么了?”诺诺大声询问,她莫名地有种不安感。
无人回答,诺诺低头一看,惊讶地发现地面上厚厚的一层水。水是从门缝下方渗进来的,水势还在增大,在她走火入魔的几分钟里,地下室好像灌满了水。
诺诺猛地拉开房门,就看见奔腾的白浪转过楼梯拐角扑了下来,水中卷着各种垃圾,甚至包括一台小型柴油机!
她猝不及防地被这波白浪冲向了走廊尽头,大脑瞬间一片空白。怎么回事?地下室开始灌水了,就算外面是倾盆大雨,也不该这么剧烈地灌水啊。
这种程度的灌水毫无疑问会摧毁楚天骄小屋中的陈设,那是楚天骄留在这个世界上的最后痕迹!她好不容易找到这里来,却不能多一点时间待在那间小屋里,也许再多做一次深度侧写她就能洞察楚天骄的秘密!
比这更糟糕的是她陷入了极大的危险中,地下室一旦开始淹水,很快就会被灌满,而且电灯会因为电线短路而熄灭,黑暗中很难从地下二层游到地面上去。
她是游泳健将,但在三峡水库的行动之后,她就不太敢在光线昏暗的地方游泳了,会没来由地紧张。
不过这个时候不上也得上了,她深吸一口气潜入水中,脱去雨靴、皮衣和长裤,把白衬衫的两角在腰间打个结,过多的衣物会限制她的行动。
灯果然像预料的那样熄灭了,黑暗中什么都看不见,功底毕竟还在,诺诺高速地游动着,像是一条矫健的鲭鱼。
她的憋气时间长达三分钟,必须在三分钟内找路游到水面上去,她努力地回忆着进入地下室的路,还好脑中的地图非常清晰,黑暗中摸索着游出去应该不是问题。
她很快就进入了地下一层,这里也被灌满了,水中漂浮着各种各样的垃圾,好几次她被大件垃圾擦到,浑身都是血痕。再转过一个弯就能上到地面一层了,这时候诺诺迎头撞到了什么东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