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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十三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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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阿殷万万没想到,定王让她前去捉突摩,打的竟是这个主意!

    明明定王是以戏言的语气说出,阿殷却还是被他戳中心底。并非为这凭空掉下的官位,而是为了定王的安排——

    定王近来对姜家动作频频,且每次都如此明目张胆,绝不是私做主张,应是出于永初帝的授意。然而即便有皇帝授意,夹在永初帝、太子和代王之间,要对姜家这样树大根深的世家出手,去捉突摩这等悍贼,又岂是容易的事情?

    朝堂上的事情千头万绪,如何安排、如何善后,许多事情都要他裁夺。

    而他在这样要紧周密的安排之外,却还在谋划将这功劳送到她的手上。

    定王待她是有心的,阿殷很明白。然而那又如何?她眉目中笑意微敛,道:“殿下当真是深谋远虑,安排周密。不过卑职那日所言,全是发自肺腑,无半字虚言。卑职身份低微,即便……”

    “四品官职,哪能算是低微?”定王打断她,皱了皱眉,“究竟在担心什么?”

    阿殷抬头直视,明眸中有些许黯然,“四品官可以装点门面,然而身份家世,难以逾越。殿下应该比卑职更清楚。”

    皇家娶妻非同儿戏,尤其似定王这般身份,正妃侧妃都要封品级、入宗谱。因为关乎皇家颜面,更是规矩严苛,条框甚多,对于女方的出身家世都有所限定。若家世不够,哪怕当王爷的闹翻了天,甚至从前有拿性命来恳求的,皇帝和礼部不点头,照样不予纳娶,至多给个滕妾的名位。

    当初太子还未入东宫时,出身世家翘楚的常兰芝是正妃,而居于侧妃的,便是柱国公府的崔南莺。那是公府长房嫡出之人,母亲是孟皇后的亲姐姐,身份无可挑剔,却还是得屈居侧位。

    以阿殷从前的庶出身份,至多是个滕妾,如今有这四品官职加身,或许能当个侧妃。然而也只是侧妃罢了,为人妾室,非她所求。

    定王坐在榻边,看着她眸中光华黯淡下去,垂首若有消沉之意,忽然捉住她的手臂。

    “陶殷,这不像你。”他俯身靠近些,“你说过不坠青云之志,又怎能自囿于身份?出身低微又如何?那些名垂青史的帝王将相,有几个出身尊贵?还不都是凭一身志气和本事,问鼎天下,位极人臣。”

    阿殷被他言语触动,忍不住瞧过去。

    四目相对,定王道:“似你这般出彩的姑娘,凭什么不能居于正妃之位?”

    “草莽出身的帝王问鼎天下,是用什么途径,殿下比卑职更清楚。至于将相,天下人皆知英雄不问出处。可对于姑娘,谁不是先论出身?”阿殷试图抽出手臂,定王却握得更紧。

    “你也知英雄不问出处!”定王头一回有耐心劝说别人,语气中带了轻微的斥责,“你有了四品官位,能走出闺阁求得功名,足见与旁人不同,焉知将来不会有旁的功劳,更进一层?这官职你凭本事而得,有胆气去捉周纲突摩,却没胆气去求本该属于你的东西?若论出身,我也同为庶出,难道也要如你一般自困!”

    他极少拿自己身份说事,这般微带斥责的劝说,却如当头棒喝。

    阿殷微怔。她一向知道定王处境尴尬,然而却从未见他有自艾之态,哪怕背负沉重,却还是稳步往前走。反观自己,却在做什么?畏惧,逃避,从最初就放弃了尝试,甚至不敢直白说出缘由。

    这原本不是她的性子,却不知为何在此时逡巡不前。

    大抵初碰情爱之事,总难免患得患失。

    阿殷抬眉,对上定王深沉的眼眸。这双眼睛是她所熟悉的,在铜瓦山、在凤翔城、在北庭、在雪夜……那让她觉得踏实,亦生出勇气。

    她不自觉的揪住衣袖,缓了片刻才道:“并非有意辜负。卑职自幼受庶出之苦,不愿再将这苦楚加诸他人,哪怕孤身终老,也绝不为人侧室。然而卑职身份有限,即便立再大的功劳,也担不起王妃之位。所以,宁可在此时,便放弃这念想。”

    这解释,定王竟然没觉得意外。

    他不知为何松了口气,扶着她靠在软枕上,神色却渐渐严肃,语气也缓和了。

    “今时今日,我能为你争取的只有侧妃之位。但是陶殷,定王府不会有其他女人,侧妃位同正妃。假以时日,我会让你成为名正言顺的王妃。京城中女子虽多,我想娶的却只有你一个。”定王握住她的手,包裹在掌心里,疼惜又珍重,“只要你别想着后退,我终能给你最好的。”

    他说得很认真,却令阿殷鼻头一酸。

    静夜里烛火晃动,窗外风摇树梢,沙沙的掠过心间,平白叫阿殷想起许多事情——像是那晚投宿农家,像是她在他书房外值夜,像是深雪对酌的安谧天地。

    定王的手掌温厚,指尖因自幼练剑,有层薄茧,触在她的肌肤,清晰分明。

    阿殷在初往西洲时,便钦佩敬重他的风姿,甚至曾暗下决心,不管将来定王是否登上皇位,她都愿意忠心跟随。从西洲到北庭,再到京城,一年时光的点点滴滴,他对她的照拂、维护、点拨与亲近,阿殷也铭记于心。甚至被她可以忘记的雪夜对酌,突兀亲吻,至此时全部袭上心间。

    像是掩埋的灰烬中亮起了一丝火星,借着柔暖春风而复苏,蠢蠢欲动的似要重燃火苗。

    可那前路委实叵测,她不敢孤注一掷。

    “我……”阿殷心中矛盾之极,回过神却发现她不知何时坐起身来,离定王不过一尺之距。

    她心下微惊,慌忙要后退,却被定王揽入怀中,撞在他的胸膛。

    他的声音近在耳边,“还有什么顾虑?”

    顾虑当然是有的,虽然是奢望,却是她自幼便立下的信念。

    阿殷稍稍抬眼,看到他胸前暗沉的绣纹。

    “殿下说,不会另娶?”

    “绝不另娶!”定王半点都不犹豫。

    阿殷不甚确信,然而被他箍在怀里,她又腰肋负伤,却是难以挣脱。

    头一回清醒的埋首在他胸膛,坚实而稳重,周围全是他的气息,将她极力秉持的理智驱赶出去。暂且相信一回吗?相信他只会娶她一个人?可是即便王爷能只守着王妃,将来他若登基为帝,能只守着皇后吗?更何况,以她的身份,能做皇后吗?

    阿殷迟疑,委实没有把握。

    她不敢沉溺,双手推在定王胸前,挣脱怀抱,“卑职不敢妄想。”

    瞬息即逝的拥抱叫定王贪恋,她的固执拒绝却也叫他生恼。油盐不进,固执己见,她对他竟如此没有信心?可她若不嫁给他,如何能够保住性命?

    那个将他惊醒数次的噩梦还在脑海盘旋,定王不敢掉以轻心。

    他瞧着重回靠枕的阿殷,深吸了口气,渐渐肃然,“陶殷,不管你信或不信,我今日所说,无半字虚言。你若想好好活着,必须嫁给我!”

    “为何?”

    “你捉了突摩,往后姜家、代王都会将这笔账算在你头上。”定王挑眉,竟是扯出个笑容,“代王的势力非你所能对抗,只有成为我的人,你和家人才能安然无恙。”

    阿殷愕然。他说得好像有点道理……

    好半天,她才开口,“我再想想。”

    ——是说给定王,也是说给自己。

    只要决定了,便该坚定前行。

    翌日,定王将粗粗处理过伤口的突摩送入了皇宫。

    突摩浑身皆有伤处,右手被阿殷削去,左手被定王废了,肩上琵琶骨又被刺穿,任是再好的身手,此时也没半点反抗之力,只能任人鱼肉。因他身份要紧,定王也未惊动旁人,预先同永初帝禀报过后,便从北侧冷僻的宫门送了进去。

    永初帝在内殿见了突摩,确认无误后当即大怒,同定王问了前因后果,便命人去召几位宰相、刑部尚书及大理寺卿。

    趁着这空暇,定王便将当时捉拿突摩的战况说了一遍,说此人如何狡诈凶狠,他府上的两人险些命丧他手。永初帝听罢,怒气未歇,“突摩藏身京城两年而未被发觉,必是有人藏匿,他既然是在姜家的宴席现身,必得深查!你说拿住他的是冯远道?”

    “是典军冯远道和右副卫帅陶殷。”

    “朕当日曾明旨昭告,捉拿突摩之人赏四品官职。”永初帝对这个胆敢行刺的贼人印象深刻,自然也记得当日的旨意,便问道:“既然人是你府上的,你看如何赏赐?捉住突摩是件大功劳,除了官爵,朕还要重重赏赐,你有建议,尽管说来。”

    “冯远道已是五品典军,从西洲剿匪到此次捉获突摩,他都功劳不小,父皇可酌情加官。陶殷虽是女流,却极忠心,突摩的狼牙棒威猛无比,便是她斩下了突摩右手,废他兵器。如何封赏,还请父皇定夺。”

    “冯远道确实是功劳不小,这回怀恩侯府的事情,他也尽心尽力。”永初帝沉吟片刻,便道:“他既已是五品官,只升四品未免薄待,便升做从三品的散骑常侍,也是犒赏他为朝廷尽忠。至于陶殷,功劳固然高,年龄本事却有限,旁的官职未必适宜,便在你的王府中添个右司马,享四品俸禄及诸仪制,余下的凭你安排,如何?”

    定王闻言,并无二话,当即道:“儿臣遵命。”

    ——这安排倒是与他设想的并没多大差别。以永初帝对冯远道的特别关照,将他调到身边随侍左右、收为己用是迟早的事,如今借着这由头加封他散骑常侍的高位,也能堵住旁人非议。至于阿殷,官职当然需尊荣加封,只是她的年纪阅历摆在那里,放在别的衙署未必能服众,在王府做个右司马,有常荀这名位正当的司马处理诸般事宜,她跟着学学,却也适宜。

    父子二人多年罅隙,这回对付姜家的事上,太子不与皇帝齐心,反倒是定王处处留意考虑,为他解忧排难,永初帝难免感慨。再一想起这两天连篇累牍参奏定王的折子,大多是被御史大夫姜善指使,将定王批判得体无完肤,算起来,也是为他担了骂名的。

    这个儿子啊,不会说贴心话讨人欢心,做事却也是稳妥可靠的。

    永初帝难免更觉亏欠,又道:“捉获突摩,自然不止此二人之功,定王府上下齐心,都该重赏。朕一应算在你头上,由你再行赏赐。”

    “儿臣遵命,叩谢父皇!”

    永初帝便也不再多言,命人去拟旨封赏冯远道和陶殷,等宰相们和刑部尚书、大理寺卿到齐,便商议起深查突摩案子的事情。

    这件事儿料理完,早已过了晌午,永初帝留定王用完了饭,才放他回去。

    春日爱犯困,永初帝在御书房的内殿睡了半个时辰,起身吹着风站了站,去岸边一瞧,又是成堆的折子。

    随便翻开看了看,这二十余封折子,论的却只有一件事——寿安公主行事跋扈,罔顾法度,先是纵容驸马杀了鸿胪寺少卿,继而在众目睽睽之下刀杀驸马,惹得民间议论纷纷,实在有损皇家颜面。

    这件事永初帝是知道的,今儿一早寿安公主就哭丧着脸进宫来,先行认错领罪来了。

    当时永初帝收到的折子不多,并未处置,只是含糊了过去,此时瞧见满篇奏折,却是笑了笑——从六部到诸寺,以及姜善遮着大半边天的御史台,即便是从前感念景兴帝禅让之德,常为代王和寿安公主说话的几位老臣,这回也看不过去了。更别说朝堂中那些耿直之臣,此时更是坐不住,长篇大论的写下来,要旨只有一条,那便是寿安公主太过嚣张跋扈,仗势欺人,视法度为无物,皇帝绝不能再应感念旧情而偏袒。否则终将令民怨沸腾,朝堂不安。

    先前翟绍荣遇刺时,其实就有这般折子递上来,只是当时火候不够,若是依法论处,那几位老臣未必会归心诚服。是以永初帝并未处置,只安排有司查办,看背后是否另有由头,继而以当年景兴帝禅位的仁德为由,只责罚教导寿安公主,并未重惩。

    这两天酝酿下来,如今这事儿一出,这效果倒真是不错。

    永初帝心绪颇佳,将那递折子的人名挨个看过了,便吩咐内监,“传旨让陶靖进宫,朕有话问他。”

    陶靖昨晚几乎一宿没睡。

    他和陶秉兰从定王府回去时,就已经是深夜了,彼时临阳郡主已经听了些风声,难免缠着他闹了大半天。郡主府中的鸡飞狗跳愈来愈频繁,临阳郡主心中怒气已经攒了许久,昨晚因事涉姜家和寿安公主,更是丝毫不留情面,两人险些打起来。之后临阳郡主立催着要派人去把阿殷从定王府接回来,陶靖知她打算,愣是拦住家丁不许出门。

    郡主府里总以郡主之命为尊,陶靖虽已官居三品,到底威势不够。

    那几个府邸侍卫被临阳郡主呵斥着有意出门,陶靖总不能出手打了郡主,恼怒之下,将几个侍卫都揍趴下了,总算镇住了临阳郡主,没去惊动定王。这般闹腾之下,自然没什么睡意,半睁着眼睛躺倒清晨,就听临阳郡主出府去了,据说是要请姜善亲自拟折子弹劾陶靖,奏他无礼莽撞,藐视皇家威仪,不配官居三品云云。

    陶靖听罢了,只是冷笑——若临阳郡主知道突摩之事,便该明白,此时的姜善早已是自身难保,哪还能翻起波浪?

    他新官上任,还需去十六卫的衙署。出门前吩咐如意收拾些阿殷日常起居的衣物,叫陶秉兰早些到定王府去,也免得这些琐事上劳动王府。从金匮都尉到如今的骁卫将军,手头的事情翻了倍,他又还得熟悉别处戍务,竟是半日繁忙,听得皇帝宣召,忙匆匆进宫。

    永初帝一看他,便瞧见了眼底的疲倦和失神。

    他自然记得陶靖平常的魁梧精神,此时看他有些蔫蔫的,稍作猜测,便问道:“朕听说昨晚寿安杀了驸马,当时你也在场?”

    “回禀皇上,当时微臣正与犬子陪驸马喝酒。”

    “哦?”永初帝稍有兴趣的往前倾过身子,“寿安说是驸马行事无状,失礼冒犯,她才在盛怒之下杀了驸马。此话当真?”

    “当时驸马已经喝醉,因为前些日鸿胪寺少卿被刺一案,十分苦闷。公主令驸马回府,又命侍卫强行动手,驸马不从,口中说是要喊出些什么叫大家听见,公主听了恼怒,取侍卫腰刀杀了驸马。”

    “就只为这么点事?”

    “微臣如实陈述,所看见的就只是这些。当时除了公主府的侍卫,还有附近酒客,皇上可召人再问。”陶靖跪得笔直,不添油加醋,也未揣测诱导。

    永初帝沉吟片刻,道:“驸马说要喊出些什么,他可喊了?”

    “尚未来得及喊,便被公主杀死。”

    永初帝问清楚了经过,便也不再多说,叫陶靖先退下。陶靖却未起身,反从袖中取出一道奏折,双手恭敬呈上,朗声道:“皇上,微臣还有一事,伏乞恩准。”他一拜及地,态度恭敬严肃。上首永初帝叫内监取过来,翻了两眼,却是面色一沉,道:“你要自请和离?”

    陶靖直起身来,面目沉着,“微臣当年娶郡主,并非情愿。近来更是屡屡与郡主不和,经昨日之事,更觉不安。郡主是先帝亲封,身份尊贵,微臣微贱之躯,性情粗鲁,实不堪陪伴左右。恳请皇上允微臣所奏,恩准和离。”

    所谓微贱之躯、性情粗鲁自然都是谦辞了,永初帝既然能封他做左骁卫将军,便已对他的人品才干及素日行事掌握得清楚。此时听了陶靖之言,倒也未见怒色,只沉声道:“向来只有郡主能休弃郡马,郡马既已娶了,便不得和离。你不清楚?”

    “微臣清楚。”陶靖跪地拱手,郑重行礼,“只是当年微臣娶郡主实非情愿,已在奏折中写了经过缘由,请皇上体谅恩准。若有责罚,微臣甘愿领受。”他拟这份奏折时,便是铁了心的。皇家最重颜面,且临阳郡主是景兴帝所封,身份更是特殊。如今的皇帝虽则未必真的对景兴帝敬重,然而满朝文武跟前,却总摆着感念禅让之德的姿态,他这般请求和离,永初帝又没受过郡主磋磨,若没有十足的理由,必不应准。即便应准了,恐怕也会给颇重的处罚,既挽皇家颜面,亦平旁人非议。

    果然永初帝居高临下的瞧着他,面上多了几分不悦。

    不过他也没说什么,只管叫陶靖跪伏在地,却从头将陶靖的折子细看了,搁在案上。

    “依你所言,当初是临阳郡主以威势强迫,你才入郡主府中?”

    “当时微臣不过草芥之人,郡主以微臣双亲和襁褓中儿女的性命威胁,先妻为保孩子性命,自请降为妾室,劝微臣忍辱,以亲人性命为重。”陶靖声音低沉了许多,双拳也渐渐握了起来,“微臣虽知威武不能屈,然而双亲年事已高,儿女尚且幼弱,微臣只恨无能……”他声音稍顿,死死的扣住了殿上金砖。

    冯卿当时的含泪苦劝,双亲当时的胆战心惊,以及襁褓里龙凤胎的哭声,乃至最后冯卿的凄惨丧命。

    那是最痛苦不堪的回忆,这十数年中,时常袭上心间,令他肺腑绞痛。

    俯仰于世间,陶靖唯一愧对的,只有冯卿。即便他身手出众,抱负高远,然那等境况之下,父母子女,无一不需周全。天下之大,他不能带着年迈的双亲的幼弱的儿女逃离,更无力扛住对方的威势——彼时姜家的势力如日中天,孟皇后稳居中宫,姜侯爷高坐庙堂,朝堂中半数官员皆蒙他姜家恩泽,姜家仗势欺人作威作福,寻个错处取百姓全家老幼性命,并非大事。

    比起逃脱,忍辱负重更需勇气。好在,如今儿女长成,他终究没有辜负冯卿所托。

    陶靖牢牢盯着地上暗沉的金砖,一字一顿,“伏乞皇上允微臣所奏。微臣纵万死,亦感隆恩。”

    “先起来。”永初帝已经看完了奏折,面色竟自稍稍和缓,“若你所奏属实,果真是姜家仗势欺人,以威势逼迫,朕自然不会熟视无睹。只是——你原先的妻室叫林修,她是何方人士?”

    陶靖心中微跳,却是面不更色,“先妻当初是逃荒至南郡,因为父母皆在途中亡故,便委身于微臣。她原是新州人,家在巨野,当年就已没了人丁。”——这林修自然是杜撰的名字,身份却是从巨野当地找来的,本与冯卿年龄相近,后来流离亡故,这十多年过去,林家早已流离失所,冯卿要顶替她的身份,倒也无人能深查出来。

    永初帝沉吟片刻,盯着上头的林修二字。

    林修,灵修,这名字倒也巧合。他枉然自笑,吩咐人去将临阳郡主请来对证。

    临阳郡主来得倒也不慢,只是在姜家得知突摩之事后,她的气色便格外难看,又不知召见是为何事,颇为惶恐。永初帝以奏折上所述之事责问,临阳郡主闻之震惊,似有些不可置信,忘了回答,惶然看向陶靖,却只看到他漠然冷凝的侧脸。连续数月的争吵,夫妻间原本就如履薄冰,他如今竟翻到御前,便是浑然不顾后果了。

    殿堂威仪阔朗,跪在金砖之上,临阳郡主只觉得愈来愈冷,手脚都冰凉了。

    十数年的时光,终究未能焐热这个男人。

    到底是她妄想了,以为朝夕相处总能日久生情,哪怕不能得欢心,有些许夫妻牵绊就很好。年轻时骄横过,也趁着酒醉放下身段恳求过,诸般手段使尽,他依旧无动于衷。寿安公主养了面首,游戏花丛,她对那些俊朗书生不曾多看半眼,着魔般追逐在他身后,却原来他心里滋生的,只有冷漠与疏离,渐行渐远,终至天堑相隔。

    姜家岌岌可危,十数年的追逐也终成虚妄。

    临阳郡主再无力保持跪姿,身子整个塌了下去,垂首应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