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酸笋鸡皮汤并不难做,阿殷爱吃这个,特地学过做法,味道还算可以。只是没想到,那回在西洲假扮夫妻时兴起露了一手,却叫定王给惦记上了。
午时将尽,阿殷哪能让定王继续挨饿,当即吩咐如意去准备,她亲自下厨。
定王闲着无事,便跟她到厨间帮忙。
家里的厨房不算大,却十分整洁,加之如意不时就会拿酸笋来做些开胃的吃食,食材也都是现成的。外头的风愈来愈凉,渐渐飘起了雨丝,定王掩上窗扇,吩咐如意出去,他亲自点火给阿殷打下手——从前行军在外,他虽不必亲自动手造饭,却也曾尝试过,这会儿虽不甚熟练,应阿殷的指点帮忙打理,倒也很顺利。两人自相识以来,都是定王吩咐阿殷东奔西走,今日轮到阿殷使唤定王,也颇新奇。
雨势渐盛,外头树木被打得刷刷作响,厨房里两人忙活,倒是别有意趣。
待阿殷将最后一味料置入锅中,已是酸笋的香气扑入鼻中,引人食指大动。
阿殷倍感成就,满足的嗅了嗅香味儿,旁边定王接过她递来的空盘子放下,站在她身后,“还要多久?”
“再熬片刻就好,殿下若是觉得饿,那边有今晨做的糕点,也可垫垫。”
“先等你的汤。”定王忽然从后面抱住她,下巴蹭过阿殷的脸颊。锅中的汤已经沸腾,酸香的气息入鼻,竟有种家常的温馨。
定王记得很小的时候,他跟母妃住在王府一处小院里,因为平常没有永初帝踏足,院子便格外冷清安静。母妃粗通厨艺,兴致起来的时候也会给他做吃食,简单的小厨房里香气四溢,他抱着碗趴在桌边,万分期待母妃做成的美味。后来他渐渐长大,永初帝受禅称帝,母妃跟着入宫,他有了这座王府,搬出来独住。
王府固然富丽堂皇,巍峨雄浑,却总显得空荡冷清。
那之后金莼玉粒,京城里有名的厨子在宽敞的大厨房里做出种种吃食,精细而美味。
然而他却再也没有过任何期待——
就像小时候等待母妃开锅盛饭,那种雀跃的心情,比吃到美食更令人高兴。
如今站在陶家这座小厨房中,外头雨声弥漫,将京城各处的喧嚣隔绝开来,他同阿殷亲自整治一碗酸笋鸡皮汤,竟叫他生出久违的期待。数年的杀伐冷厉,寒夜独行后,陡然寻回旧时的快乐,格外触动心底。他甚至想再吩咐如意去买些菜,他来给阿殷做几道尝尝。可惜后头还有事情要做,他不能耽搁太久,也只能等从灵州回来了。
不过临走前能在这雨声里与她消磨,却也令人愉悦。
定王低头亲了亲阿殷,“来你这儿蹭饭,果然是对的。”
“可打扰我做饭,却很不对。”阿殷侧头觑他,见他眉间最初那点郁郁已然不见,便盈盈一笑,“殿下跟着去了行宫,既然是避暑散心,晌午必定有宴席。如今太子不再,就只有殿下和永安王,殿下怎么却逃席过来了?”
“宴席很无趣。”定王将她抱得更紧,“太子被禁足,皇后见到我自然没什么好脸色,父皇虽在行宫,心思却还在朝堂,母妃这回又不在,坐着也是无事。倒不如来找你。”
锅中的汤已然鼎沸,阿殷示意定王取过空的瓷盆,将香喷喷的汤盛入其中。只是她惯于舞刀弄件,在这种事上毕竟生疏,贸然伸出手被烫着,立时将指头送到唇边吹了吹没敢再拿。
定王自取过来放入盘中,取了两副碗筷,半点都不见外的进了隔壁屋中。
阿殷紧随而至,盘中放着几样糕点。
她这一顿饭做了将近半个时辰的功夫,待功成出来,如意已经按吩咐从街上买了几样饭食过来——酸笋鸡皮汤固然味道不错,定王毕竟是正当盛年的男子,单只靠这汤和糕点能济什么事,仓促之间来不及做主食和其他菜,也只能就近买些熟食了。
糕点和饭菜依次摆开,两人费了不少心神做出的酸笋鸡皮汤摆在最近处。
这一顿自然吃得格外香甜,哪怕阿殷已在季先生府上用过午饭,也还跟着吃了一小碗。
定王倒是吃得酣畅淋漓,第四碗汤下腹,才满意的搁下碗筷。
“等我回来再做一次。”他睇着阿殷,叮嘱道:“这段时间就在家里歇着,少外出。”
“殿下这就为难我了。难得有空,哪能不去外头逛逛?”
“父皇要对剑门动手,他未必不会察觉。京城中人心叵测,远比你所想的危险,阿殷——”定王按在阿殷的肩上,觉出女子独有的瘦弱,“听话。我不在时,凡事都找常荀商议,万不可轻举妄动。想出去散心,等我回来安排。”见她并不认真,忍不住屈指敲在眉心,皱眉道:“剑门若真与代王有关,他绝不会束手待毙。反守为攻的事,他从前很会做。”
这样一说,阿殷才渐渐收了面上嬉笑表情。
“如果剑门真的与他有关,会怎样?”想到可能的结果时,阿殷的面色终于肃然。
定王眸色愈深,沉声道:“能叫他万劫不复。”
阿殷呼吸一顿。
万劫不复?
就是说……永初帝不会再退让隐忍,会拿定王去灵州查到的事为证据,将代王铲除?若果真如此,代王必定不肯坐以待毙。他只是先帝的皇子,难以在宫中做什么,便会往定王头上打主意。从前以太子为棋,借着她来挑拨高相和定王,焉知这回不会故技重施?
她迅速瞧出了其中利害。
“殿下放心。”阿殷看向定王,态度已然笃定,“我会有分寸。”
西洲的悍匪不足为惧,京城的冷箭却最难防备,她自然知道该谨慎保全。
定王嘱咐已毕,便也不再逗留,道了声“等我回来”,便起身辞别。方才一阵疾雨,此时雨势已歇了不少,淅淅沥沥的随风斜飘入窗,沾在脸颊冰凉。
定王也不打伞,叫阿殷在檐下留步,自出门大步去了。
阿殷这里得了嘱咐,果真没轻举妄动,即便往街市买东西,也要由陶靖陪着同往。
先前季夫人吩咐置办的东西渐渐都备了起来,只是要送给定王的东西依旧决断不下。她早年困在郡主府中,习武读书之余,也曾学过针线,小物件上固然能拿得出手,大的东西却全无经验。
这是新婚之夜送给定王的东西,自然马虎不得。
可是要送什么呢?
想来想去,最终决定送个香囊,上头的绣饰却非女儿家惯用的花鸟吉祥之物,而是一只麒麟,与定王所赠作为免罪玉牌的的那枚麒麟玉佩相似。阿殷连里头要装的香都想好了,就选先前配的玉露香,香味独特,沾衣不去,如初夏晨光里的晶莹玉露,男女皆能佩戴。
如她先前玩笑时说过的,久佩此香,若有日因事走散,还能循着此香寻到彼此。
而麒麟神骏,才能杰出,与龙凤龟并为四灵,很适合定王的身份。
阿殷觉得这主意甚妙,遂开始绣制。
不去沾惹外头的纷扰,沉下心来备嫁家中,时日倒是倏忽而过,转眼便是中秋。
陶靖这一日正当休沐,陶秉兰也从监中回家,共度佳节。这一夜是本该是阖家团圆时,然而冯卿早逝,芳踪杳渺,陶靖追思往事,决定带着阿殷和陶秉兰取城外给冯卿上香——次日正巧是冯卿的冥诞,该当去佛前上柱香。
城外的铁峰寺虽无盛名,却是当年冯卿进京后极爱去的地方,据说在这寺里为亲人祈福,十分灵验。
父女三人纵马而去,因陶靖闲时常来寺中,那沙弥认得他,便先引他们去烧香。寺里今日添了不少香客,多是在京城求学谋生之人为远处的家人祈福,缭绕的香火之中,各自承载一段故事。
在寺中盘桓了一阵,陶靖带着兄妹二人往后山去。
那边山势虽险,风景却奇秀,如今秋高气爽,站在山腰可以看到整个京城,开阔舒朗,是陶靖最爱去的地方。
谁知三人还未靠近,远远的便见有个人站在山腰的巨石上,独自迎风而立。
阿殷微愣,“那是……临阳郡主?”
“是她。”陶靖皱眉,也觉意外。
三人今日是为冯卿而来,却在此意外碰见害死冯卿的凶手,各自面色渐变。
临阳郡主——被褫夺郡主封号之后,她的身份便只是姜家的女儿姜玉妩——却并未察觉,木偶般站在石上,任由山风烈烈吹来,冰冷的灌进脖颈,让浑身冰凉。
她的脸上残留泪痕,望着京城,目光茫然。
去年这个时候,她还是尊贵雍容的郡主,应邀赴皇家宴席,与代王和寿安公主同乐。那时候,他的父亲还是京城中权势鼎盛的侯爷,母亲还是先帝册封的诰命,兄弟姐妹,无一不尊荣贵重。而今日,那些却全都坍塌了。
父兄被斩首,母亲被流放,昔日显赫鼎盛的怀恩侯府姜家,如今只成为人茶余饭后的笑柄。
而她呢?曾经有多骄横跋扈,多烈火烹油,此时便有多茫然无助、冷清萧瑟。
这个地方姜玉妩曾经尾随陶靖来过多次,试着猜想陶靖站在此处时在想什么。她没能猜透那个男人,却知道她在想什么——
那一座天下人仰慕敬畏的京城,于她而言,与府中的华屋丽舍无异,她可以骄横无阻,任性肆意。因为她是郡主,是姜家的女儿,注定锦衣玉食,骄逸奢侈,天生便比那些蝼蚁般的贱民高贵。所以她仗着权势除掉令她不悦之人,夺走旁人家园田产,甚至夺走别人夫君孩子,都觉得理所当然,甚至对那些卑微的反抗嗤之以鼻。
时至今日,她再度站在此处,却发现从前的她如在梦里。
那些权势恭维、敬畏阿谀全都成了泡影。
就像她对陶靖的十数年追逐,不过是个执拗天真的梦。
父兄已被斩首,家中女眷已遭流放,曾经对她颇多照顾的代王和寿安公主,也在姜家倾覆后渐渐舍弃了她。曾以为在这繁华京城能呼风唤雨,如今却只剩走投无路,沦落如丧家之犬,京城之大,她竟不知该如何安神行走。昔日尊荣如云烟渐散,如今只剩吹彻骨髓的寒冷。
而她,竟然还想苟活。
姜玉妩抬袖将眼中的朦胧拭净,并未察觉不远处泛着寒芒的箭头——
阿殷和陶靖各自拿一枚袖箭,冷然对准了临阳郡主。
破家之恨背负了十六年,今日,是天赐的清算良机。
山风吹过,茅草摇动,两支平淡无奇的箭支携着疾劲的力道破空飞出,射向姜玉妩的腘窝。那边姜玉妩甚至未来得及惊呼一声,便被这疾劲的力道带得屈膝向前,扑向面前的陡峭山坡。
姜玉妩的眼中满是惊恐。
临阳郡主姜玉妩死了,被人以短箭射下悬崖,栽折了脖颈,在阖家团圆的中秋之夜,凄然死在佛寺后山,直至两日后才被人发现。
代王派人将她下葬,却未惊动谁去彻查。
当初姜家煊赫鼎盛,明里暗里已不知欠了多少血债。姜玉妩做临阳郡主时便纵横跋扈,曾为侵占田地庄园逼得许多人家破人亡,手上也沾着不少人命。如今有人来寻仇,且除了两支短箭外没留任何痕迹,自然也没人愿意为她出头,作势查探了一番,便成悬案。
而在陶家,阿殷跟着父兄给娘亲上香遥祭之后,便将姜玉妩抛在了脑后。前仇旧恨已然清算,姜家倾塌,骄纵的临阳郡主也凄然收场,不值得人再费半点神思。虽然京中还有代王虎视眈眈,路却是越走越宽了,往后的路更令人期待。
只不知定王在灵州是否顺利。
阿殷曾在凤凰岭体会过剑门的凶险,夜深梦回之时,便总多几分担忧。渐渐的,她又觉出些不对劲——
这些夜晚,她家外面似乎来了几位不速之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