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定王走出宫阙,夜已极深。
隔着护城河回首,巍峨的城楼宛如黑色的巨兽,静静望着他。宫灯随着城墙延绵向远处,朱红色的宫门上铜钉醒目,是普天之下所有人都不得僭越的庄重威仪。宫墙之内有明黄龙椅,至尊权位,天下之兴亡、四方之盛衰,皆由此定。
定王并不知道当时永初帝为他封号为“定”时,是怎样的心思,却知道他心中所求的,便是这封号的寓意——天下安定,百姓富足。不再为战乱所扰,不再为敌寇所侵。甚至像太祖当年,即便不能开疆拓土,也要令家国昌盛,震慑四方。
这样的天下,需要宫中有胆识魄力的明主,而当今太子,显然是最不适合的那个。
于是生出取而代之的心思,便是自然而然的事。
那是他数年踽踽独行中,藏在心底最深的渴望。
而今夜永初帝袒露心思,曾经遥不可及的东西,似乎触手可及。
他本该为之狂喜,却因永初帝给出的二择其一,难展笑容。
定王骑了黒狮子,肃然行走在街头,烈烈披风之下,双手紧握缰绳。
朱雀长街上张灯结彩,于漆黑夜空下更见辉煌多姿,然而街市上几乎杳无人踪,比起元夕夜的人流如潮,便格外显得冷清。
往年宫宴散时,也是这样的空旷街市。满城百姓阖家团圆守岁,他在街市间徘徊,对于府中的空荡冷寂,心内隐隐抵触。他甚至记得去年的孤冷,去书房练字排遣,回神时却只有满篇的陶殷。
此时,她正在王府等他。静照堂的轩窗之内,会有暖茶焚香,美人夜读。
满街灯光似都成了温暖色泽,定王猛夹马腹,往王府疾驰。
王府今年热闹了许多,从巷口便迤逦挑了各色灯笼,进了府门,更是处处辉煌溢彩。越往静照堂走,节庆的气氛便越浓厚,府中仆婢往来,竟自喜气洋洋——听长史前日提起,说阿殷今年除了布置陈设之外,特地给府中仆婢赏了不少银钱,另命膳司备丰盛饭菜赐到各处。王府的氛围,也确实与往年大不相同。
还未走至静照堂,便听远处传来笑声。
甬道旁的树上缀了各色灯笼,如错落的星辰,围出的朦胧光晕中,有绚丽烟花绽放,一阵一阵,如很小时随娘亲看过的如雨流星,璀璨西行。
院门敞开,廊下缀了各色灯笼,如兔、如狐、如鱼、如鸟。
阿殷裹着银红洒金的斗篷,将娇美面容嵌在狐毛中间,正站在烟花背后,展颜而笑。满院的嬷嬷仆婢暂时忘却身份,围拢在周围,或是勤快的将廊下备着的烟花递过去,或是上前点燃烟花,或是在后头捂着耳朵看热闹,笑得喜气洋洋。
自他搬入王府,就从未有过这样热闹的时候。
定王冷肃的眉目间,不自觉也含了笑意。
院中众人察觉他的出现,各自有些敬惧。唯阿殷含笑迎上来,高挑修长的身影走路时不似寻常稳当,明眸中却蕴满笑意,衬着正璀璨绽放的烟花,美艳不可方物——比起初见时的青涩少女,如今的她,更添韵致。
定王将她接住,察觉她指尖冰凉,“不冷吗?”
“冷啊。”阿殷眉眼弯弯,忽然将双手伸入定王领中,在他颈间取暖,偷袭得逞般得意的笑。她在宫宴上喝得虽不多,回来后却自斟自饮了片刻,这会儿酒意已有些上头。醉后的美人反应不似寻常机敏,明亮的眼睛却更迷人,落在定王面上一错不错,双手也不老实的愈塞愈深。
她枉顾身后众人,凑到定王耳边,低笑道:“殿下真好看。已经等殿下好半天了。”
头一回被她真心夸赞,却是得了个好看的评价,定王愕然,旋即微笑,“喜欢烟花?”
“当然喜欢,殿下瞧——”阿殷回身叫如意。
六七个婢女上前将早就并排放好的烟花点燃,霎时光彩四溢,映照人面,胜过芙蓉香暖。
“很好看。”定王终于绽出笑意,揽着阿殷走到廊下,吩咐旁人继续。
于是院中继续如前热闹,阿殷不乐意旁观,便往院中去点烟火。
定王立于廊下,瞧着满院欢笑,眼底笑意愈来愈深。
末了,阿殷又拉着定王入内各自用了半碗府中备下的饺子,才换衣盥洗,对坐守岁。
丑时几乎过半,远处不时还有爆竹声响,阿殷酒意更浓,傻笑着将定王瞧了半天,最终没抵住困意侵袭,倒在定王怀里。定王将她抱回榻上,拥被而卧,殊无睡意。直至天色将明,才换衣着履,自往书房中去。
阿殷醒来,已是近午时分。
宿醉未醒,睡意尚且朦胧。她如常的摸向枕畔,察觉没人,才倏然睁眼。
日头似乎已经很高了,即便隔了数重帘幕,依旧能觉出屋中的亮堂。阿殷翻身坐起,定了定神,外头如意听见动静,掀帐进来,“王妃醒了?”
“殿下呢?”
“一早就去了书房,正召常司马议事。”如意捧来衣裳,服侍阿殷穿衣洗漱。
阿殷闻言却有些意外。年节方始,按例说今日除非有极要紧的事,各家都该清闲过年,或是去寺中进香,怎的定王却突然召了常荀来议事?随口问如意是有何事,如意自然不知道,只能暂且作罢,对镜梳妆。
书房之内,定王与常荀却无此闲情。
泰州和北庭的战报雪片般飞入京城,情势愈来愈危机。今晨永初帝便传了圣旨出来,命定王明日便入宫领印,即刻启程。这圣旨下得太过仓促,亦可见边疆战事已然到了何种程度,令永初帝在岁末年初寝食不安。
定王遂将常荀召来,将檀城守将陈博弃城而逃,城池被夺的消息说了。
常荀闻言也是震惊,因这些天总焦灼牵挂战事,听得这消息,忍不住怒而拍案,“陈博总归也是将门之后,守着檀城那样要紧的地方,只可死守,怎能弃城!檀城一旦被破,后面就没有可以拒守的关隘,泰州百姓,岂不是都落在了东襄人蹄下!”
“父皇昨夜闻讯,也是震怒。他……似是责罚了太子。”
“责罚能有什么用?”常荀到底不及定王处变不惊,想起这半月来定王所受的种种委屈,怒道:“当初殿下就曾说陈博此人不可用,皇上即便不肯叫殿下亲自去守城,也不该为偏袒太子用那等庸才!如今檀城失守,责罚太子又能有什么用!二十万大军功袭各处,战将本来就不够,失了檀城,岂非更处劣势。”
“所以父皇才急了。”定王冷笑,带着常荀起身往北边地形图走过去,“今早的圣旨,吩咐我明日启程,领行军都督之衔,务必夺回檀城。”
又是让定王收拾太子惹下的烂摊子!
常荀心怀不忿,然而言语抱怨没有半点用处,只好道:“殿下如何打算?”
“东襄人攻下檀城,必会往东攻取城池,与袭往北庭的军队互为援引。”定王将手指落在檀城东侧一处,“我已看过檀城地图和传来的战报,恐怕等我到时,檀城外的烽城也难守住。目下来看,此处最宜,到了北地,再据实谋划。”
常荀颔首,“殿下打算带哪些人去?”
定王报了几个名字,常荀闻之讶然,“这么点人恐怕不妥。殿下既然不在京城,王府中留下长史守着即可……”
“王妃在京城。”定王打断常荀,“我打算,将你也留下。”
“殿下!”常荀纵然知道定王看重阿殷,却也未料到,他居然会做此安排!从当年墨城之战,定王带着他和崔忱并肩起,这些年定王不管去哪里,几乎都会带他这个司马前往。两人性情一冷一热,遇事可用威仪震慑,也可用言语拉拢,要说跟定王配合得天衣无缝,京城上下没人比得上他常荀。
泰州战事吃紧,危险重重,常荀怎么放心得下?
定王沉默片刻,缓声道:“父皇昨夜与我密探,给了我两个选择——”他并未隐瞒常荀,说话时面无表情,“或者做个重情的清闲王爷,或者遂我心愿但需另娶正妃以安人心。”
遂我心愿四个字落入耳中,常荀面露震惊,“殿下的意思是?”
定王点头,眉目却渐渐冷厉深沉,如那年挥师墨城前的孤绝坚定,“可我,偏偏想兼得。”
常荀何等伶俐之人,见识过姐姐在东宫的处境,听闻过皇家种种密事,怎不知永初帝的意思?
当年太子爱重一位姬妾,宠爱纵容越过侧妃,令常家和崔家都颇为不悦。永初帝得知,隔日便将那姬妾寻了由头处死。为的无非是让太子不因私情而误事,责令他时时理智。
定王对阿殷的爱重那样明显,永初帝若有意令他为储君,又怎会容忍定王过度宠爱女人,再次做出为私情而与宰相不和的“蠢事”?毕竟对于这儿子,他极少显露父子亲情,有的只是忌惮和严苛。在遂定王心愿之前,他必会寻机考验定王是否绝对服从。而定王一直不肯妥协的阿殷,便成了最好的试炼。
常荀瞧着定王的神色,低声道:“殿下是怕皇上对王妃不利?”
“他做得出来。”定王沉声,眼底竟自现出厌恶。
常荀默然,理解定王的担忧,却也不放心让定王独自赴险。
正犹豫间,忽听外头侍卫禀报,说王妃驾临。
定王稍觉意外,旋即道:“请进来。”
阿殷因是要往书房来,猜得是与战事有关,并未着王妃盛装,反做干练劲装打扮。进门瞧见两人在地形图旁面色冷凝,心中更沉,抬眸望着定王,“是北边出事了吗?”
“战事危急,父皇命我明日北上抗敌。”
“是哪里?”
定王神情微僵,“泰州的首府,檀城。”
“檀城!”阿殷险些失声,“檀城丢了?战况如何?我父亲他……”
“战报只说陈博弃城而走,未提他人。”定王昨夜未敢说此事,便是怕她闻讯惊慌,忙安抚道:“岳父身居三品,若有差池,战报必会奏明。连着数封战报都未提此事,可见他无碍,不必担心。”
话虽如此,阿殷哪能不担心?
陶靖虽居三品,从前却未打过仗,这回便任副将,被派去协助陈博守城。陈博弃城而走,帐下诸将哪会听从。以陶靖的性情,必定会激烈反对,他是否跟陈博起过冲突?如今在哪里?会不会被陈博暗中做了手脚?
诸般猜测涌上心头,令阿殷心跳骤疾。
然而如今情势,并不是她能缠着定王记挂父亲的时候。阿殷自战事初起,就曾了解过北边地形,知道檀城的要紧,此时勉力镇定,下意识便猜到了定王出征的任务——
“殿下此行,是要夺回檀城?”
“夺回檀城,驱敌于外。”定王待她走近,遂将大致情形说给两人听,粗略叮嘱京中当如何行事。
阿殷越听越觉得奇怪,“殿下不带常司马去吗?京城的事情有长史和韩相在,不会出差错。殿下身边最需人协助,怎能少了常司马。”抬头扫过定王和常荀的神色,见定王冷肃如旧,常荀避开目光,觉得古怪。
若是有堂皇的理由,他二人必不会是如此神情,难道是又跟上回一样……
“常司马更该保护的是殿下!”阿殷蹙眉,瞪着定王。
常荀亦低声道:“左卫有骁勇将士可以保护王妃,殿下在北边处境更危险……”
两人联手反对,定王哑然,却也未置可否,只说再考虑考虑,遂将话题回到战事。
待得议罢,已是后晌。
常荀自去安排定王出行的事,定王却将日头一瞧,同阿殷道:“跟我去趟晋阳伯府。”
晋阳伯府?那不是隋家吗?阿殷愕然,“去做什么?”
“上车再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