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徐耿气急败坏,双目通红。
他出自将门,本事如何姑且不论,家世煊赫之下,向来甚为自负。这回被定王杀得败兵溃逃,本就是奇耻大辱,得知侄女徐臻未能逃出檀城,恐怕已落入定王手中的时候,更是又惊又恨。后来陶靖追入卫兰山中,徐耿发现其踪迹,问了随从陈博投敌的一名小将,才得知此人正是定王的岳丈。
定王骁勇善战之名远播北地,其爱妻如命、不肯纳妾之事也在京城沸沸扬扬。
那小将本是随陈博自京城而来,又曾跟着陈博与陶靖共事,哪能不知其底细,当即倒了个一干二净。
这下不需陶靖想办法,徐耿就先盯上了他——若是能将此人活捉,或许还能以此要挟换回徐臻。
于是徐耿的两千残兵,便仗着人多势众,开始追咬陶靖。
陶靖见他上钩,边杀边退,将其往外引诱。
徐耿并非没想过这是陶靖的计策,然而他本就丢了城池,若不能设法将侄女换回来,可就真没法回家贱人了。况陶靖本就是极难得的将才,几回冲突厮杀,他手上虽只百人,其气势凶悍却不比徐耿手下的千人弱,难免激起徐耿好胜之心。再则陶靖既是诱敌,目的就不在取胜,每回都不叫徐耿杀痛快,见好就溜,等徐耿停兵不走,又设法来诱,直杀得徐耿两眼冒火。
一路追来,徐耿的部众折损严重,陶靖的随从也愈来愈少,剩下的各自负伤。
今日一番厮杀,更是叫徐耿看到了活捉陶靖的希望——即便不能活捉,将其亲手杀死,也可一洗战败之耻!是以即便察觉陶靖正在将他诱往某处,徐耿也存了一丝侥幸,想在陶靖得逞之前,将他灭了。
谁知道,眼瞧胜利近在咫尺,却被对方在此处设伏?
徐耿熟读兵书,哪能不知这地势的可怕之处?既然已被堵在这窄沟之中,他这几百部众必然生还无望。临死之前,他必要将这可恨之极的陶靖杀了垫背!
手中钢刀似乎注满了怒气,徐耿刀下虎虎生风,直往阿殷招呼。
阿殷半点不惧,手中弯刀窄薄如月,却是锋锐灵巧无比。她本就身形轻盈灵活,仗着此处地势腾挪,避开徐耿刀锋,如燕子般穿梭往来,刀锋直取徐耿要害。
蔡高比阿殷更有经验,瞧陶靖等人逃得疲累,早已从夏铮处要了个水囊,此时执剑将那三名小将拦住,却将皮囊丢给陶靖。
陶靖等人精疲力竭,甚至有军士在看到徐耿追至跟前时存了必死之志,如今见有人来救,哪会坐以待毙?
方才松懈的精神再次紧绷,有了囊中的清水,更是如遇甘露。
陶靖拔去木塞猛灌几口,拎起那把缺口甚多的重刀,便往徐耿扑去。余下的军士各自歇了片刻,也极力打点精神,提剑去助蔡高。
底下杀得眼睛通红,山顶也正激烈。
这小狼沟地势极好,中间通道狭窄不说,两侧山峰更是陡峭,寻常人想要攀爬都极为艰难,在这滚石之中,哪还有人能攻上去?只能坐以待毙罢了。漫天尘土中,堆满两侧山顶的滚石尽数被推下,将谷底将士砸死大半,余下的人或伤或疲惫,都已绝望。
夏铮旋即命人拿来弓箭。
他所带的这百余人并非军士,做些备战巡查推石头的活还可以,要射箭杀敌,那是绝不能指望的。
好在底下的东襄士兵早已没了反抗之力,夏铮手中羽箭充足,每箭一人,慢慢收拾——若有东襄士兵试图冲上来,便会有山石将其砸下。暗夜之中,死亡笼罩在谷底,没有出路没有退路,唯有等死。
阿殷锋锐的刀锋再一次划过徐耿颈边,负伤疲惫的徐耿终究未能躲开,任由刀锋割开喉咙,留下极深的伤口。他手中的刀沉重威猛,平常对敌时占尽上风,此时却成了累赘。右臂本就负伤虚弱,脖颈重伤之下,更是难以支撑,在阿殷飞脚踢来时,重刀脱手飞出。
背后是阿殷袭来的刀锋,徐耿有些艰难的侧身防守,陶靖的刀便在那一瞬,深深刺入他腰间。
不同于阿殷的柳叶弯刀,陶靖的刀是对敌所用,重而且厚,中间有两道血槽。
徐耿的血随着两道槽迅速流逝,最终难以支撑,轰然倒地。
陶靖的力气也几乎用尽,酸痛得快要断掉的双手松开,亦倒在徐耿旁边。
阿殷瞧着蔡高那边胜局已定,便忙奔到陶靖身边,“父亲?”
陶靖身上满是血迹,干裂的双唇往两旁扯了扯,布满血丝的眼中似有些微笑意。然而喉咙中却如有火烧,半个字都没能说出来。
阿殷忍不住便掉下泪来,鼻中的酸涩愈来愈重,眼泪断线珠子似的落在陶靖脸上。北地夜里干涩的风吹过,令面颊阵阵冰凉,她哽咽着不敢出声,匆忙跑过去将那皮囊拿来,跪坐在地上扶起陶靖,将水慢慢喂入他的口中。
陶靖干裂的唇上已经结痂,方才拼力对战后撕裂,被清水一冲,便蜿蜒流入凌乱的胡须中。
阿殷眼中泪水朦胧,死死的咬着嘴唇,不敢说半个字——
前世,父亲战死的时候,也是这副模样吗?如果她没有赶来,徐耿的重刀之下,父亲会不会已经……她不敢多想,只是死死的扶着陶靖,颤抖着将水喂给他。
片刻后,囊中清水用尽,阿殷高声喊道:“水,拿水!”
山顶上夏铮几十箭射出,双臂正是酸痛,听到这声嘶力竭的吼声,忙命人将备好的水和干粮拿下去。他从前毕竟没上过战场,即便先前作战,也是双方力博往来,头一回这样困敌杀人,情绪难免起伏,竟险些将这事给忘了。眼瞧着阿殷派下去的那三名侍卫已得手归来,夏铮颤抖着将弓箭递给他们,便往底下去看陶靖等人。
蔡高那边已然将对方斩杀,精疲力竭的军士都横七竖八的倒在地上。
有人到谷底检查战场,有人来照顾这些以身为饵的勇士。月至中天,谷中寒风有如哭诉。
战时马匹紧缺,夏铮来时叫人备了简单的担架,待清点完战场后,便将陶靖等人抬回。
此时的小栈,徐煜疯狂的攻击之下,城内的防御器械捉襟见肘,坚持到此时,几乎箭尽粮绝。
东襄军士蜂拥着扑入瓮城,城墙上也有人陆续爬上来。
这座城池终究是守不住了——纵然在徐煜初次攻击时凭借从檀城内外得来的军资坚守,这些日子也有陆续的补给,却终究杯水车薪,抵不住东襄人的疯狂攻击。
定王站在城楼,瞧见从远处奔来的彭春,高声道:“百姓如何?”
“都已撤出!”彭春的盔帽上的箭都来不及拔去,疾奔过来。
“好——撤退!”定王亲自拿过号角,用力吹出撤退的命令。
角楼上的将士得令,按照先前议事厅中秘议的部署,带着残存的士兵扯下城墙,而后沿东侧城门退出小栈。规模不大的县城,从西边走到东门也用不了太久的时间,受伤的军士相互搀扶着撤出,丢盔弃甲,拼命往外逃。
徐煜在凉城僵持了一个月,又在小栈连连遭挫,此时见定王败逃,如何不喜?
内城门不攻自破,徐煜当先带头冲入,直奔衙署。
守城的将士撤退,百姓也不见踪影,整个小栈已成空城。空气中只有血腥味残留,似乎还有种极隐约的奇怪味道?徐煜心中的错愕一闪而过,随即便是雪恨的喜悦,往衙署暂留片刻,便想下令追击定王。残余的东襄军士潮水般涌入小栈,立时扑入两侧的民房,企图搜刮些什么。
火便是在此时烧起来的。
从四处城门口的屋舍、居中的衙署及要紧街道交汇处开始,迅速趁着夜风四散。火舌过处,冬日干燥的木屋立时被吞噬,省出的一点桐油被泼在要紧地方,助涨火势。刚被胜利的喜悦包围的东襄军士尚未搜出半点东西来,便被烟火笼罩,立时陷入恐慌,争先恐后的往外逃。
整个小栈都被熊熊大火包围,火舌过处,浓烟呛鼻。
尚未来得及进城的东襄残军立时掉头就跑,剩下的军士自然又如退潮般往外逃窜。定王事先已从徐奇处另调几百军士过来,在四门设伏,趁乱纵马突杀。紧咬着徐煜尾巴的徐奇也离西门愈来愈近,弓箭如雨射出,令城门口拥堵如山。
浓烟烈火在干燥的夜风中肆虐,惊恐的军士们拼命涌向四处城门逃生,哪还会听徐煜的调派?
西门有徐奇率兵堵截,东、南两面却是火势熊熊,唯有北面火势稍弱。东襄士兵拼命钻出火海,便又落入定王先前让百姓挖出的沟壕之中,坑杀无数。
经历战乱和围困的小栈本就摇摇欲坠,此时尽付烈火。
而在小栈之西十余里处,常荀带着从徐奇处调来的两百兵马冲入东襄营帐,如入无人之境——成堆的粮草辎重及营帐尽皆落入手中,比起千疮百孔的小栈,这些营帐足可安置百姓。军资粮草尽皆由残兵和百姓运往凉城,小栈周围,火势依旧肆虐。
西门被堵,东南两侧皆有伏兵,北门虽有沟壕,却是逃生的唯一出路。
城中烧死呛死者无数,东襄士兵争先恐后的逃出,徐煜眼见败局已定,率众混入军士中,往北逃窜。
定王身边将士拼死守城多日,早已疲惫不堪,只好同彭春、常荀等人召集那几百伏兵追杀。徐奇清缴了西门敌军之后,便也绕道追来,却是山路漫漫,难寻其踪,难免一声叹息——若非兵力捉襟见肘,按照定王的布置,在北门外的要紧路上设伏,总能寻到徐煜踪迹。而今定王身边无兵可用,他手中兵马也几乎损耗殆尽,哪还能追杀徐煜?
可惜,可惜!
追了一程不见徐煜踪迹,待天色将明时,便收兵回城,收拾残局。
朝阳初升,空气依旧料峭清寒,阿殷正与陶靖、蔡高等人疾驰在枯荒的山间小道上。
小狼沟在夏城西北侧,往西南百里便是小栈。昨夜阿殷等人设伏杀了徐耿残兵后,夏铮命人将陶靖和随从军士抬出山坳,至空旷处才停下歇息。
陶靖身强力健,经干粮清水补给,又有阿殷细心的帮着包扎伤口敷药,浑身放松的躺了两个时辰,沉沉睡了一觉之后,便渐渐恢复了气力。
按照定王的安排,陶靖只消将徐耿诱至小狼沟,便可先去夏城歇息休养,可陶靖哪能安心去夏城?
他本就是极能忍耐的性子,身上虽有伤,包扎过后也无大碍,便让夏铮将其他军士带回夏城休养,他却讨了匹马,同阿殷、蔡高等人往小栈驰去。
这一带峰峦高低起伏,众人疾驰之间,忽见前面蔡高在拐弯处驻马噤声。
阿殷觉得奇怪,亦停在他身边,问道:“怎么了?”
“王妃看那边——”蔡高指着前面不远处的沟壑,那里有黑色的人影蠕动,足有三四十人。看其打扮,却是一队东襄士兵!
因山路盘旋,几人直至拐角处才看到对方,相距已不足一里。
阿殷犹自吃惊,身后陶靖却惊声道:“是徐煜!”
“徐煜?”阿殷失声。
“那穿着紫袍的就是。”陶靖曾与徐煜数万大军对阵,如今见他只带这么点人在身边逃命,霎时猜到了战情,“他带着这点人败逃至此,必定是定王殿下已经得手。这些人显然已经疲惫,蔡将军——你意如何?”
“这是天意!”蔡高大笑,“陶将军还能战吗?”
“这么点残兵败卒,有何惧处?”
阿殷也觉意外,手已经摸上了腰间刀柄。对面三四十人已是残兵败将,连兵器都丢得无影无踪,就连徐煜都是踉跄前行,步履凌乱。这边六人之中,陶靖虽然带伤未愈,剩下五人却都是高手,如今撞到徐煜,岂有轻易放过之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