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定王别居坐落在京城南边,离翠鸾峰不远,可供游玩之处甚多。
如今已入初夏,近处水流清澈,远处满目绿意随峰峦起伏,翠鸾峰中还有极好的瀑布,观之不尽。定王清晨带着阿殷和嘉德公主出门,走走停停的直到傍晚时分,叫冯远道打了些野味来烤了果脯,而后踏月而返,至别居已是星夜。
嘉德公主玩得高兴,将先前的愁绪冲散许多,次日清晨便又精神奕奕的来扣门。
早饭已经备好,阿殷才梳洗罢,见嘉德公主面带笑意,自是含笑引她坐下。
嘉德公主今日换了劲装,“嫂嫂精神不大好,是昨天累着了?”
“许久没这么走路,是有些不适。我瞧你倒是精神挺好,看来昨晚睡得也香。”阿殷颔首,双眸含笑——昨日一趟游玩着实路远,嘉德公主疲累时还可纵马前行,她此时胎象虽稳,头几个月里毕竟不敢骑马,只能坐着肩舆慢慢晃。一整天晃下来,虽说腿脚不觉疲累,却也难熬。
嘉德公主闻言便笑着打趣,“嫂嫂从前打马球捉土匪,那么厉害,我还当不知疲累呢。”
“阿殷现在怀着身子,自然与平时不同。”定王才从内室走出,听见这话随口反驳。瞧着嘉德公主又是一副要出远门的样子,“你这是想去哪里?”
“去北边的曲苑射猎!”嘉德公主看向阿殷,“嫂嫂要去吗?年节的时候,我还想着等嫂嫂回来一起打马球射猎去,盼了许久呢。”
“曲苑离此处怕得有四五十里,来回路途奔波。射猎的事我如今可是不敢做的,只好等到明年。”阿殷纵然很想骑马兜风,却也只能忍着,笑着摆手,看向定王,“殿下陪公主过去吗?我在别居散散心,叫如意做酸笋鸡皮汤来吃。晚上咱们就在后面的水榭听琵琶,已经请了乐坊的人过来,就等着殿下宣召了。”
定王倒不知还有这些安排,随口问道:“酸笋鸡皮汤?”
“嗯,特地叫如意准备着的。”
“那就留到晚上。至于嘉德——”定王侧首看着阴云散尽的妹妹,昨日的些微担忧便荡然无存,“曲苑那边自有卫军,便叫冯远道随你前往,我令派蔡高带人过去就是。”
“皇兄!”嘉德公主立时不满。
“听话,我今日还有事。等阿殷身子好了,再陪你射猎去。”
“就知道护着嫂嫂……”嘉德公主不满的嘀咕了一句,皱眉道:“我一个人射猎多没意思,就算嫂嫂不能骑马,皇兄也能陪我同去。到时候射了猎物回来,正好做些野味。”
“就你那箭术,还要我陪?”定王挑眉,扬声道:“冯常侍!”
冯远道本就跟随嘉德公主而来,此时就在院里站着,应命入内,抱拳见礼。
定王头也没抬,“嘉德去曲苑射猎,你陪她同去。晚上算各自猎物,赢的重奖。记住——凭真本事,不可谦让。”见嘉德公主张口要说话,当即打断,“你先赢了他,再来找我。”
又是这样蛮横!嘉德公主气哼哼的看向冯远道,那厢却视而不见,只拱手道:“微臣遵命。”
说罢,竟自告退出去。
嘉德公主哪料他二人如此默契,瞪圆了眼睛将定王盯了片刻,见他岿然不动,泄气般怒咬糕点。
阿殷笑意朗然,“好了,殿下今日确实有事不能去射猎。明天再陪你去?”
“当真有事?”
“嗯。”
嘉德公主竟觉得阿殷比皇兄可信许多,犹豫了片刻,“那好,不为难皇兄。不过冯常侍的箭术是父皇都夸赞的,我只要能射到他的一半,就算我赢!而且皇兄说的重赏,要我来提!还有,皇兄不派人跟着,我若是有半点擦伤,就算冯常侍不称职。回了宫里,定要禀报父皇罚他!”她特意说得骄横含怒。
定王事不关己,满口答应。
外头冯远道只觉眼皮乱跳,却无可奈何。
待冯远道陪同嘉德公主离去,阿殷这厢也换了身便于行路的衣裳,同定王出门。
别居往南十里,有一处向阳的斜坡,背靠翠鸾峰的秀绝景色,面朝京城起伏迤逦的城郭。斜坡在数年前被定王买下,在其中风水最好的地方,睡着已离去多年的故人——崔忱。那是按崔忱的遗愿择定的墓园,里面埋葬他的衣冠。
每年四月初,定王但凡在京中,都会来别居住上几日,独自来看崔忱。
今年,他带了阿殷同行。
两人步行而去,陪着崔忱坐了许久,便起身折返。
斜坡上长着许多青松,皆高丈余,这时节里郁郁葱葱,迎风挺立。定王闷头前行,眉头微皱,似是在筹算什么。阿殷不会在此时打搅,便只在青松之间穿行,遥望京城内星罗棋布的殿宇屋舍,猛然瞧见远处有个颇眼熟的人影行来,不由放慢脚步。她并不知来者何人,只是好奇心起,加快脚步行了一阵,借着地势之便细瞧,面露诧异——
那独自上山来的,竟是金城公主的驸马崔恒。
这可是个阿殷最不待见的人,想了想,随手折了树枝,袖箭般掷向定王身侧的青松。
定王为这动静所扰,抬头瞧过去,就见阿殷背靠青松,正在朝他招手。快步行到身边,就见阿殷指着坡下蜿蜒的小径,“殿下瞧那位是不是金城驸马?他居然还有脸来这里。”
“崔恒?”定王亦皱眉。
两人站了片刻,那头崔恒只顾闷头行走,身上打扮简素,周遭也没带随从,必定是为祭崔忱而来。
定王原本烦乱的心绪在此时却忽然窥见一隙亮光,他稍作思考,便朝阿殷道:“你先找个地方躲着,别叫他瞧见。”
“殿下要做什么?”
“稍后便知。”
又卖关子!阿殷抬头瞧见青松茂密,是绝佳的藏身之处,便想纵身而上,隐入其中。定王面色一黑,当即将她拦住,打横抱起,跃上松间寻了个结实的枝干将阿殷藏起来,沉声叮嘱,“等我。不许自己跳。”
阿殷眼瞧着定王的背影消失在层叠的青松背后,看不清那边情形,好奇心便按捺不住。太医说她孕中虽不宜剧烈交战,寻常的腾挪并无大碍,只是在府中被定王小心翼翼的看着不敢乱动,此时没忍住,便纵身往另一株松树跳过去。如是三次,终于瞧见定王和崔恒狭路相逢,然而隔得远,在山风中几乎听不到半点动静。只能看到定王的背影将崔恒整个挡住,岿然如山岳。
她有些泄气,放弃偷窥,因那松枝极粗,便寻个更舒服的姿势躺着。
初夏的阳光极好,漫漫洒在坡上,令人心生倦懒。
她折了松枝在手,猜度定王可能的打算,渐渐觉得眼皮子酸累,见定王还在那边站着,便闭目养神。
这一闭眼,在参差漏入的阳光下,更觉暖意融融,惬意之极。
阳光温暖,微风和煦,如温柔的梦境缓缓降临。
林间鸟鸣隐约入耳,夹杂着定王的声音,搅扰清梦。阿殷懒懒的想要翻身,察觉身侧不似床榻般踏实,梦境中觉得危险,下意识的攀住旁边的东西。触手是粗壮的树干,她犹自懵懂,便觉腰间被人揽着,下一瞬,双脚便落在踏实的地面。
睁开眼,定王的脸色黑沉如墨。
“殿下?”她迷迷糊糊的叫了声,似是不解。
定王只管沉着脸不说话,却将她腰间搂得更紧。
阿殷懵了一瞬才反应过来,继而将身子站直,“殿下方才跟崔恒,说得如何?”
“还有空关心这个!”定王继续黑着脸,扬开披风将她裹在怀中抱住,隐隐的怒气自双臂传达。
胸膛相贴,宽厚而温暖,只是有些僵硬。阿殷自然明白他在生气什么,默了片刻,低声道:“我不小心的。而且没有睡得太沉,不会摔下来……”她从他怀中抬头,看着冷硬弧线,显然他依旧不悦。于是又往定王怀中钻了钻,“上面日头很暖的,晒在身上很舒服。殿下要不去试试?嗯?上去试试吧?”
即便不看她的表情,也知她此刻满眼狡黠,那声音更如蛊惑,一声声撞入心底。
定王黑着脸低头,目光与阿殷对视。
她的眉眼明朗,唇边挑着些微笑意,那眼神似是试探,似是忐忑。
定王心里软了一下,随即绷得更紧——她离最初那棵松树已颇远,显然是自己腾跃过去的,且藏身隐蔽,连远处守着的暗卫都没留意到她动静。最可恨的是她就这么在野外睡着,害他找了好半天,又担心又害怕,她却只顾沉浸美梦。
不能放纵!
好半天,阿殷才察觉定王抵在下腹的异样,忙从他怀中挣脱出来。这个时候的定王很危险,阿殷几乎能从他的眼神嗅到。况且这儿地处隐蔽,连暗卫都在几百步外,天时地利人和,难保他不会做出什么事。还是尽早离开的好!
阿殷退后半步将定王披风合拢,“风凉了,咱们先回去吧?”
定王窥出她的小心思,故意要去捉她的手,被阿殷抢先发觉,斜跨两步避开。
两人你追我逐,到得接近暗卫处,阿殷也不再逃,任由定王捉着她,并肩往回走。方才定王面上的阴郁一扫而尽,反添几许笑意,初夏黄昏的金色光芒笼罩在他脸上,为冷峻的眉目添几分柔和。
直至走到坡底,定王才后知后觉的想起什么来——
方才的账还没算完!
想要旧话重提,阿殷仗着他已经消气,只一句“知道错了”略过去。且定王跟崔恒的事已然被她套出,其后的打算自然也能推测出来,暂时没什么要求着定王的,当即露出本来面目,笑得十分得意。直到回到别居住处,定王趁着四下无人将她按在榻上强吻,才算是服软认错。
至晚间嘉德公主回来,她和冯远道都射猎不少,嘉德公主以一只野兔险胜。
定王带着阿殷将各自战果检视完毕,冷笑着看向冯远道:“冯常侍号称宫中第一神箭手,就只得这么点猎物?”
冯远道拱手不跟他对视,只道:“回禀殿下,微臣要分心护卫公主安危,且公主本就身手矫健,箭术不凡,故未能得胜。请殿下责罚。”
这还能责罚什么……定王冷笑不语。
嘉德公主满面笑容,得意洋洋的将手中弓箭晃了晃,“皇兄自己说的,只消赢了,那份重赏就由我来提。曲苑的猎物今儿打了不少,既然嫂嫂不能多动,明日就由皇兄陪我去骑马。骑多久,我说了算!”见定王皱眉,忙抢着打断,“皇兄今早亲口说的,不能赖账!嫂嫂,你说是不是?”
定王将目光投向阿殷,方才被逼服软的阿殷才不肯帮他,只缓声道:“公主言之有理。”
定王原不过是拿冯远道搪塞嘉定公主,哪只这宫廷拔剑的射箭手竟真会败给嘉定这么个小姑娘?以嘉定仗势欺人和耍鬼心眼的性子,冯远道如何落败,几乎想都不用想。既然已成定局,他也不能递来,只好应了嘉德公主说请,只将冷厉的目光投向冯远道。
冯远道将身子躬得更低,两边都不敢得罪。
还是阿殷同情表哥,吩咐人去拾掇野味,叫冯远道先去歇息。
夜宴甚欢,阿殷白日小憩,晚间回到住处也无甚睡意,靠在定王肩上看书。书卷翻到一半,忽然又想起白日定王说要“报仇”的话来,终究没能猜得透彻,遂道:“殿下今日说要报仇,是为了当年墨城的事?崔恒毕竟是皇后亲自择定,当年的事也有不少人之情,这仇一报,外人都能看得出来,殿下是想翻出旧怨了。”
“就是要他们这么想。”
“哦?”阿殷觉得有趣,翻身攀在定王肩上,“殿下这招,难道又是冲着太子和皇后去的?”
“太子和皇后嚣张,仰仗的无非是夫妻父子情分。”定王搁下书卷,看向阿殷时,眸中映出烛台上窜动的火焰,“若这一道情分被挑破呢,他们还能有活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