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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二十五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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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永初帝没等到太子应召来承乾殿的消息,却等来侍卫的奏报——昭仁宫中禁足的孟皇后带人强闯外出,因她身份贵重,负责看守的侍卫不敢伤害,又难以阻拦,孟皇后已出了昭仁宫,往东宫去了。

    随即,魏善入内禀报消息,说派去东宫召太子的内监,被东宫以矫诏的罪名捉了起来。

    两处公然抗旨,其意自明。

    永初帝躺在病榻上面色极差,倚着靠枕歇息,紧握的骨节几乎泛白。

    从他意识到东宫尾大不掉,着手安排开始至今,也不过三天时间而已。双方都没有一击必杀的把握,便抢着时间安排,孟皇后急着笼络策反,永初帝这里最要紧的却是清查,将身边稍稍可疑的人尽数拔除,免生意外。负责殿中护卫的骁骑营,由最初的五十人裁减成了三十五人,殿前、殿后及承乾殿左右护卫的羽林卫由北衙六卫大将军窦玄亲自接手,迅速做了一番安排,在承乾殿四周布防。

    偌大的皇宫,永初帝病中缠绵在榻,如今能够据守的,也只承乾殿而已。

    老皇帝歇了片刻,才问道:“外头都已布置妥了?”

    “窦将军和左右散骑常侍皆在殿外把守,左右银台门由左右羽林卫将军守着,光顺门和崇明门由左神策卫分兵看守。”魏善躬身禀报,见老皇帝那喘气的毛病犯了,又手忙脚乱的帮着顺气递汤,将地下跪着的太医院判狠狠瞪了一眼——自永初帝病后,太医院几乎使尽浑身解数,依旧未能令他好转多少,甚至还有太医的药方于龙体不利,被下令杖毙。若非形势紧张,这位院判的脑袋恐怕也已搬家了。

    永初帝只是喘气,“吩咐窦玄,光顺门处,务必加紧布防。”

    “守卫光顺门的是陶靖和高元骁两位将军,皇上尽可放心。”

    陶靖是定王的岳丈、高元骁是高相之子,素日忠心也无半分动摇,永初帝是信得过的。

    正想再说什么,就听外头窦玄求见。

    永初帝忙命他进来,窦玄浑身盔甲俱全,进门时也不忘将配刀解下,拱手道:“皇上,东宫动手了。”

    “情形如何?”

    “东宫声称魏善与微臣、冯远道合谋,勾结定王谋逆,谋害圣上、禁足皇后,借着太医院之手麻痹圣上,威逼圣上下旨令废除东宫。威逼不成,今日又在承乾殿设伏,矫诏诱太子前来,欲图将其击杀。皇后娘娘也在其中,说微臣等把守承乾殿,挟持皇上,不许任何人觐见。她与太子要清君侧,救皇上,诛杀微臣等。那位传旨的内监已被当众击杀,东宫卫军已整队进了昭庆门。”

    “诛杀你们?”永初帝冷笑,“昭庆门如何?”

    “守将听说微臣谋逆,便奉了东宫旨意,已放任东宫卫军进门。”

    “朕的右神策卫,倒去奉东宫的旨意,哼!”永初帝冷声,“传朕旨意,皇后与太子犯上作乱,任何人皆可诛之——等等,留着他们性命,朕还有用处。能重伤他们的,皆有重赏!”

    窦玄应命而去,永初帝遂看向定王,“德音殿外朕已加了戒备,无需担心。玄素,朕如今病着,承乾殿外的局面,只能托付给你。务必将乱贼拦在承乾殿外,明白?”

    “儿臣遵旨!”定王未穿甲胄,是寻常的墨色衣袍,抱拳躬身之时,面目沉肃。

    极远处,争杀之声已隐隐传来,在极度安静的殿中,清晰可闻。

    永初帝阖上眼睛,嘴唇微微颤抖——不是为情势,而是为那对母子。

    最亲信的妻儿合谋夺位,即便早有预料,在真正面临的这一刻,老皇帝还是忍不住的心寒。从前的所有父子夫妻温情尽皆化为利剑刺入胸膛,那对母子恐怕还不知道承乾殿中有定王坐镇,只想趁着他无力坐镇大局,打着个清君侧的旗号,攻破宫门将他诛杀。

    杀夫,弑父,背君。

    他曾给予他们的地位、荣耀,尽皆反噬。亲自养出的猛虎,凶性大发。

    迥异于承乾殿内的安静,承乾殿以南的光顺门和崇明门外,杀声正浓。

    太子和孟皇后皆穿了护身软甲,遥遥立于光顺门外,被太子亲卫军层层守卫。东宫位于皇城西南侧,建制几与朝廷相仿,文武官员俱备,东宫守军亦有两千人,都是孟皇后授意挑选的精锐。此次附逆的右神策卫将军段元杰,娶了崔家女儿,是太子颇为信重的连襟,最先被孟皇后策反,仗着所守卫的位置之利,开了昭庆门后反手攻打光顺门的卫军。

    仗打得很艰难。

    光顺门的卫军人数不算多,然而带兵的陶靖和高元骁却是此次在泰州和北庭沙场上立了军功之人,非段元杰所能相比。宫内各门没有城墙可以据守,数千禁军混在门外厮杀,陶靖与高元骁如同两尊门神,骑马牢牢把守在门外,将近前的叛军尽数斩杀。

    然而对方人数确实太多,太子卫军两千,加上被段元杰调集过来的右神策军,几乎杀得人手酸。

    军士们不知承乾殿内情形,所能做的,唯有听从主将号令,冒死拼杀。

    不久,左右银门外,亦陆续响起争杀之声。负责戍卫北侧宣武门的龙武卫将军也在听说窦玄勾结定王谋逆后,奉东宫之命前往承乾殿“救护皇上”,被两侧的羽林军拦在门外。

    威仪堂皇的宫廷之内,除了把守最外围宫门的禁军未被调动之外,余下的禁军几乎倾巢而出。

    永初帝坐在承乾殿中,听着隐约传来的动静,目光愈发阴沉。

    他并不愿在这时候起身耗费体力,却又挂心光顺门的情形,焦灼之下,还是让宫人敞开南面窗扇。被信重的妻儿率兵逼宫,守卫在侧的却是从前时时提防的定王,这多少有些讽刺。

    外头的动静入耳,让从未经历过战事的永初帝心惊不已,老皇帝眉目阴沉的听了许久,稍露焦急,道:“如此攻杀,何时才能结束?”

    “禁军共两万余人,若如此攻杀,恐怕两个时辰也不能停止,伤亡也会极重。”定王拱手,适时道:“儿臣以为,可暂时将太子和皇后放进来,余下的拦在外面。届时太子和皇后反而被困,父皇再适时放出太子和皇后已被诛杀的消息,外面的叛军,不攻自破。”

    这是个速战速决的法子,风险却是永初帝最初不愿承担的——

    太子和皇后兵临承乾殿,老皇帝的危险难免更增一分。

    定王在后晌商议时就已提了此法,永初帝顾忌着危险未曾首肯。定王背负了老皇帝多年的猜忌,若执意建言,老皇帝恐怕还会怀疑他有私心,是以当时没有再提。直至此时永初帝面露焦灼,他才旧话重提。

    魏善为永初帝着想的,又不曾见过杀伐阵仗,想法跟永初帝一致,当即跪在榻边,迟疑道:“皇上万金之躯,若容叛逆之人到了承乾殿外,恐怕,会更加凶险。”

    永初帝不语,看向定王。

    他知道面临的风险,也确实想尽快了结这场宫变,不愿闹出更大的动静。

    犹豫许久后,老皇帝最终按下了那些许担忧,道:“就按玄素说的办。玄素,由你领军,如何?”

    定王当即道:“儿臣愿与众位将军合力,将作乱之人斩杀在承乾殿外。只是,无论情势如何,父皇万万不可走出这承乾殿,刀剑暗器防不胜防,父皇不能有半点闪失。”

    “好,让窦玄去传旨。”永初帝看向定王,“殿外的事,尽托付给你。”

    “儿臣遵旨!”定王起身,大步出了承乾殿,执剑立在殿外,黑衣猎猎。

    天依旧阴沉,不过戌时初刻,就已经彻底暗了下来。

    承乾殿外的地方不算宽敞,五百名精锐整齐列队,四周则点满宫灯。

    定王在殿前玉玠上按剑站定,夜色之中,背影如天神英武。

    窦玄的命令传出去,左右银台门和崇明门依旧死守,光顺门的陶靖和数百士兵却被窦玄以救急为由,调往临近的崇明门。皇后见之大喜,当即令人猛力冲杀,将高元骁团团围住后,两千名东宫卫军冲开宫门,将太子和孟皇后围在中间,迅速冲入光顺门中。

    谁知太子和孟皇后才冲进去,那才被调走的数百兵士却又中途折返,奋力将太子卫军拦腰斩断,而后紧锁宫门。

    孟皇后久在宫闱、太子又处于东宫中,玩弄人心的手段固然驾轻就熟,却从未真刀实枪的见识过打仗。原本因冲破宫门防守而狂喜的笑容尚未绽开,瞧见被斩断的尾军时,两人都怔住了——原本是想逼宫夺位,如今却被套入了觳中?倘若外围四门久攻不下,她和太子岂不是被瓮中煮鳖,自投罗网?

    光顺门外杀伐依旧,门内却是短暂的安静。

    陶靖带领守军在外较多,在内只有数百,都团团围在门口,防止他们反手来夺门。

    太子卫军是奔着承乾殿去的,好容易冲杀了进来,当然也不愿再往这道门上费力气。

    深沉夜色下,两方对峙,却并未交手。

    冷汗渐渐渗出,孟皇后站在太子卫军环绕之下,掌心竟自湿腻。太子惶然看向皇后、段元杰和东宫的数位武官,那几位也是面面相觑,迟疑着是否该前进。

    最终还是孟皇后发话了,“南衙还有卫军是不是?设法令他们增援,集中兵力攻破光顺门!”

    南衙的左右屯卫军共有近五千人,属南衙十六卫所辖,负责戍守宫城南侧的各处衙署。孟皇后对北衙禁军能够插手,在那边能做的却有限,所以此次密谋,只在禁军中安排,未敢向那边出手。

    此时既然都已举事了,哪还有什么顾忌,当即道:“窦玄谋逆,挟持皇上、本宫和太子,谁能调左屯卫军救驾?”

    段元杰当即道:“末将愿往!”

    “好。务必尽快赶到!”

    段元杰应命。他毕竟是一卫之主将,身手比之其他兵士高出许多,想冲出这一道宫墙并不难,当即返身往外冲杀。

    孟皇后强自镇定,在千余名太子亲卫的护持下,往承乾殿而去。

    承乾殿外,定王命侍卫点上的几十个火把左右分列,映照着中间的窦玄和两位散骑常侍。后面光线渐渐昏暗,站着数百卫兵,卫兵之后的殿前玉玠上站着个身材魁梧的男子,因天色昏暗又离得远,孟皇后看不清他的面容,只当是永初帝仓促间调来的哪位将领。

    调来将领又如何?

    孟皇后的心绪渐渐又安定了下来。

    朝堂上下百官,莫不是皇帝和东宫的臣子,她的身边站着储君,她又何惧?至于永初帝,呵,那位老态龙钟的病皇帝在里头恐怕奄奄一息。猜出东宫要害嘉德后,他就能撑不住病倒,而今妻儿合谋篡位,还不得气得吐血三升?能不能下榻都不知道,更不可能踏出这承乾殿——能踏出就更好了,一道冷箭放出去,他都未必躲得过!

    反正都走到这份上了,孟皇后反而是意料之外的镇定。

    她收拢双袖,稳稳站在那里,威仪端贵如旧,“窦玄,还不行礼?”

    “圣上有旨,犯上作乱者,杀无赦。”窦玄冷声回答。

    孟皇后嗤笑,“你与魏善、冯远道合谋,勾结定王谋害皇上,还敢矫传圣旨?皇上在哪里,本宫要见皇上。”不待窦玄答话,又道:“本宫与太子此举,是为救护皇上而来。太子已奉皇上密旨,派人往南击杀定王,他早已伏法,正被押送回京。众将士听旨,窦玄勾结定王谋逆,软禁皇上,矫传圣旨,罪无可恕!将其斩杀,助太子救护皇上者,爵封侯位,赏赐万金!”

    窦玄是个武夫,哪里料到孟皇后竟然会有这样厚的脸皮?

    他跟人打架从未输过,耍嘴皮子功夫却不擅长,孟皇后一番长篇大论,他半个字也未回应。

    太子当即现出怒色,厉声斥道:“大胆窦玄,还不认罪!今日即便你能挟持皇上,等定王被押回京,你等罪行依旧会被查明!众将士——窦玄谋逆作乱,罪当株连九族,你等只是奉命行事,被窦玄蒙蔽。弃暗投明,协助救护皇上,既往过错不究,论功封赏!”

    他是永初帝亲自册封的太子,这十余年中,虽然未必有多高的声望,地位却异常稳固。

    储君的地位仅次于天子,旁边还有孟皇后这中宫娘娘,这般严辞厉色,还真能蛊惑人心。兵士们只是听命于主将,这些天不曾见过永初帝,皇上的旨意都是经窦玄之口传来,更不知太子“羁押”的定王已然回宫,闻言虽不至于动摇,却多少觉得疑惑。

    夜色暗沉,火把晃动,映照在孟皇后脸上。

    她端端正正的站着,姿态尊贵,“你们要抗旨不遵,继续跟着窦玄作乱?”

    目光徐徐扫过,多年养就的尊贵气度毕竟非旁人可比,窦玄身后的兵士中,渐渐有人面朝太子屈膝跪地。而后是第二个,第三个,参差错落的,前后竟有十来个人跪地行礼。

    窦玄的面色难看到了极点,阴鸷的目光扫过,却未动声色。

    氛围霎时凝滞,有那十个人带头,兵士中有人看着这阵仗,难免也疑惑动摇。然而他们能戍卫承乾殿,自然也不愚蠢。皇上固然立了东宫,却也将守卫宫禁的职责交给了窦玄,那几乎就是把性命托付过去了的。说窦玄谋逆?并不太可信。只是相处日久的兄弟中,有人带头投向皇后和东宫,多少如劝言一般,动摇他们的心志。

    而窦玄则还是岿然立在那里,剑柄紧握。

    孟皇后最擅玩弄人心,估摸着时候差不多了,便朝太子递个眼色。

    太子遂厉声道:“神策卫和龙武卫已识破窦玄阴谋,赶来救驾。继续犯上作乱的杀无赦,你们可都想清楚!”

    他的话音未落,忽听地上铮然作响,一柄漆黑的长剑呼啸着飞来,端端正正钉入太子跟前的地砖。

    这动静委实太过突兀,且利剑出鞘,携风带寒,竟吓得太子险些失声,忙往后退了两步。太子卫军立时左右收拢,将他护在正中。

    所有人的心神皆为这铮然剑音所惊,齐齐朝利剑飞来的地方望过去。

    暗沉的夜幕中,宫灯朦胧,照不清楚那人的面容。然而那魁梧的身影缓缓行过来,如峰岳般挺峙,即便看不清面容,那身隐然的威压气度,已叫在场的许多人心惊。渐近火把,他的面容也渐清晰起来,冷肃的眉眼被火把映照,如同染了血色,叫人惧怕,不自觉的敬畏。

    竟然是定王!

    他怎么会在这里!

    太子与皇后齐齐失色,窦玄身后的禁卫军中,少数心存犹疑、正艰难抉择的兵士,也霎时松了口气。

    “太子说本王已被父皇密旨羁押,正在回京途中?蒙蔽禁军的是窦玄,还是你?”定王声音冷厉,回响在承乾殿前,清晰落入在场所有人的耳中,“皇上已察觉太子和皇后谋逆,故将皇后禁足,密旨召本王回京,诛杀乱贼。皇上有旨,犯上作乱者,杀无赦!”

    他一声令下,窦玄随即做出手势,身后的卫兵中当即有利剑出鞘,将方才投靠太子——抑或早已被太子买通,却未被窦玄察觉的兵士斩杀在地。

    骨头断裂的声音在静夜中分外清晰,殷红的血洒在地砖,被斩落的首级立时滚落在地。

    太子自幼养尊处优,杀人也都是指使部下,半点不沾血迹,何曾见过这等场景?

    那些带血的惊恐面孔被火把照得狰狞,乍然落入眼中,太子只觉腹中痉挛般,猛然呕吐起来。

    承乾殿前的空地上,只有太子的呕吐声传来,一声一声,将太子卫军的信心渐渐瓦解。

    定王的出现让情势陡然折转,羽林军中隐藏最深的棋子已被拔除,那猛然的杀招已足以震慑人心。

    暗夜的风鼓动墨袍,定王执剑在手,指向太子,道:“拿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