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世间许多事,想想就觉得很有意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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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看看生鸡活鸭、新鲜水灵的瓜菜、通红的辣椒,热热闹闹,挨挨挤挤,让人感到一种生之乐趣。

    跑警报

    西南联大有一位历史系教授——听说是雷海宗先生,他开的一门课因为讲授多年,已经背得很熟,上课前无须准备;下课了,讲到哪里算哪里,他自己也不记得。每回上课,都要先问学生:“我上次讲到哪里了?”然后就滔滔不绝地接着讲下去。班上有个女同学,笔记记得最详细,一句不落。雷先生有一次问她:“我上一课最后说的是什么?”这位女同学打开笔记夹,看了看,说:“您上次最后说:‘现在已经有空袭警报,我们下课。’”

    这个故事说明昆明警报之多。我刚到昆明的头二年,一九三九、一九四〇年,三天两头有警报。有时每天都有,甚至一天有两次。昆明那时几乎说不上有空防力量,日本飞机想什么时候来就来。有时竟至在头一天广播:明天将有二十七架飞机来昆明轰炸。日本的空军指挥部还真言而有信,说来准来!

    一有警报,别无他法,大家就都往郊外跑,叫作“跑警报”。“跑”和“警报”联在一起,构成一个语词,细想一下,是有些奇特的,因为所跑的并不是警报。这不像“跑马”“跑生意”那样通顺。但是大家就这么叫了,谁都懂,而且觉得很合适。也有叫“逃警报”或“躲警报”的,都不如“跑警报”准确。“躲”,太消极;“逃”又太狼狈。唯有这个“跑”字于紧张宗透出从容,最有风度,也最能表达丰富生动的内容。

    有一个姓马的同学最善于跑警报。他早起看天,只要是万里无云,不管有无警报,他就背了一壶水,带点吃的,夹着一卷温飞卿或李商隐的诗,向郊外走去。直到太阳偏西,估计日本飞机不会来了,才慢慢地回来。这样的人不多。

    警报有三种。如果在四十多年前向人介绍警报有几种,会被认为有“神经病”,这是谁都知道的。然而对今天的青年,却是一项新的课题。一曰“预行警报”。

    联大有一个姓侯的同学,原系航校学生,因为反应迟钝,被淘汰下来,读了联大的哲学心理系。此人对于航空旧情不忘,曾用黄色的“标语纸”贴出巨幅“广告”,举行学术报告,题曰《防空常识》。他不知道为什么对“警报”特别敏感。他正在听课,忽然跑了出去,站在“新校舍”的南北通道上,扯起嗓子大声喊叫:“现在有预行警报,五华山挂了三个红球!”可不!抬头往南一看,五华山果然挂起了三个很大的红球。五华山是昆明的制高点,红球挂出,全市皆见。我们一直很奇怪:他在教室里,正在听讲,怎么会“感觉”到五华山挂了红球呢?——教室的门窗并不都正对五华山。

    一有预行警报,市里的人就开始向郊外移动。住在翠湖迤北的,多半出北门或大西门,出大西门的似尤多。大西门外,越过联大新校舍门前的公路,有一条由南向北的用浑圆的石块铺成的宽可五六尺的小路。这条路据说是古驿道,一直可以通到滇西。路在山沟里。平常走的人不多。常见的是驮着盐巴、碗糖或其他货物的马帮走过。赶马的马锅头侧身坐在木鞍上,从齿缝里咝咝地吹出口哨(马锅头吹口哨都是这种吹法,没有撮唇而吹的),或低声唱着呈贡“调子”:

    哥那个在至高山那个放呀放放牛,

    妹那个在至花园那个梳那个梳梳头。

    哥那个在至高山那个招呀招招手,

    妹那个在至花园点那个点点头。

    这些走长道的马锅头有他们的特殊装束。他们的短褂外部套了一件白色的羊皮背心,脑后挂着漆布的凉帽,脚下是一双厚牛皮底的草鞋状的凉鞋,鞋帮上大都绣了花,还钉着亮晶晶的“鬼眨眼”亮片——这种鞋似只有马锅头穿,我没见从事别种行业的人穿过。马锅头押着马帮,从这条斜阳古道上走过,马项铃哗棱哗棱地响,很有点浪漫主义的味道,有时会引起远客的游子一点淡淡的乡愁……

    有了预行警报,这条古驿道就热闹起来了。从不同方向来的人都拥向这里,形成了一条人河。走出一截,离市较远了,就分散到古道两旁的山野,各自寻找一个合适的地方待下来,心平气和地等着——等空袭警报。

    联大的学生见到预行警报,一般是不跑的,都要等听到空袭警报:汽笛声一短一长,才动身。新校舍北边围墙上有一个后门,出了门,过铁道(这条铁道不知起讫地点,从来也没见有火车通过),就是山野了。要走,完全来得及——所以雷先生才会说“现在已经有空袭警报”。只有预行警报,联大师生一般都是照常上课的。

    跑警报大都没有准地点,漫山遍野。但人也有习惯性,跑惯了哪里,愿意上哪里。大多是找一个坟头,这样可以靠靠。昆明的坟多有碑,碑上除了刻下坟主的名讳,还刻出“×山×向”,并开出坟茔的“四至”。这风俗我在别处还未见过。这大概也是一种古风。

    说是漫山遍野,但也有几个比较集中的“点”。古驿道的一侧,靠近语言研究所资料馆不远,有一片马尾松林,就是一个点。这地方除了离学校近,有一片碧绿的马尾松,树下一层厚厚的干了的松毛,很软和,空气好——马尾松挥发出很重的松脂气味,晒着从松枝间漏下的阳光,或仰面看松树上面的蓝得要滴下来的天空,都极舒适外,是因为这里还可以买到各种零吃。昆明做小买卖的,有了警报,就把担子挑到郊外来了。五味俱全,什么都有。最常见的是“叮叮糖”。“叮叮糖”即麦芽糖,也就是北京人祭灶用的关东糖,不过做成一个直径一尺多、厚可一寸许的大糖饼,放在四方的木盘上,有人掏钱要买,糖贩即用一个刨刃形的铁片楔入糖边,然后用一个小小铁锤,一击铁片,叮的一声,一块糖就震裂下来了——所以叫作“叮叮糖”,其次是炒松子。昆明松子极多,个大皮薄仁饱,很香,也很便宜。我们有时能在松树下面捡到一个很大的成熟了的生的松球,就掰开鳞瓣,一颗一颗地吃起来——那时候,我们的牙都很好,那么硬的松子壳,一嗑就开了!

    另一个集中点比较远,得沿古驿道走出四五里,驿道右侧较高的土山上有一横断的山沟(大概是哪一年地震造成的),沟深约三丈,沟口有二丈多宽,沟底也宽有六七尺。这是一个很好的天然防空沟,日本飞机若是投弹,只要不是直接命中,落在沟里,即便是在沟顶上爆炸,弹片也不易蹦进来。机枪扫射也不要紧,沟的两壁是死角。这道沟可以容数百人。有人常到这里,就利用闲空,在沟壁上修了一些私人专用的防空洞,大小不等,形式不一。这些防空洞不仅表面光洁,有的还用碎石子或碎瓷片嵌出图案,缀成对联。对联大都有新意。我至今记得两副,一副是:

    人生几何

    恋爱三角

    一副是:

    见机而作

    入土为安

    对联的嵌缀者的闲情逸致是很可叫人佩服的。前一副也许是有感而发,后一副却是纪实。

    警报有三种。预行警报大概是表示日本飞机已经起飞。拉空袭警报大概是表示日本飞机进入云南省境了,但是进云南省不一定到昆明来。等到汽笛拉了紧急警报:连续短音,这才可以肯定是朝昆明来的。空袭警报到紧急警报之间,有时要间隔很长时间,所以到了这里的人都不忙下沟——沟里没有太阳,而且过早地像云冈石佛似的坐在洞里也很无聊,大都先在沟上看书、闲聊、打桥牌。很多人听到紧急警报还不动,因为紧急警报后日本飞机也不定准来,常常是折飞到别处去了。要一直等到看见飞机的影子了,这才一骨碌站起来,下沟,进洞。联大的学生,以及住在昆明的人,对跑警报太有经验了,从来不仓皇失措。

    上举的前一副对联或许是一种泛泛的感慨,但也是有现实意义的。跑警报是谈恋爱的机会。联大同学跑警报时,成双作对的很多。空袭警报一响,男的就在新校舍的路边等着,有时还提着一袋点心吃食,宝珠梨、花生米……他等的女同学来了,“嗨!”于是欣然并肩走出新校舍的后门。跑警报说不上是同生死,共患难,但隐隐约约有那么一点危险感,和看电影、遛翠湖时不同。这一点危险感使两方的关系更加亲近了。女同学乐于有人伺候,男同学也正好殷勤照顾,表现一点骑士风度。正如孙悟空在高老庄所说:一来照顾郎中,二来又医得眼好,这是凑四合六的勾当。从这点来说,跑警报是颇为罗曼蒂克的。有恋爱,就有三角,有失恋。跑警报的“对儿”并非总是固定的,有时一方被另一方“甩”了,两人“吹”了,“对儿”就要重新组合。写(姑且叫作“写”吧)那副对联的,大概就是一位被“甩”的男同学。不过,也不一定。

    警报时间有时很长,长达两三个小时,也很“腻歪”。紧急警报后,日本飞机轰炸已毕,人们就轻松下来。不一会儿,“解除警报”响了:汽笛拉长音,大家就起身拍拍尘土,络绎不绝地返回市里。也有时不等解除警报,很多人就往回走:天上起了乌云,要下雨了。一下雨,日本飞机不会来。在野地里被雨淋湿,可不是事!一有雨,我们有一个同学一定是一马当先往回奔,就是前面所说那位报告预行警报的姓侯的。他奔回新校舍,到各个宿舍搜罗了很多雨伞,放在新校舍的后门外,见有女同学来,就递过一把。他怕这些女同学挨淋。这位侯同学长得五大三粗,却有一副贾宝玉的心肠。大概是上了吴雨僧先生的《红楼梦》的课,受了影响。侯兄送伞,已成定例。警报下雨,一次不落。名闻全校,贵在有恒——这些伞,等雨住后他还会到南院女生宿舍去敛回来,再归还原主的。

    跑警报,大都要把一点值钱的东西带在身边。最方便的是金子——金戒指。有一位哲学系的研究生曾经做了这样的逻辑推理:有人带金子,必有人会丢掉金子,有人丢金子,就会有人捡到金子,我是人,故我可以捡到金子。因此,他跑警报时,特别是解除警报以后,他每次都很留心地巡视路面。他当真两次捡到过金戒指!逻辑推理有此妙用,大概是教逻辑学的金岳霖先生所未料到的。

    联大师生跑警报时没有什么可带,因为身无长物,一般大都是带两本书或一册论文的草稿。有一位研究印度哲学的金先生每次跑警报总要提了一只很小的手提箱。箱子里不是什么别的东西,是一个女朋友写给他的信——情书。他把这些情书视如性命,有时也会拿出一两封来给别人看。没有什么不能看的,因为没有卿卿我我的肉麻的话,只是一个聪明女人对生活的感受,文字很俏皮,充满了英国式的机智,是一些很漂亮的essay,字也很秀气。这些信实在是可以拿来出版的。金先生辛辛苦苦地保存了多年,现在大概也不知去向了,可惜。我看过这个女人的照片,人长得就像她写的那些信。

    联大同学也有不跑警报的,据我所知,就有两人。一个是女同学,姓罗。一有警报,她就洗头。别人都走了,锅炉房的热水没人用,她可以敞开来洗,要多少水有多少水!另一个是一位广东同学,姓郑。他爱吃莲子。一有警报,他就用一个大漱口缸到锅炉火口上去煮莲子。警报解除了,他的莲子也烂了。有一次日本飞机炸了联大,昆明北院、南院,都落了炸弹,这位郑老兄听着炸弹乒乒乓乓在不远的地方爆炸,依然在新校舍大图书馆旁的锅炉上神色不动地搅和他的冰糖莲子。

    抗战期间,昆明有过多少次警报,日本飞机来过多少次,无法统计。自然也死了一些人,毁了一些房屋。就我的记忆,大东门外,有一次日本飞机机枪扫射,田地里死的人较多。大西门外小树林里曾炸死了好几匹驮木柴的马。此外似无较大伤亡。警报、轰炸,并没有使人产生血肉横飞、一片焦土的印象。

    日本人派飞机来轰炸昆明,其实没有什么实际的军事意义,用意不过是吓唬吓唬昆明人,施加威胁,使人产生恐惧。他们不知道中国人的心理是有很大的弹性的,不那么容易被吓得魂不附体。我们这个民族,长期以来,生于忧患,已经很“皮实”了,对于任何猝然而来的灾难,都用一种“儒道互补”的精神对待之。这种“儒道互补”的真髓,即“不在乎”。这种“不在乎”精神,是永远征不服的。

    为了反映“不在乎”,作《跑警报》。

    鉴赏家

    全县第一个大画家是季匋民,第一个鉴赏家是叶三。

    叶三是个卖果子的。他这个卖果子的和别的卖果子的不一样。不是开铺子的,不是摆摊的,也不是挑着担子走街串巷的。他专给大宅门送果子。也就是给二三十家送。这些人家他走得很熟,看门的和狗都认识他。到了一定的日子,他就来了。里面听到他敲门的声音,就知道:是叶三。挎着一个金丝篾篮,篮子上插一把小秤,他走进堂屋,扬声称呼主人。主人有时走出来跟他见见面,有时就隔着房门说话。“给您称——?”——“五斤。”什么果子,是看也不用看的,因为到了什么节令送什么果子都是一定的。叶三卖果子从不说价。买果子的人家也总不会亏待他。有的人家当时就给钱,大多数是到节下(端午、中秋、新年)再说。叶三把果子称好,放在八仙桌上,道一声“得罪”,就走了。他的果子不用挑,个个都是好的。他的果子的好处,第一是得四时之先。市上还没有见这种果子,他的篮子里已经有了。第二是都很大,都均匀,很香,很甜,很好看。他的果子全都从他手里过过,有疤的,有虫眼的,挤筐、破皮、变色、过小的全都剔下来,贱价卖给别的果贩。他的果子都是原装,有些是直接到产地采办来的,都是“树熟”,不是在米糠里闷熟了的。他经常出外,出去买果子比他卖果子的时间要多得多。他也很喜欢到处跑。四乡八镇,哪个园子里,什么人家,有一棵什么出名的好果树,他都知道,而且和园主打了多年交道,熟得像是亲家一样了。——别的卖果子的下不了这样的功夫,也不知道这些路道。到处走,能看很多好景致,知道各地乡风,可资谈助,对身体也好。他很少得病,就是因为路走得多。

    立春前后,卖青萝卜。“棒打萝卜”,摔在地下就裂开了。杏子、桃子下来时卖鸡蛋大的香白杏,白得像一团雪,只嘴儿以下有一根红线的“一线红”蜜桃。再下来是樱桃,红的像珊瑚,白的像玛瑙。端午前后,枇杷。夏天卖瓜。七八月卖河鲜:鲜菱、鸡头、莲蓬、花下藕。卖马牙枣、卖葡萄。重阳近了,卖梨:河间府的鸭梨、莱阳的半斤酥,还有一种叫作“黄金坠子”的香气扑人个儿不大的甜梨。菊花开过了,卖金橘,卖蒂部起脐子的福州蜜橘。入冬以后,卖栗子、卖山药(粗如小儿臂)、卖百合(大如拳)、卖碧绿生鲜的檀香橄榄。

    他还卖佛手、香橼。人家买去,配架装盘,书斋清供,闻香观赏。

    不少深居简出的人,是看到叶三送来的果子,才想起现在是什么节令了的。

    叶三卖了三十多年果子,他的两个儿子都成人了。他们都是学布店的,都出了师了。老二是三柜,老大已经升为二柜了。谁都认为老大将来是会升为头柜,并且会当管事的。他天生是一块好材料。他是店里头一把算盘,年终结总时总得由他坐在账房里哔哔剥剥打好几天。接待厂家的客人,研究进货(进货是个大学问,是一年的大计,下年多进哪路货,少进哪路货,哪些必须常备,哪些可以试销,关系全年的盈亏),都少不了他。老二也很能干。量布、撕布(撕布不用剪子开口,两手的两个指头夹着,借一点巧劲,嗤——的一声,布就撕到头了),干净利落。店伙的动作快慢,也是一个布店的招牌。顾客总愿意从手脚麻利的店伙手里买布。这是天分,也靠练习。有人就一辈子都是迟钝笨拙,改不过来。不管干哪一行,都是人比人,这是没有办法的事。弟兄俩都长得很神气,眉清目秀,不高不矮。布店的店伙穿得都很好。什么料子时新,他们就穿什么料子。他们的衣料当然是价廉物美的。他们买衣料是按进货价算的,不加利润;若是零头,还有折扣。这是布店的规矩,也是老板乐为之的,因为店伙穿得时髦,也是给店里装门面的事。有的顾客来买布,常常指着店伙的长衫或翻在外面的短衫的袖子:“照你这样的,给我来一件。”

    弟兄俩都已经成了家,老大已经有一个孩子——叶三抱孙子了。

    这年是叶三五十岁整生日,一家子商量怎么给老爷子做寿。老大老二都提出爹不要走宅门卖果子了,他们养得起他。

    叶三有点生气了:“嫌我给你们丢人?两位大布店的‘先生’,有一个卖果子的老爹,不好看?”

    儿子连忙解释:“不是的。你老人家岁数大了,老在外面跑,风里雨里,水路旱路,做儿子的心里不安。”

    “我跑惯了。我给这些人家送惯了果子。就为了季四太爷一个人,我也得卖果子。”

    季四太爷即季匋民。他大排行是老四,城里人都称之为四太爷。

    “你们也不用给我做什么寿。你们要是有孝心,把四太爷送我的画拿出去裱了,再给我打一口寿材。”这里有这样一种风俗,早早就把寿材准备下了,为的讨个吉利:添福添寿。于是就都依了他。

    叶三还是卖果子。

    他真是为了季匋民一个人卖果子的。他给别人家送果子是为了挣钱,他给季匋民送果子是为了爱他的画。

    季匋民有一个脾气,一边画画,一边喝酒。喝酒不就菜,就水果。画两笔,凑着壶嘴喝一大口酒,左手拈一片水果,右手执笔接着画。画一张画要喝二斤花雕,吃斤半水果。

    叶三搜罗到最好的水果,总是首先给季匋民送去。

    季匋民每天一起来就走进他的小书房——画室。叶三不须通报,由一个小六角门进去,走过一条碎石铺成的冰花曲径,隔窗看见季匋民,就提着、捧着他的鲜果走进去。

    “四太爷,枇杷,白沙的!”

    “四太爷,东墩的西瓜,三白!——这种三白瓜有点梨花香味,别处没有!”

    他给季匋民送果子,一来就是半天。他给季匋民磨墨、漂朱膘、研石青石绿、抻纸。季匋民画的时候,他站在旁边很入神地看,专心致意,连大气都不出。有时看到精彩处,就情不自禁地深深吸一口气,甚至小声地惊呼起来。凡是叶三吸气、惊呼的地方,也正是季匋民的得意之笔。季匋民从不当众作画,他画画有时是把书房门锁起来的。对叶三可例外,他很愿意有这样一个人在旁边看着,他认为叶三真懂,叶三的赞赏是出于肺腑,不是假充内行,也不是谀媚。

    季匋民最讨厌听人谈画。他很少到亲戚家应酬。实在不得不去的,他也是到一到,喝半盏茶就道别。因为席间必有一些假名士高谈阔论。因为季匋民是大画家,这些名士就特别爱在他面前评书论画,借以卖弄自己高雅博学。这种议论全都是道听途说,似通不通。季匋民听了,实在难受。他还知道,他如果随声答音,应付几句,某一名士就会在别的应酬场所重贩他的高论,且说:“兄弟此言,季匋民亦深为首肯。”

    但是他对叶三另眼相看。

    季匋民最佩服李复堂[1]。他认为扬州八怪里复堂功力最深,大幅小品都好,有笔有墨,也奔放,也严谨,也浑厚,也秀润,而且不装模作样,没有江湖气。有一天叶三给他送来四开李复堂的册页,使季匋民大吃一惊:这四开册页是真的!季匋民问他是多少钱买的,叶三说没花钱。他到三垛贩果子,看见一家的柜橱的玻璃里镶了四幅画——他在四太爷这里看过不少李复堂的画,能辨认,他用四张“苏州片”[2]跟那家换了。“苏州片”花花绿绿的,又是簇新的,那家还很高兴。

    叶三只是从心里喜欢画,他从不瞎评论。季匋民画完了画,钉在壁上,自己负手远看,有时会问叶三:“好不好?”

    “好!”

    “好在哪里?”

    叶三大都能一句话说出好在何处。

    季匋民画了一幅紫藤,问叶三。

    叶三说:“紫藤里有风。”

    “唔!你怎么知道?”

    “花是乱的。”

    “对极了!”

    季匋民提笔题了两句词:

    深院悄无人,

    风拂紫藤花乱。

    季匋民画了一张小品:老鼠上灯台。叶三说:“这是一只小老鼠。”

    “何以见得。”

    “老鼠把尾巴卷在灯台柱上。它很顽皮。”

    “对!”

    季匋民最爱画荷花。他画的都是墨荷。他佩服李复堂,但是画风和复堂不似。李画多凝重,季匋民飘逸。李画多用中锋,季匋民微用侧笔——他写字写的是章草。李复堂有时水墨淋漓,粗头乱服,意在笔先;季匋民没有那样的恣悍,他的画是大写意,但总是笔意俱到,收拾得很干净,而且笔致疏朗,善于利用空白。他的墨荷参用了张大千,但更为舒展。他画的荷叶不勾筋,荷梗不点刺,且喜作长幅,荷梗甚长,一笔到底。

    有一天,叶三送了一大把莲蓬来,季匋民一高兴,画了一幅墨荷,好些莲蓬。画完了,问叶三:“如何?”

    叶三说:“四太爷,你这画不对。”

    “不对?”

    “‘红花莲子白花藕’。你画的是白荷花,莲蓬却这样大,莲子饱,墨色也深,这是红荷花的莲子。”

    “是吗?我头一回听见!”

    季匋民于是展开一张八尺生宣,画了一张红莲花,题了一首诗:

    红花莲子白花藕,

    果贩叶三是我师。

    惭愧画家少见识,

    为君破例著胭脂。

    季匋民送了叶三很多画。——有时季匋民画了一张画,不满意,团掉了。叶三捡起来,过些日子送给季匋民看看,季匋民觉得也还不错,就略改改,加了题,又送给了叶三。季匋民送给叶三的画都是题了上款的。叶三也有个学名。他五行缺水,起名润生。季匋民给他起了个字,叫泽之。送给叶三的画上,常题“泽之三兄雅正”。有时径题“画与叶三”。季匋民还向他解释:以排行称呼,是古人风气,不是看不起他。

    有时季匋民给叶三画了画,说:“这张不题上款吧,你可以拿去卖钱——有上款不好卖。”

    叶三说:“题不题上款都行。不过您的画我不卖。”

    “不卖?”

    “一张也不卖!”

    他把季匋民送他的画都放在他的棺材里。

    十多年过去了。

    季匋民死了。叶三已经不卖果子,但是他四季八节,还四处寻觅鲜果,到季匋民坟上供一供。

    季匋民死后,他的画价大增。日本有人专门收藏他的画。大家知道叶三手里有很多季匋民的画,都是精品。很多人想买叶三的藏画。叶三说:“不卖。”

    有一天有一个外地人来拜望叶三,叶三看了他的名片,这人的姓很奇怪,姓“辻”,叫“辻听涛”。一问,是日本人。迁听涛说他是专程来看他收藏的季匋民的画的。

    因为是远道来的,叶三只得把画拿出来。辻听涛非常虔诚,要了清水洗了手,焚了一炷香,还先对画轴拜了三拜,然后才展开。他一边看,一边不停地赞叹:“喔!喔!真好!真是神品!”

    辻听涛要买这些画,要多少钱都行。

    叶三说:“不卖。”

    辻听涛只好怅然而去。

    叶三死了。他的儿子遵照父亲的遗嘱,把季匋民的画和父亲一起装在棺材里,埋了。

    [1]李复堂,名鱓,字宗扬,复堂是他的号,又号懊道人。他是康熙年间的举人,当过滕县(今山东滕州)知县,因为得罪上级,功名和官都被革掉了,终年只做画师。他作画有时得向郑板桥去借纸,大概是相当穷困的。他本画工笔,是宫廷画家蒋廷锡的高足。后到扬州,改画写意,师法高其佩,受徐青藤、八大、石涛的影响,风度大变,自成一家。

    [2]仿旧的画,多为工笔花鸟,设色娇艳,旧时多为苏州画工所作,行销各地,故称“苏州片”。苏州片也有仿制得很好的,并不俗气。

    猴王的罗曼史

    游索溪峪,陪同我的老万说,有一处山坳里养着一群猴子,看猴子的人会唱猴歌,通猴语,他问我有没有兴趣去看看,我说:有!

    看猴的五十多岁了,独臂,他说他家五代都在山里捉猴子。他说猴有猴群,“人”数不等,二三十只到近百只的都有,猴群有王。王是打出来的。每年都要打一次。哪一只公猴子把其他的公猴都打败了(母猴不参加),他就是猴王。猴王一到,所有的猴子都站在两边。除了大王,还有二王、三王。

    这里的这群猴原来是山里的野猴,有一年下大雪,山里没吃的,猴群跑到这里来,他撒一点苞谷喂喂他们,这群猴就在这里定居了。

    猴群里所有的母猴名义上都是猴王的姬妾,但是猴王有一个固定的大老婆,即猴后。别的母猴和其他公猴“做爱”,猴王也是睁一眼闭一眼,但是正室大夫人绝对不许乱搞。这群猴的猴后和别的公猴乱搞,被原先的猴王发现,他就把猴后痛打一顿,逐到山里去了。这猴后到山里跟另一猴群的二王结了婚,还生了个猴太子。后来这群猴的猴王死了,猴后回来看了看,就把她的第二个丈夫迎了来,招婿上门,当了这群猴的猴王。

    谁是猴王?一看就看得出来。他比别的猴子要魁伟得多,毛色金黄发亮。脸型也有点特别,下腭不尖而方。双目炯炯,样子很威严,的确有点帝王气象。跟他贴身坐着的,想必即是猴后,也很像一位命妇。

    猴王是有权的。两只猴子吵起来,甚至扭打起来,他会出面仲裁,大声呵斥,或予痛责。除此之外,也没有什么尊贵。小猴子手里的食物他照样抢过来吃。

    我们问这位独臂老汉:“你是通猴语么?”他说猴子有语言,有五十几个“字”,即能发出五十几种声音,每一种声音表示一定的意思。

    有几个外地来的青年工人和猴子玩了半天,喂猴吃东西,还和猴子一起照了很多相。他们站起身来要走了,猴王猴后并肩坐在铁笼里吭吭地叫了几声,神情似颇庄重。我问看猴人:“他们说什么?”他说:“你们走了,再见!”这几个青年走上山坡,将要拐弯,猴王猴后又吭吭了几声。我问看猴老汉:“这是什么意思?”他说:“他们说:慢走。”

    我不大相信。可是等我和老万向看猴老汉告辞的时候,猴王猴后又复并肩而坐,吭吭几声;等我们走上山坡,他们又是同样地吭吭叫了几声。我不得不相信这位朴朴实实的独臂看猴老汉所说的一切。

    我向老汉建议:应当把猴语的五十几个单音字录下来,由他加以解释,留一份资料。他说管理处的小张已经录了。

    老万告我:这老汉会唱猴歌。他一唱猴歌,山里的猴子就会奔来。我问他:“你会唱猴歌吗?”他说:“猴歌啊?……”笑而不答,不置可否。

    闹市闲民

    我每天在西四倒101路公共汽车回甘家口。直对101站牌有一户人家。一间屋,一个老人。天天见面,很熟了。有时车老不来,老人就搬出一个马扎儿来:“车还得会子,坐会儿。”

    屋里陈设非常简单(除了大冬天,他的门总是开着),一张小方桌,一个方杌凳,三个马扎儿,一张床,一目了然。

    老人七十八岁了,看起来不像,顶多七十岁。气色很好。他经常戴一副老式的圆镜片的浅茶晶的养目镜——这副眼镜大概是他身上唯一值钱的东西。眼睛很大,一点没有混浊,眼角有深深的鱼尾纹。跟人说话时总带着一点笑意,眼神如一个天真的孩子。上唇留了一撮疏疏的胡子,花白了。他的人中很长,唇髭不短,但是遮不住他的微厚而柔软的上唇——相书上说人中长者多长寿,信然。他的头发也花白了,向后梳得很整齐。他长年穿一套很宽大的蓝制服,天凉时套一件黑色粗毛线的很长的背心。圆口布鞋、草绿色线袜。

    从攀谈中我大概知道了他的身世。他原来在一个中学当工友,早就退休了。他有家,有老伴。儿子在石景山钢铁厂当车间主任。孙子已经上初中了。老伴跟儿子。他不愿跟他们一起过,说是:“乱!”他愿意一个人。他的女儿出嫁了。外孙也大了。儿子有时进城办事,来看看他,给他带两包点心,说会子话。儿媳妇、女儿隔几个月来给他拆洗拆洗被褥。平常,他和亲属很少来往。

    他的生活非常简单。早起扫扫地,扫他那间小屋,扫门前的人行道。一天三顿饭。早点是干馒头就咸菜喝白开水,中午晚上吃面,一年三百六十五天,天天如此。他不上粮店买切面,自己做,抻条,或是拨鱼儿。他的拨鱼儿真是一绝。小锅里坐上水,用一根削细了的筷子把稀面顺着碗口“赶”进锅里。他拨的鱼儿不断,一碗拨鱼儿是一根,而且粗细如一。我为看他拨鱼儿,宁可误一趟车。我跟他说:“你这拨鱼儿真是个手艺!”他说:“没什么,早一点把面和上,多搅搅。”我学着他的法子回家拨鱼儿,结果成了一锅面糊糊疙瘩汤。他吃的面总是一个味儿!浇炸酱。黄酱,很少一点肉末。黄瓜丝、小萝卜,一概不要。白菜下来时,切几丝白菜,这就是“菜码儿”。他饭量不小,一顿半斤面。吃完面,喝一碗面汤(他不大喝水),涮涮碗,坐在门前的马扎儿上,抱着膝盖看街。

    我有时带点新鲜菜蔬,青蛤、海蛎子、鳝鱼、冬笋、木耳菜,他总要过来看看:“这是什么?”我告诉他是什么,他摇摇头:“没吃过。南方人会吃。”他是不会想到吃这样的东西的。

    他不种花,不养鸟,也很少遛弯儿。他的活动范围很小,除了上粮店买面,上副食店买酱,很少出门。

    他一生经历了很多大事。远的不说,敌伪时期,吃混合面。傅作义。解放军进城,扭秧歌,呛呛七呛七。开国大典,放礼花。没完没了的各种运动。三年自然灾害,大家挨饿。“文化大革命”。“四人帮”。“四人帮”垮台。华国锋。华国锋下台……

    然而这些都与他无关,没有在他身上留下多少痕迹。他每天还是吃炸酱面——只要粮店还有白面卖,而且北京的粮价长期稳定——坐在门口马扎儿上看街。

    他平平静静,没有大喜大忧,没有烦恼,无欲望亦无追求,天然恬淡,每天只是吃抻条面、拨鱼儿,抱膝闲看,带着笑意,用孩子一样天真的眼睛。

    这是一个活庄子。

    玉渊潭的传说

    玉渊潭公园范围很大,东接钓鱼台,西到三环路,北靠白堆子、马神庙,南通军事博物馆。这个公园的好处是自然,到现在为止,还不大像个公园——将来可不敢说了。没有亭台楼阁、假山花圃。就是那么一片水,好些树。绕湖边长堤,转一圈得一个多小时。湖中有堤,贯通南北,把玉渊潭分为西湖和东湖。西湖可游泳,东湖可划船。湖边有很多人钓鱼,湖里有人坐了汽车内胎扎成的筏子撒网。堤上有人遛鸟,有两三处是鸟友们“会鸟”的地方,画眉、百灵,叫成一片。有人打拳、做鹤翔庄、跑步。更多的人是遛弯儿的。遛弯儿有几条路线,所见所闻不同。常遛的人都深有体会。有一位每天来遛的常客,以为从某处经某处,然后出玉渊潭,最有意思。他说:“这个弯儿不错。”

    每天遛弯儿,总可遇见几位老人。常见,面熟了,见到总要点点头:“遛遛?”“吃啦?”“今儿天不错,没风!”……

    几位老人都已经八十上下了。他们是玉渊潭的老住户,有的已经住了几辈子。他们原来都是种地的,退休了。身子骨都挺硬朗。早晨,他们都绕长堤遛弯儿。白天,放放奶羊、莳弄莳弄巴掌大的一块菜地、摘一点喂鸡的猪儿草。晚饭后大都聚在湖北岸水闸旁边聊天。尤其是夏天,常常聊到很晚。这地方凉快。

    我听他们聊,不免问问玉渊潭过去的事。

    他们说玉渊潭原本是一片荒地,没有什么人来。只有每年秋天,热闹几天。城里很多人到玉渊潭来吃烤肉——北京人不是讲究“贴秋膘”吗?各处架起烤肉炙子,烧着柴火,烤肉的香味顺风飘得老远……

    秋高气爽,到野地里吃烤肉,瞧瞧湖水,闻着野花野草的清香,确实是一件乐事。我倒愿意这种风气能够恢复。不过,很难了!

    老人们说:这玉渊潭原本是私人的产业,是张××的(他们把这个姓张的名字叫得很真凿,我曾经记住,后来忘了)。那会儿玉渊潭就是当中有一条陆地,种稻子。土肥水好,每年收成不错,玉渊潭一带的人,种的都是张家的地。

    他们说:不但玉渊潭,由打阜成门,一直到现在的三环路,都是张××的,他一个人的。

    (这可能吗?)

    这张××是怎么发的家呢?他是做“供”的。早年间北京人订供,不是一次给钱,而是分期给,按时给,从正月给到腊月,年底下就能捧回去一盘供。这张××收了很多家的钱,全花了。到了年根,要面没面,要油没油,拿什么给人家呀!他着急呀,睡不着觉。迷迷糊糊地着了,做了一个梦,梦里听见有人跟他说:张××,哪儿哪儿有你的油,你的面,你去拉吧!他醒来,到了那儿,有一所房,里面有油有面,他就赶着车往外拉。怎么拉也拉不完。怎么拉,也拉不完。起那儿,他就发了大财了!

    这个传说当然不可信,情节也比较一般化。不过也还有点意思。从这个传说让我了解了几件事。

    第一,北京人家过年,家家都要有一盘供。南方人也许不知道什么是“供”。供,就是面擀成指头粗的条,在油里炸透,蘸了蜂蜜,堆成宝塔形,供在神案上的一种甜食。这大概本来是佛教敬奉释迦牟尼的东西,而且本来可能是庙里制作的。《红楼梦》第一回写葫芦庙中炸供,和尚不小心,油锅火逸,造成火灾,可为旁证。不过《红楼梦》写炸供是在三月十五,而北京人家摆供则在大年初一,季节不同。到后来,就不只是敬给释迦牟尼了,天上地下,各教神仙都有份。似乎一切神佛都爱吃甜东西。其实爱吃这种甜食的是孩子。北京的孩子大概都曾乘大人看不见的时候,偷偷地掰过供尖吃。到了撤供的时候,一盘供就会矮了一截。现在过年的时候,没有人家摆供了,不过点心铺里还有“蜜供”卖,只是不复堆成宝塔形,而是一疙瘩一块的。很甜,有一点蜜香。

    第二,我这才知道,北京人家订供,用的是这种“分期付款”的办法。分期付款,我原以为是外国传来的,殊不知中国,北京,古已有之。所不同的,现在的分期付款是先取了东西,再陆续付钱,订供则是先钱后货。小户人家,到年底一次拿出一笔钱来办供,有些费劲,这样零揪着按月交钱,就轻松多了;做供的呢,也可以攒了本钱,从容备料。买主卖主,两得其便。这办法不错!

    第三,这几位老人对这传说毫不怀疑。他们是当真事儿说的。他们说张××实有其人,他们说他就住在三环路的南边。他们说北京人有一句话:“你有钱!——你有钱能比得了张××吗?”这几位老人都相信:人要发财,这是天意,这是命。因此,他们都顺天而知命,与世无争,不作非分之想。他们勤劳了一辈子,恬淡寡欲,心平气和。因此,他们都长寿。

    钓鱼台

    我在钓鱼台西边住了好几年,不知道钓鱼台里面是什么样子。

    钓鱼台原是一片野地,清代,清明前后,偶尔有闲散官员爱写写诗的,携酒来游。这地方很荒凉,有很多坟。张问陶《船山诗草·闰二月十六日清明与王香圃徐石溪查苗圃小山兄弟携酒游钓鱼台看桃花归过白云观法源寺即事二首》云:“荒坟沿路有,浮世几人闲。”可证。这里的景致大概是:“柳枝漠漠笼青烟,山桃欲开红可怜。人声渐远波声小,一片明湖出林杪。”(《船山诗草·十九日习之招国子卿竹堂稚存琴山质夫立凡携酒游钓鱼台》)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起,逐渐营建,最后成了国宾馆。

    钓鱼台的周围原来是竹竿扎成的篱笆,竹竿上涂绿油漆,从篱笆窟窿中约略可见里面的房屋树木。“文化大革命”初期,不是一九六六年就是一九六七年,改筑了围墙,里面就什么也看不见了。围墙上安了电网,隔不远有一个红灯泡。晚上红灯一亮,瞧着有点瘆人。围墙东面、北面各开一座大门。东面大门里是一座假山;北面大门里砌了一个很大的照壁,遮住行人的视线。照壁上涂了红漆,堆出五个笔势飞动的金字:“为人民服务”。门里安照壁,本是常事,但是这五个字用在这里,似乎不怎么合适。为什么搞得这样戒备森严起来了呢?原因之一,是江青常常住在这里,“文化大革命”的许多重大决策都是由这里作出的。不妨说,这是“文革”的策源地。我每天要从“为人民服务”之前经过,觉得照壁后面,神秘莫测。

    我们街坊有两个孩子爬到五楼房顶上拿着照相机对着钓鱼台拍照,刚按快门,这座楼已经被钓鱼台的警卫围上了。

    钓鱼台原来有一座门,靠南边,朝西,像一座小城门,石额上有三个馆阁体的楷书:“钓鱼台”。附近的居民称之为“古门”。这座门正对玉渊潭。玉渊潭和钓鱼台原是一体。张问陶诗中的“一片明湖出林杪”,指的正是玉渊潭。玉渊潭有一条贯通南北的堤,把潭分成东西两半,堤中有水闸,东西两湖的水是相通的。原来潭东、潭西和当中的土堤都是可以走人的。自从江青住进钓鱼台之后,把挨近钓鱼台的东湖沿岸都安了带毛刺的铁丝网——老百姓叫它“铁蒺藜”。铁蒺藜是钉在沿岸的柳树上的。这样,东湖就成了禁地。行人从潭中的堤上走过时,不免要向东边看一眼,看看可望而不可即的钓鱼台,沉沉烟霭,苍苍树木。

    “四人帮”垮台后,铁蒺藜拆掉了,东湖解放了。湖中有人划船、钓鱼、游泳。东堤上又可通行了。很多人散步、练气功、遛鸟。有些游人还爱扒在“古门”的门缝上往里看。警卫的战士看到,也并不呵斥。有一年,修缮西南角的建筑,为了运料方便,打开了古门,人们可以看到里面的“养元斋”,一湾流水,几块太湖石,丛竹高树。钓鱼台不再那么神秘了。

    原来的铁蒺藜有的是在柳树上箍一个圈,再用钉子钉上的,有一棵柳树上的铁蒺藜拆不净,因为它已经长进树皮里,拔不出来了。这棵柳树就带着外面拖着一截的铁蒺藜往上长,一天比一天高。这棵带着铁蒺藜的树,是“四人帮”作恶的一个历史见证。似乎这也像经了“文化大革命”一通折腾之后的中国人。

    翠湖心影

    有一个姑娘,牙长得好。有人问她:

    “姑娘,你多大了?”

    “十七。”

    “住在哪里?”

    “翠湖西。”

    “爱吃什么?”

    “辣子鸡。”

    过了两天,姑娘摔了一跤,磕掉了门牙。有人问她:

    “姑娘多大了?”

    “十五。”

    “住在哪里?”

    “翠湖。”

    “爱吃什么?”

    “麻婆豆腐。”

    这是我在四十四年前听到的一个笑话。当时觉得很无聊(是在一个座谈会上听一个本地才子说的)。现在想起来觉得很亲切。因为它让我想起翠湖。

    昆明和翠湖分不开,很多城市都有湖。杭州西湖、济南大明湖、扬州瘦西湖。然而这些湖和城的关系都还不是那样密切。似乎把这些湖挪开,城市也还是城市。翠湖可不能挪开。没有翠湖,昆明就不成其为昆明了。翠湖在城里,而且几乎就挨着市中心。城中有湖,这在中国,在世界上,都是不多的。说某某湖是某某城的眼睛,这是一个俗得不能再俗的比喻了。然而说到翠湖,这个比喻还是躲不开。只能说:翠湖是昆明的眼睛。有什么办法呢,因为它非常贴切。

    翠湖是一片湖,同时也是一条路。城中有湖,并不妨碍交通。湖之中,有一条很整齐的贯通南北的大路。从文林街、先生坡、府甬道,到华山南路、正义路,这是一条直达的捷径。——否则就要走翠湖东路或翠湖西路,那就绕远多了。昆明人特意来游翠湖的也有,不多。多数人只是从这里穿过。翠湖中游人少而行人多。但是行人到了翠湖,也就成了游人了。从喧嚣扰攘的闹市和刻板枯燥的机关里,匆匆忙忙地走过来,一进了翠湖,即刻就会觉得浑身轻松下来;生活的重压、柴米油盐、委屈烦恼,就会冲淡一些。人们不知不觉地放慢了脚步,甚至可以停下来,在路边的石凳上坐一坐,抽一支烟,四边看看。即使仍在匆忙地赶路,人在湖光树影中,精神也很不一样了。翠湖每天每日,给了昆明人多少浮世的安慰和精神的疗养啊。因此,昆明人——包括外来的游子,对翠湖充满感激。

    翠湖这个名字起得好!湖不大,也不小,正合适。小了,不够一游;太大了,游起来怪累。湖的周围和湖中都有堤,堤边密密地栽着树。树都很高大,主要的是垂柳。“秋尽江南草未凋”,昆明的树好像到了冬天也还是绿的。尤其是雨季,翠湖的柳树真是绿得好像要滴下来。湖水极清。我的印象里翠湖似没有蚊子。夏天的夜晚,我们在湖中漫步或在堤边浅草中坐卧,好像都没有被蚊子咬过。湖水常年盈满。我在昆明住了七年,没有看见过翠湖干得见了底。偶尔接连下了几天大雨,湖水涨了,湖中的大路也被淹没,不能通过了。但这样的时候很少。翠湖的水不深,浅处没膝,深处也不过齐腰。因此没有人到这里来自杀。我们有一个广东籍的同学,因为失恋,曾投过翠湖。但是他下湖在水里走了一截,又爬上来了。因为他大概还不太想死,而且翠湖里也淹不死人。翠湖不种荷花,但是有许多水浮莲。肥厚碧绿的猪耳状的叶子,开着一望无际的粉紫色的蝶形的花,很热闹。我是在翠湖才认识这种水生植物的。我以后也再没看到过这样大片大片的水浮莲。湖中多红鱼,很大,都有一尺多长。这些鱼已经习惯于人声脚步,见人不惊,整天只是安安静静的,悠然地浮沉游动着。有时夜晚从湖中大路上过,会忽然扑哧一声,从湖心跃起一条极大的大鱼,吓你一跳。湖水、柳树、粉紫色的水浮莲、红鱼,共同组成一个印象:翠。

    一九三九年的夏天,我到昆明来考大学,寄住在青莲街的同济中学的宿舍里,几乎每天都要到翠湖。学校已经发了榜,还没有开学,我们除了骑马到黑龙潭、金殿,坐船到大观楼,就是到翠湖图书馆去看书。这是我这一生去过次数最多的一个图书馆,也是印象极佳的一个图书馆。图书馆不大,形制有一点像一个道观,非常安静整洁。有一个侧院,院里种了好多盆白茶花。这些白茶花有时整天没有一个人来看它,就只是安安静静地欣然地开着。图书馆的管理员是一个妙人。他没有准确的上下班时间。有时我们去得早了,他还没有来,门没有开,我们就在外面等着。他来了,谁也不理,开了门,走进阅览室,把壁上一个不走的挂钟的时针“咔啦啦”一拨,拨到八点,这就上班了,开始借书。这个图书馆的藏书室在楼上。楼板上挖出一个长方形的洞,从洞里用绳子吊下一个长方形的木盘。借书人开好借书单——管理员把借书单叫作“飞子”,昆明人把一切不大的纸片都叫作“飞子”,买米的发票、包裹单、汽车票,都叫“飞子”——这位管理员看一看,放在木盘里,一拽旁边的铃铛,“当啷啷”,木盘就从洞里吊上去了——上面大概有个滑车。不一会儿,上面拽一下铃铛,木盘又系了下来,你要的书来了。这种古老而有趣的借书手续我以后再也没有见过。这个小图书馆藏书似不少,而且有些善本。我们想看的书大都能够借到。过了两三个小时,这位干瘦而沉默的有点像陈老莲画出来的古典的图书管理员站起来,把壁上不走的挂钟的时针“咔啦啦”一拨,拨到十二点:下班!我们对他这种以意为之的计时方法完全没有意见。因为我们没有一定要看完的书,到这里来只是享受一点安静。我们的看书,是没有目的的,从《南诏国志》到福尔摩斯,逮着什么看什么。

    翠湖图书馆现在还有吗?这位图书管理员大概早已作古了。不知道为什么,我会常常想起他来,并和我所认识的几个孤独、贫穷而有点怪癖的小知识分子的印象掺和在一起,越来越鲜明。总有一天,这个人物的形象会出现在我的小说里的。

    翠湖的好处是建筑物少。我最怕风景区挤满了亭台楼阁。除了翠湖图书馆,有一簇洋房,是法国人开的翠湖饭店。这所饭店似乎是终年空着的。大门虽开着,但我从未见过有人进去,不论是中国人还是法国人。此外,大路之东,有几间黑瓦朱栏的平房,狭长的,按形制似应该叫作“轩”。也许里面是有一方题作什么轩的横匾的,但是我记不得了。也许根本没有。轩里有一阵曾有人卖过面点,大概因为生意不好,停歇了。轩内空荡荡的,没有桌椅。只在廊下有一个卖“糠虾”的老婆婆。“糠虾”是只有皮壳没有肉的小虾,晒干了,卖给游人喂鱼。花极少的钱,便可从老婆婆手里买半碗,一把一把撒在水里,一尺多长的红鱼就很兴奋地游过来,抢食水面的糠虾,唼喋有声。糠虾喂完,人鱼俱散,轩中又是空荡荡的,剩下老婆婆一个人寂然地坐在那里。

    路东伸进湖水,有一个半岛。半岛上有一个两层的楼阁。阁上是个茶馆。茶馆的地势很好,四面有窗,入目都是湖水。夏天,在阁子上喝茶,很凉快。这家茶馆,夏天,是到了晚上还卖茶的(昆明的茶馆都是这样,收市很晚),我们有时会一直坐到十点多钟。茶馆卖盖碗茶,还卖炒葵花子、南瓜子、花生米,都装在一个白铁敲成的方碟子里,昆明的茶馆计账的方法有点特别:瓜子、花生,都是一个价钱,按碟算。喝完了茶,“收茶钱!”堂倌走过来,数一数碟子,就报出个钱数。我们的同学有时临窗饮茶,嗑完一碟瓜子,随手把铁皮碟往外一扔,“Pia——”碟子就落进了水里。堂倌算账,还是照碟算。这些堂倌们晚上清点时,自然会发现碟子少了,并且也一定会知道这些碟子上哪里去了。但是从来没有一次收茶钱时因此和顾客吵起来过;并且在提着大铜壶用“凤凰三点头”手法为客人续水时也从不拿眼睛“贼”着客人。把瓜子碟扔进水里,自然是不大道德,不过堂倌不那么斤斤计较的风度却是很可佩服的。

    除了到翠湖图书馆看书,喝茶,我们更多的时候是到翠湖去“穷遛”。这“穷遛”有两层意思,一是不名一钱地遛,一是无穷无尽地遛。“园日涉以成趣”,我们遛翠湖没有个够的时候。尤其是晚上,踏着斑驳的月光树影,可以在湖里一遛遛好几圈。一面走,一面海阔天空,高谈阔论。我们那时都是二十岁上下的人,似乎有很多话要说,可说,我们都说了些什么呢?我现在一句都记不得了!

    我是一九四六年离开昆明的。一别翠湖,已经三十八年了,时间过得真快!

    我是很想念翠湖的。

    前几年,听说因为搞什么“建设”,挖断了水脉,翠湖没有水了。我听了,觉得怅然,而且,愤怒了。这是怎么搞的!谁搞的?翠湖会成了什么样子呢?那些树呢?那些水浮莲呢?那些鱼呢?

    最近听说,翠湖又有水了,我高兴!我当然会想到这是三中全会带来的好处。这是拨乱反正。

    但是我又听说,翠湖现在很热闹,经常举办“蛇展”什么的,我又有点担心。这又会成了什么样子呢?我不反对翠湖游人多,甚至可以有游艇,甚至可以设立摊篷卖破酥包子、焖鸡米线、冰激凌、雪糕,但是最好不要搞“蛇展”。我希望还我一个明爽安静的翠湖。我想这也是很多昆明人的希望。

    吃饭

    关荣魁行二,他又姓关,后台演员戏称他为关二爷,或二爷。他在科班学的是花脸,按说是铜锤、架子两门抱。他会的戏不少,但都不“咬人”。演员队长叶德麟派戏时,最多给他派一个“八大拿”里的大大个儿、二大个儿、何路通、金大力、关泰。他觉得这真是屈才!他自己觉得“好不了角儿”,都是由于叶德麟不捧他。剧团要排“革命现代戏”《杜鹃山》,他向叶德麟请战,他要演雷刚。叶德麟白了他一眼:“你?”——“咱们有嗓子呀!”——“去去去,一边儿凉快去!”关二爷出得门来,打了一个“哇呀”:“有眼不识金镶玉,错把茶壶当夜壶,哇呀……”

    关二爷在外面,在剧团里虽然没多少人捧他,在家里可是绝对权威,一切由他说了算。据他说,想吃什么,上班临走给媳妇嘱咐一声:“是米饭、炒菜,是包饺子——韭菜的还是茴香的,是煎锅贴儿、瓠塌子,熬点小米粥或者棒碴儿粥、小酱萝卜,还是臭豆腐……”

    “她要是不给做呢?”

    “那就给什么吃什么呗!”

    关二爷回答得很麻利。

    “哦,力巴摔跤[1]!”

    申元镇会的戏很多,文武昆乱不挡,但台上只能来个中军、家院,他没有嗓子。他要算一个戏曲鉴赏家,甭管是老生戏、花脸戏,什么叫马派、谭派,哪叫裘派,他都能说得头头是道。小声示范,韵味十足。只是大声一唱,什么也没有!青年演员、中年演员,很爱听他谈戏。关二爷对他尤其佩服得五体投地,老是纠缠他,让他说裘派戏,整出整出地说,一说两个小时。说完了“红绣鞋”牌子,他站起要走,关二爷拽着他:“师哥,别走!师哥师哥,再给说说!师哥师哥!……”——“不行,我得回家吃饭!”别人劝关二爷,“荣魁,你别老是死乞白赖,元镇有他的难处!”大家交了交眼神,心照不宣。

    申元镇回家,媳妇拉长着脸:“饭在锅里,自己盛!”

    为什么媳妇对他没好脸子?因为他阳痿。女人曾经当着人大声地喊叫:“我算倒了血霉,嫁了这么个东西,害得我守一辈子活寡!”

    但是他们也一直没有离婚。

    叶德麟是唱丑的,“玩意儿”平常。嗓子不响堂,逢高不起,嘴皮子不脆,在北京他唱不了方巾丑、袍带丑,汤勤、蒋干,都轮不到他唱;贾桂读状,不能读得炒蹦豆似的;婆子戏也不见精彩;来个《卖马》的王老好、《空城计》的老军还对付。老是老军、王老好,吃不了蹦虾仁。树挪死,人挪活,他和几个拜把子弟兄一合计:到南方去闯闯!就凭“京角”这块金字招牌,虽不能大红大紫,怎么着也卖不了胰子[2]。到杭嘉湖、里下河一带去转转,捎带着看看风景,尝尝南边的吃食。商定了路线,先到济南、青岛,沿运河到里下河,然后到杭嘉湖。说走就走!回家跟媳妇说一声,就到前门车站买票。

    南方山明水秀,吃食各有风味。镇江的肴肉、扬州富春的三丁包子、嘉兴的肉粽、宁波的黄鱼鲞笃肉、绍兴的霉干菜肉,都蛮“崭”。使叶德麟称道不已的是在高邮吃的昂刺鱼氽汤,味道很鲜,而价钱极其便宜。

    南方饭菜好吃,戏可并不好唱。里下河的人不大懂戏,他们爱看《九更天》《杀子报》这一类剖肚开膛剁脑袋的戏,对“京字京韵”不欣赏。杭嘉湖人看戏要火爆,真刀真枪,不管书文戏理。包公竟会从三张桌上翻“台漫”下来。观众对从北京来的角儿不满意,认为他们唱戏“弗卖力”。哥几个一商量:回去吧!买了一些土特产,苏州采芝斋的松子糖、陆稿荐的酱肘子、东台的醉泥螺、扁尖笋、黄鱼鲞、霉干菜,大包小包,瓶瓶罐罐上了火车。刨去路费,所剩无几。

    进了门,洗了一把脸,就叫媳妇拿碗出门去买芝麻酱,带两根黄瓜、一块豆腐、一瓶二锅头。嚼着黄瓜喝着酒,叶德麟喟然有感:回家了!

    “要饱还是家常饭”,叶德麟爱吃面,炸酱面、打卤面、芝麻酱花椒油拌面,全行。他爱吃拌豆腐,就酒。小葱拌豆腐、香椿拌豆腐,什么都没有,一块白豆腐也成,撒点盐、味精,滴几滴香油!

    叶德麟这些年走的是“正字”。他参加了国营剧团。他谢绝舞台了,因为他是个汗包,动动就出汗,连来个《野猪林》的解差都是一身汗,连水衣子都湿透了。他得另外走一条路。他是党员,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初期就入了党。台上没戏,却很有组织行政才能。几届党委都很信任他。他担任了演员队队长。日常排戏、派活,外出巡回演出、“跑小组”,谁去,谁不去,都得由他决定。谁能到中南海演出,谁不能去,他说了算。到香港演出、到日本演出,更是演员都关心,都想争取的美事——可以长戏份、吃海鲜、开洋荤、看外国姑娘,有谁、没谁,全在队长掂量。叶队长的笔记本是演员的生死簿。

    叶德麟也有不顺心的事。

    一是儿子老在家里跟他闹。儿子中学毕业,没考上大学,也找不到合适的工作,只能到处打游击,这儿干两天,那儿干两天。儿子认为他混成这相,全得由他老子负责。他说老子对他的事不使劲,只顾自己保官,不管儿女前途。他变得脾气暴躁,蛮不讲理,一点小事就大喊大叫,说话非常难听。动不动就摔盘子打碗。叶德麟气得浑身发抖,无可奈何。

    一件是出国演出没有他。剧团要去澳大利亚演出,叶德麟忙活了好一阵,添置服装、灯光器械、定“人位”——出国名额要压缩,有些群众演员必须赶两三个角色。却没有叶德麟!这对他的打击可太大了。他差一点当场晕死过去。他被送进了医院:血压猛增,心绞痛发作。

    住了半个月院,出院了。

    他有时还到团里来,到医务室量量血压、要点速效救心丸。自我解嘲:血压高了,降压灵加点剂量;心脏不大舒服,多来一瓶“速效救心”!他坐在小会议室里,翻翻报。他也希望有人陪他聊聊,路过的爷们跟他也招呼招呼,只是都是淡淡的,“卖羊头的回家——不过细盐(言)”。

    快过年了。他儿子给他买了两瓶好酒,一瓶“古井贡”,一瓶“五粮液”,他儿子的工作问题解决了,他学会开车,在一个公司当司机,有了稳定的收入。叶德麟拿了这两瓶酒,说:“得嘞!”这句话说得很凄凉。这里面有多重意义、无限感慨。一是有这两瓶酒,这个年就可以过得美美的。儿子还是儿子,还有点孝心;二是他使尽一辈子心机,到了有此结局,也就可以了。

    叶德麟死了,大面积心肌梗死急性发作。

    照例要开个追悼会,但是参加的人稀稀落落,叶德麟人缘不好,大家对他都没有什么感情。为什么会这样呢?

    因为他对谁都也没有感情。他是一个无情的人。

    靳元戎也是唱丑的,岁数和叶德麟差不多,脾气秉性可很不相同。

    靳元戎凡事看得开。“四人帮”时期,他被精简了下来,下放干校劳动。他没有满腹牢骚,唉声叹气,而是活得有滋有味,自得其乐。干校地里有很多麻雀,他结了一副拦网,逮麻雀,一天可以逮百十只,撕了皮,酱油、料酒、花椒大料腌透,入油酥炸,下酒。干校有很多蚂蚱,一会儿可捉一口袋,摘去翅膀,在瓦片上焙干,卷烙饼。

    他说话很“葛”。

    干校来了个“领导”。他也没有什么名义,不知道为什么当了“领导”。此人姓高,在市委下面的机关转来转去,都是没有名义的“领导”,搞政治工作,干校都称之为“高政工”。他常常出一些莫名其妙的馊点子。《地道战》里有一句词:“各村都有高招”,于是大家又称之为“高招”。干校本来是让大家来锻炼的,不要求粮量,高招却一再宣传增产。年初定生产计划,是他一再要求提高指标。指标一提再提,高政工总是说:“低!太低!”靳元戎提出:“我提一个增产措施:咱们把地掏空了,种两层,上面一层,下面一层。”高政工认真听取了靳元戎的建议,还很严肃地说:“这是个办法!是个办法!”

    逮逮麻雀,捉蚂蚱,跟高政工逗逗,几年一晃也就过去了。

    “四人帮”垮台,干校解散,各回原单位,靳元戎也回到了剧团。他接替叶德麟,当了演员队队长。

    他群众关系不错。他的处世原则只有两条:一,秉公办事;二,平等待人。对谁的称呼都一样:“爷们儿”。

    他好吃,也会做。有时做几个菜,约几个人上家里来一顿。他是回民,做的当然都是清真菜:炸卷果、炮糊(炮羊肉炮至微糊)、它似蜜、烧羊腿、羊尾巴油炒麻豆腐。有一次煎了几铛鸡肉馅的锅贴,是从在鸡场当场长的老朋友那儿提回来的大骟鸡,撕净筋皮,用刀背细剁成茸,加葱汁、盐、黄酒,其余什么都不搁,那叫一个绝!

    他好喝,四两衡水老白干没有问题。他得过心绞痛,还是照喝不误。有人劝他少喝一点,他说:“没事,我喝足了,就心绞不疼了。”——这是一种奇怪的语法。他常用这种不通的语言讲话,有个小青年说:“‘心绞不疼’,这叫什么话!”他的似乎不通的语言多着呢!

    他喝酒有个习惯,先铺好炕,喝完了,把炕桌往边上一踢,伸开腿就进被窝,随即鼾声大作。熟人知道他这个脾气,见他一钻被窝,也就放筷子走人,明儿见!

    他现在还活着,但已是满头白发,老矣。

    [1]北京的歇后语,“力巴摔跤,给嘛吃嘛”。

    [2]北京的军乐队混不下去,解散了,落魄奏乐手只能拿一支小号在胡同吹奏,卖肥皂,戏班里称他们“卖了胰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