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住在油坊附近的老贾上午起就挑着剃头挑子,给老麦地这块的人剃头,一边走一边敲着木桶梆子。老贾四十多岁,矮个子,眉毛淡得跟没有一样,可右眉尾刚好长个痦子,中间长根长毛,说是个剃头匠,他自己的头倒像是鸡窝。年轻时娶了个镇上的老婆,可她老婆不会生养,被婆家嫌弃后就跟老贾闹离婚,离婚后又嫁了白家庄的白兴礼,怪了,当年女人就怀了孕,翻年就生了个大胖小子。自此剃头匠老贾也没再找人,一个人十里八乡走着,说一些天南地北的话。
“李家妹儿,把你那头(发)卖给我得了。”走过李婶家门口,或是田间遇到她,老贾都会这么说,然后咧嘴一笑,露出一口黄牙。
“老贾,我这头只怕你要不得”。李婶亮着嗓门,把粗辫子往背后一甩,露出她那标致的笑继续干她的活。每每只消这一笑,老贾就被撩拨的心痒痒,可十里八乡素来知道她是个泼辣货,没多少男人入得了她的眼,老贾也就只能心痒痒了。
路过李婶家再往前走几百米就是盛金旺家,远远看去,一栋黄土房子,房上盖着瓦片。一个堂屋门,门是由两扇木门组成,右门铁环上挂着一把黑色铁锁,门上贴着的对联已经斑驳了。堂屋旁边的土墙上一个四方孔就当是窗户,窗户旁边是厨房,厨房旁边又是两间房。屋檐下挂着陈年玉米棒子,一些红辣椒串子,房子旁边一个窝棚里堆着些柴火,稻草,再旁边是一个四方茅房,门口耷拉着花布帘子,紧挨着茅房的是围着一圈栅栏的猪圈,上面盖着石棉瓦,两头猪在里头吼吼声拱来拱去,老远闻到一股猪屎般的尿骚味。
李桂芝坐堂屋门口剁猪草,猪草有时是红薯藤,有时是荒地上的野草,有时是山上能给猪吃的树叶子,冬日里就吃猪糠。李桂芝这次剁着的是红薯藤,一把一把剁碎,用的力倒是大,好像她剁的不是猪草,而是猪的命,反正那猪也是要卖人的。
盛如花牵着妹妹在刮玉米,弟弟在睡觉,当年生了妹妹盛如意不久,李桂芝又怀上了,前后只差了一岁。盛如花从小干这个,倒是刮得又快又仔细,竟是不比大人差多少劳力。
“老盛在不,我来剃头。”老贾梆梆敲着木桶,站在路上喊。李桂芝:
“如花,去地里喊你爹剃头。”看着老贾从李婶那条路上走过来,李桂芝瞟了一眼没再说话。盛如花丢下玉米棒子,把妹妹安坐在椅子上,撒腿去屋后庄稼地去寻爹,盛金旺在那埋头翻土,说还年轻,远看去像是佝偻着身子的老头。盛如花:“爹,妈喊你剃头。”盛金旺闻声走过来,到路边抖擞几下裤筒子上的泥巴,跟着盛如花往回走。
剃头匠老贾把桶打开,合着温水给盛金旺把头发洗了一遍,比划了几下,就下剪子了。盛金旺话少,可剃头匠老贾理发最是接受不了无话,别人不说,他就说,十里八乡他走动,哪有消息他就扯哪儿。
“大岩河昨又淹死人了,听说是一路过去白家庄奔丧的,结果自己死了。”
“嗯,听说是有这么个事。”
“九龙山的老喜家又嫁闺女了,这次是老三嫁人,据说是老二死后,老三就嫁了她姐夫哥。”
“嗯,听说是有这么个事。”
剃头匠老贾自顾自得说,过足他那张嘴瘾。剃完头,两人就坐着抽会烟,盛金旺是抽烟袋锅,剃头匠老贾是自己带着纸和烟草屑,卷烟吃,不管怎么个吃法,嘴里吐出的烟圈倒是一样的。盛如花和她妈抬着一桶猪食从堂屋出来,盛如意坐在门槛上。
“丫头多大了?”剃头匠老贾一手夹着烟卷,从烟雾里迷糊得看着盛如花和盛如意。
“大的八岁,小的两岁多。”盛金旺吧嗒吧嗒抽着。
“和我家侄女一般大,该念书了。”
盛金旺没说话,他做不得主。
“要不你跟我家婆娘说说,你嘴会说。”盛金旺扭头看了一眼剃头匠老贾。
“说不好会挨爵啊,我试试。”剃头匠老贾重新卷起一卷烟。
“丫头,该念书了啊。”见母女俩喂猪返回来,剃头匠老贾喊了一嗓子。
“啥?念书,供不起。”李桂芝劈头盖脸一句话,盛如花不禁吓一哆嗦。
“供不起也要勉强上几年啊,现在都兴念个书,大字不识一个,别人笑话,将来也不好嫁人,被人卖了还帮人数钱咧。”
“快饿死了,还念啥书。”李桂芝把桶哐当一声放地上,径直朝屋里走去。
“莫见怪,娘们儿就是这么个脾气。”盛金旺给剃头匠老贾卷了支烟,剃头匠老贾素来也晓得盛金旺是个怕老婆的,也没在意,抽过烟收过钱便高兴得往下一家了,不知为啥,他感觉跟老盛能说到一起,其实老盛也这么感觉。
李桂芝这个人好面子,白天听剃头匠老贾那么一说,她是动了心思的,大字不识一个确实找不到好人家,更别说将来帮顾娘家,毕竟还有个小儿子,她在心里掂量了半夜。
“送如花去念书。”李桂芝夜里冒出这句话来,她也不管盛金旺是否听到。
“好。”盛金旺应答着,心里窃喜。
盛如花去念书了,谁来帮着下地干活,打猪草,喂猪,照顾弟弟妹妹?说不完的难场涌上李桂芝心头,要搁从前她是想都没想过让盛如花去念书。
“还得想想。”李桂芝冷不丁又冒出一句。盛金旺心又咯噔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