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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个月后,伊稚斜翻过阴山,已行至龙城南面那片大草原上。北风吹拂,大片的青草像海浪一样上下起伏,远处牛羊群若隐若现。
伊稚斜瞭望单于庭,只见迎面走来一列人马。当首之人是个少年,身着匈奴华服,神情倨傲,举手投足间更显飞扬跋扈,正自弯弓射着野兔。这人身后,还跟着四五十个匈奴骑兵。
伊稚斜定睛一看,认出这少年正是军臣的长子、匈奴太子于单。
那于单正巧也看见了伊稚斜,微微一惊。他自小就怕伊稚斜,总觉的这位王叔双眼中仿佛有两个旋涡,要吞噬所有东西。
于单脸色先是一僵,随即摆出一幅笑脸,说道:“原来是王叔啊!你怎么自己一个人走在这里?这个时候来单于庭已经是晚了。”
伊稚斜也不喜欢于单,当下板着脸道:“是太子殿下啊!本王恰好走到这里,正要欲拜见大单于。不知大单于近日如何啊?”
于单笑道:“大单于好的很,前些时日娶了一位小阏氏,是汉廷的三公主,唤做南宫公主。左右贤王、右谷蠡王皆来单于庭参加庆典,唯有王叔你没来。”
伊稚斜闻听军臣已娶了南宫,心中酸涩难耐,强自忍着眼泪,低下头低声说道:“原来是这样,本王要去单于庭,不扰太子殿下狩猎了。”说着由于单身旁走过。
于单望着伊稚斜离去的背影,长吁出一口气来。他摆弄起手中弓箭,想一箭射死伊稚斜,可有不敢出手。毕竟人人均知,左谷蠡王伊稚斜乃是个疯子,且悍勇无匹。若是惹怒这位王叔,对方疯起来将自己杀了,可就糟了。
伊稚斜走近单于庭,忽听见马嘶蹄声,抬头一看原来是自己的宝马“踏雪黑彪”飞掠而来。他纵身跳上马背,疾驰奔入单于庭。
一众侍卫见来者是左谷蠡王伊稚斜,谁也不敢拦驾,任凭他一直骑到了单于牙帐之前。
帐前两侍卫立刻下拜道:“见过大王!”伊稚斜走下马来,说道:“本王要求见大单于,请二位通禀。”侍卫起身进帐,伊稚斜等在外面。
军臣单于近日迎娶了汉人公主,志得意满,变得越发懒散,此时正在里面喝酒吃肉享乐。忽听伊稚斜前来,微微诧异,吩咐侍卫让他进来。
随后,伊稚斜跟入其中,拜道:“见过大单于!”眼神上瞟,见军臣侧躺在床榻上,身子胖了一大圈,看上去就令人憎恶。
军臣道:“兄弟,你怎么来了?前些时日汉人来和亲,我派人去请你,听说你不在王庭。现在汉人的使团都走了,你却才到,来的真太不是时候。”
伊稚斜连忙低头解释道:“大单于,臣弟前些时日自行出去打猎,偶遇一匹野狼,一箭未将它射死,让它跑了。兴起之下,就沿着阴山之下向西追赶,这一去就是半月之久。这才误了事情。”
军臣也懒得怀疑,答应道:“哦,原来是这样啊!现在酒席都散了,你就陪寡人喝喝酒吧。”说话间,递给伊稚斜一碗酒。
伊稚斜面色如常,心中却犹如滴血一般。他接过酒碗,一饮而尽,心中的恨仍然难以排解。
军臣也喝了一口,眯着眼说道:“说起来,先前还是你力挺寡人攻打汉境,否则他们怎肯派公主来和亲?”
伊稚斜强忍怒火,狠狠地道:“臣弟要恭贺大单于迎娶汉人公主!”军臣有心炫耀汉室公主之美,向外喊道:“来人,给我把小阏氏请来,为寡人斟酒!”
伊稚斜紧紧攥着酒碗,又饮了一大口,心中思绪烦乱,甚至想一刀宰了军臣。
过了一会儿,帐帘掀开,南宫端坐酒水,款步姗姗走了进来。只见她此时已换上了匈奴人的衣服,仍是那般秀丽迷人,只不过神情有些憔悴,蛾眉微蹙,似有忧愁。
伊稚斜含情脉脉望着她,心中又怜又爱,更是说不出的心疼。
南宫这一进来,忽见心念之人竟坐在单于的对面,不禁大吃一惊,险些跌倒。军臣见她有些失态,叱道:“你这是怎么啦?小心些,别把寡人的酒水洒了。”
伊稚斜怒从心起,低着头,瞪着目,咬着牙,就想起身杀了军臣,然后带着南宫远走高飞。
可杀军臣一人事小,牵动整个匈奴事大。如今各部暗流涌动,彼此摩拳擦掌,更有几个王爷亲汉慕汉。军臣在位,自能统领各部,若是军臣突然死的不明不白,匈奴帝国非四分五裂不可。想到这些,伊稚斜终于强忍下心中的恶念。
南宫又偷瞄了一眼,低下头,终于按下了心中激动,缓步走上前,说道:“大单于,是臣妾冒失了!”说着为军臣斟满了一碗酒。
南宫公主天资聪颖,且匈奴人的语言并不如何复杂,她只用了十多天就能对答如流。
伊稚斜微微惊异,瞟了一眼南宫,又看了一眼军臣,心道:“南宫如此聪慧美丽,怎能给嫁给愚蠢丑陋的君臣?”越想越是不甘心。
军臣侧目一瞧,也看出伊稚斜魂不守舍,还道他起了羡慕之心,心中满是得意。他饮了半碗酒,介绍道:“南宫,这个是寡人的胞弟,左谷蠡王伊稚斜。那日寡人同你完婚,他不在单于庭,现在特意赶回来为你庆祝。你也为他斟上酒水!”又看向伊稚斜道:“这就寡人的南宫阏氏。”
南宫怯生生看着伊稚斜,心头一凛:“原来你是单于的胞弟,也是我大汉的敌人。”伊稚斜这也才敢正视南宫,说了一声:“见过南宫阏氏!”
南宫低头答应一声,为他倒酒,只是并没有倒满。他二人心意相通,均想:“军臣已然半醉半醒,只要给他灌醉了,我俩就能趁机说上几句话。”
伊稚斜接过酒碗,便敬向军臣,道:“臣弟恭贺大单于娶了汉人的公主。”军臣得意洋洋,又即大饮一口,说道:“等再过几年,寡人再向汉人的皇帝传信,让他再送来一个公主做你的阏氏。”
伊稚斜跟着饮了一口,说道:“谢大单于!”心中却想:“我只要南宫一人,只要把南宫给我,便是用单于之位来换,我也不愿!”
南宫见两人酒水见底,连忙端起酒壶倒酒,仍是军臣酒多、伊稚斜酒少。
那君臣醉醺醺只顾饮酒,也没多留意。而伊稚斜为灌醉军臣,求得私会时机,说了好多谄谀奉承的言语。
军臣酒酣耳热,又听耳边谀媚之言,不禁飘飘欲仙,正沉浸在虚妄的荣耀当中。他自以为南下攻汉,迫得汉廷和亲结盟,已是立下不小的战功。如此丰功伟绩,足可堪比冒顿、老上两位单于。两人身旁,更有南宫在侧时不时推波助澜。如此一来,军臣将伊稚斜的敬酒一一接下,没过多久已是酩酊大醉,伏在桌案上一动不动。
伊稚斜试探道:“大单于!大单于!”军臣鼾声如雷,毫无知觉。伊稚斜心头一喜,与南宫四目相视,两人同时把目光瞟向后方,眼神中仿佛在说:“你我到帐后说话。”
南宫先行离去,出了单于宝帐,转身走向后面。没过多久,伊稚斜也跟了出去,出到门口,装作醉醺醺的模样,吩咐两个侍卫道:“大单于醉了,你们快去给他扶上床榻,本王也有些迷糊,这便离去。”两个侍卫听罢,赶忙走进帐内。
伊稚斜环顾一圈,见四下无人,悄然走到帐后,一把将南宫拥在怀中。
南宫自嫁入匈奴,这些时日受了太多的委屈。本来她心中自有一股韧劲,越是孤立无援,反而更加坚强,把那种种伤心事都藏在了心中,倒也没表现的多么脆弱。可此时一见伊稚斜,心里的戒备全然放下,内心深处的软弱忽然流露出来,鼻子一酸,两行泪自眼角滑落而下。
伊稚斜万般怜爱,低头浅吻着南宫的额头,用手轻轻擦拭着她的脸颊。
两人拥抱了一会儿,伊稚斜轻声说道:“跟我走吧!不要在做阏氏了。”
中原女子最重贞洁,南宫想起自己已失身于军臣,心中凄苦,不由得哽咽起来。低下头,不去看伊稚斜的眼睛,哭道:“已经晚了!晚了!你走吧!忘了我吧!”
伊稚斜也明白她的心意,可匈奴人生性野蛮,与汉人截然不同,并不如何看重女子贞洁,更有“父妻子继,兄死弟妻寡嫂”的传统。再者,在伊稚斜看来,南宫比之女神还要圣洁,又怎会在意这些?
伊稚斜轻轻托起南宫的脸颊,深情说道:“哪里晚了?休要想那些没用的,你在我心中永远圣洁无比!跟我走吧!”
南宫心下感动不已,将身子紧紧贴在伊稚斜胸口。她也想就此答应下来,跟着伊稚斜从此浪迹天涯,过无忧无虑的日子。可是汉朝两个字始终萦绕在她心头,挥之不去。近来听闻幼弟已继任帝位,然汉境之内仍有不少诸侯王心思不轨,譬如淮南王刘安等人。若是此时匈奴也起侵犯之心,那大汉危矣。
南宫狠了狠心,说道:“我不能!我是汉皇之姊,你是单于之弟,你我都生在皇家,都是一般的身不由己,我想你不会不明白。忘了我吧,回到你的王庭,好好做你的大王!”
伊稚斜胸口一痛,情绪愈发激动,说道:“这又如何!我这大王不做也罢,你也不要做公主了,更不要做阏氏。我俩就当一对普普通通的夫妻,你想做汉人,我们就去中原,你要做匈奴,我们就留在草原上放羊!”
南宫凝视着伊稚斜,感觉到对方充满热望的眼神仿佛就要融化自己。她心知再这样下去,自己一定会妥协,只得又下了一分狠心,说道:“你快走!我是大汉的公主,是单于的阏氏,我要嫁的人是单于。军臣哪怕对我再如何不好,他也是单于,你不是!你我永远不可能在一起的,别做梦了!”说完,一把推开了伊稚斜,从那温暖的怀中抽离。
伊稚斜胸口酸痛,刚欲再言,却见南宫又扯下自己的发簪,抵在了脖颈。当年那宁之死,已给他的心留下一层无法散去的阴霾,他再也无法承受心爱之人在眼前自尽。
眼见南宫又故技重施,伊稚斜一时手足无措,吓的向后退了一步,急声道:“你这是做什么,快放下!”南宫道:“你快走,否则我便死在你面前!”伊稚斜抓心挠肝,却又毫无办法,僵持了一会儿,终于叹出一口气,低声说道:“那…那你一定要好好保重!”转身而去。
南宫看着伊稚斜背影走远,那高大的身影消失在夜幕之下,绝望与哀伤瞬间涌上心头,蹲在地上大哭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