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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日晨起她便准备返程,包了两包银钱交给缈清。
“一包你自己留着,照顾我这么多天辛苦你了。另一包劳烦你在我离京之后去皇寺交给大娘,她儿子不在京中,一个人生活又要负担那么高的税赋,这些银钱好歹能解她一时之忧。”
缈清垫了垫那包银钱,心想着您太谦虚了,这哪是解一时之忧,好几年的忧都解了。
但她只拿了给大娘的那包银钱:“照顾娘子是我分份内事,不敢要娘子赏赐。”
柏逐昔还是将银钱塞到了她手中:“什么份内事,我又不是尚书府的人。再说这也不是什么赏赐,是你照顾我这么久应得的工钱。”
缈清仍是不敢拿,满都城看过去,便是皇宫里贵人身边得力的宫女也不敢说自己短短几日就能拿这么多工钱。她抱着那两包银钱,放下也不是,收起来也不是。
了安正端了水过来给柏逐昔洗脸:“收下吧,这位娘子除了银钱也没什么旁的东西可以给你了。”
缈清这才收了,又谢过柏逐昔的好意,才出去做事。
了安拧了帕子给她擦脸:“照你这个给法,路平儿得挣多少钱才够你挥霍啊。”
“不知道,不过我还记得上次接的单子,那姑娘给了我五百两银票。”再之前的她都不太记得了,她一般也不直接从雇主手中拿钱,都是雇主给当地堂口的负责人,那边留下抽成之后剩下的交到路平儿手中。
“那你知道工部尚书一个月的正俸是多少吗?”了安从她口中救下那只被摧残的手指来轻轻擦着。
她摇了摇头,想着好歹是个尚书,朝廷大员,应该也不会低到哪去。
“三百两。”
“这么低的吗?”
“不是低,是你的钱来得太容易了。”
虽说也是豁了命去赚,但又有几个人能挣那么多。她自己其实也清楚,和常人比起来,他们这些不走正路的银钱来得实属轻松。
了安给她擦完手,出去倒水回来又看见她在那啃指甲,赶紧上去制止。
“你这坏毛病什么时候才改得掉,病从口入,每天就逮着指甲啃。”他又唤缈清打了水来,重新给她洗了遍手。
柏逐昔瞧着自己快要被洗秃噜皮的手和一脸认真给她擦面脂的了安,有些无奈。听说这些面脂还挺贵的,人家擦脸他擦手,一时也分不清他和自己谁花钱更大手大脚。
“本想等这边的事都弄完了再回武陵,现在想想我还是跟你一道回去吧,还能救救你这手指甲。”
也不容她辩驳,了安便让缈清去收拾他的东西,另写了两封信,让店家分别送去皇寺和侯府。这次来得匆忙,虽知会了父亲让缈清过来,但还没有去侯府拜见过祖父。
“要不我再留一天,你去侯府走一趟吧。”
“不了,过不了多久就是万佛论道会,到时候来了再去。我在城里待了这些天,怕是有的人忍不住要生事,早走早好。”
以前也是有这些事的,他素来不怕涉险,还常常以身做饵将那些想对他不利的人找出来清理掉。现在有人在身边护着他,他反而不敢去涉险了,只怕自己稍有不慎就会让她受伤。
柏逐昔带着了安出发的时候祝策仍在驿站休整,要等着宫中将那批货一一验过,确认没问题之后才能走。
她走的时候没有知会祝策,了安这边话说开了也就好了,但祝策那边,这笔帐她总是要算一算的。
方入武陵路平儿那边便知道消息,赶来小院见她。
路平儿很是自责,没有事先同她商议便做了这件事,他这些天也总是在担心。万一了安没有算准事态的发展,真让她和祝策对上了该怎么办。
他在那絮絮叨叨大半天,说得最多的还是对不起。
柏逐昔听得烦了,从前也不见他这么婆婆妈妈啊:“我能有什么事,我要真有事,你就带人去宰了祝策给我陪葬。”
路平儿被她这句话给逗笑,又打趣道:“还是宰常思法师吧,你应该会比较喜欢他陪你过奈何桥。”
两人笑闹了一会,路平儿才彻底放下心来,复又说起正事。
柏逐昔想了想这些日子发生的事:“我问你,你是不是也认可了安和祝策的做法,觉得咱们应当把握住这个机会,把黑山石彻底摘出去。”
“常思法师最初跟我说这些事情的时候我也是不乐意的,但仔细想想,这确实是个不错的机会。”
他的想法没柏逐昔那么大,柏逐昔想的是江湖道义,他想的是黑山石一众人的去向。虽说大家入了籍,关卡也交给了朝廷,但他和柏逐昔的身份仍然很尴尬。
柏逐昔用他的名字在战场上杀敌立功,又以他的名义在远垂渡做事,而世人皆知远垂渡的东家萧济之是黑山石大当家的小舅子。萧济之以黑山石为背景在武陵发家,明面上他名下最大的产业就是远垂渡。如今远垂渡的老大路平儿,也是黑山石出身。
光靠着他们自己,是无论如何也摆不开黑山石,若是朝廷真的要肃清江湖帮派,那么武陵首先遭殃的必是远垂渡。
路平儿也是仔细分析过这其中利弊,才听了了安的话框柏逐昔去帮祝策运货,为的就是给俩人搭线。只有柏逐昔点头,和祝策的合作才作数。
路平儿将自己的想法说清楚之后,又让她快些做出决断。说着不论她做怎样的决定他都会支持,但柏逐昔知道他心里还是希望自己能赞同他。
“过些日子再说吧,我会再去一趟都城,将那边的事情打听清楚。”
实际上现在她已经是骑虎难下,江湖上都知道黑山石二当家回来了,也都知道她帮官府运货,又有人因着劫这批货被抓。旁人如今还不知道劫货的事是个局,但真相迟早会被人揭露,一旦有人知道,她和黑山石就会再次成为众矢之的。
了安这一场局做得实在是好,逼得她不得不和官府站在一条线上。
祝策回武陵之后便邀她去了一趟他家。
他不是本地人,再加上地方官员的俸禄不高,他品阶又低,所以买不起什么大宅子。在一个偏僻的巷子里买了个一进的小院,采光不好,进去就让人觉得有些阴冷。
这屋子估摸着也有些年头了,虽然收拾得干净,但瞧着总是有些破旧。
柏逐昔环视了一周,大抵也知道了祝策是个什么样的人。
上无双亲下无幼子,无至交好友亦无撑腰之人。背井离乡来武陵打拼,能在这里站稳脚跟就已经很不错了。
她也曾见过不少这样的人,他们大多只会去想自己的明天要怎么过,或许也都是有理想有抱负的,但终归都屈服于柴米油盐。
像祝策这样,永远怀揣着一颗赤子之心的人,并不多。
祝策引她到书房坐,给她倒了杯热茶:“先坐,我去取点东西。”
她点了点头,随手拿过旁边的书来翻看。今日本是抱着跟他算账的态度来的,但这会儿不知为啥也没心情了。
他自屋内走出来,怀中抱着一堆很厚的案册,下面的案册封皮已经卷了起来,纸张也多有破损。
祝策将这堆案册扔在了她眼前,案册掉到桌上的一瞬间,有不少灰尘飞扬起来,柏逐昔顺手拿起一册来抖了抖,颇为嫌弃。
“这些都是什么啊,这么多灰。”
“案册,我自己记录的,衙门档案里也有,但没有这个全。多久不曾取出来了,才积了些灰。”
看这一堆,下面的破损成这样,应该有些年头了。她想起大当家对祝策的评价,是条汉子,但这样的人在官场上走不远。他太认真了,上面不管的事情他坚持要管。
武陵城外山匪猖獗,从前黑山石说了算,官府攻不下来也儿破不了案,索性也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现在没了黑山石,官府自然松了一口气,他还要揪着这些旧案不放,对民众来说是好事,但对当朝官员来说不见得是件好事。
黑山石是个例,在大当家之前,黑山石就已经伫立在武陵城外,靠着地势发家,这其中没有官府掺和。可是除开黑山石,又有哪个帮派敢说自己和官府一点勾结都没有呢?
黑山石占尽天时地利,最后还不是落得个无人生还的境地。至于这城中大小帮派,没有哪个比黑山石干净。
现在的柏逐昔开始相信因果报应,做多了恶事总是会还回去的,就像大夫人说的,大当家能够死在边境,死在战场上,已是上天对他的眷顾。
她将案册扔到一边:“不用看,这些事情我都知道。”
祝策冷笑一声,坐到她对面去,拿起一卷案册扔到她手边:“你真的以为自己什么都知道吗?”
那案册上写的是黑山石三字。
她拿起来,但没有翻开。
“大元三十二年,武陵城守备刘呈东于城西十里河口被害,其颅悬于尸身五里外柳树上,身上大小刀伤二十余处,致命伤为胸膛处剑伤。同年,富商陈祖佑被人发现死于家中,其颅浸于家中东厮,身上伤口与刘呈东相似。这些,你都知道吗?”
祝策说着,逼近柏逐昔。他觉得柏逐昔并不明白自己生活在一个什么样的环境中,也不明白自己在做些什么,柏逐昔在他眼中不过是一个不明是非的山匪。
杀害朝廷命官,这是重罪。官府查了很久,一点线索都没有,唯一有的线索是尸体上的刀伤。当时云霄公子的名号在江湖上很响,他善用一把大刀,能把刀用得和针一样精细。
两具尸体身上的刀伤都很有水平,入刀利落,收刀爽快,伤口不深但会一直流血。世人猜测云霄公子出自黑山石,但他的真实身份没有人知道。
官府久查不下,只能将这些案子归为悬案。
柏逐昔伸手抚上刀柄,将刀抽出来在空中轻舞了两下,划过桌面。桌上摆着的果子被削下薄薄一块皮,贴在刀身上,刀停住的时候,刀尖正好对着祝策的咽喉。
“我怎么会不知道呢?人是我杀的啊。你知道他们为什么会死得那么惨吗?”她说着将刀往回抽,那果皮便轻轻落到了祝策跟前的桌面上。
他眼中闪过一丝讶异,很快恢复如常,伸手抚掉了果皮:“刘呈东勾结陈祖佑买卖妇女婴孩至广南,以谋巨益。我本以为你就算知道这件事也不清楚到底是谁干的,没想到还是棋差一招,竟没发现你就是云霄公子。”
细想来,这武陵城内外善用刀的除了曾创下“一夜销骨”的云霄公子,便只有黑山石二当家。他看柏逐昔使过无数次刀,也怀疑过,但最终也只确定了她黑山石二当家的身份。
那个被发配到漠北的,不过是一个傀儡罢了。柏逐昔没否认过那个女人就是云霄公子,或许只是因为不喜欢云霄公子这个名头,所以别人顶了去也就无所谓。当日他真以为自己抓了云霄公子,却不想还在谜题中。
柏逐昔敲了敲面前的案册,抬起眼,如黑暗中捕食的猫:“你知道为何刘呈东的死查不到结果吗?”
她的目光很危险,祝策突然害怕起来:“黑山石和城中府衙并无往来,你休想欺我。”
“很聪明嘛,的确没有。我怎么会和老花刀一样蠢,把自己和城中府衙绑到一起,一损俱损,多没意思。我不过是往当时的刺史府中送了些银钱,他胆子小又想发横财,我可以给他钱也可以要他命。他太怂了,拿了钱压下此事,上请转调西岭孟川城,一走了之。这事,也就悬了……”
“闭嘴!”他听不下去,或者说,不敢听下去。
“知道为什么府衙不再追查吗?因为他们也要保自己的位置。下面的人有心查也没胆子跟刺史对着干,只要刺史瞒着,这案就破不了!退一万步讲,就算刺史拿钱不认账,跟我对着干也没用。
刺史上面还有巡抚,巡抚上面还有京官,我能给刺史钱要刺史命,自然也能如此对待别人。你以为这世上所有人都跟你一样,不畏权贵不怕死吗?”
柏逐昔猛地拍在桌上,盯着祝策说完了自己想说的话。
每一个字都像石头砸在祝策身上,压得他喘不过气来。而柏逐昔的笑,更像是恶鬼的镰刀,收割掉他仅存的一点骄傲。
“你知道的我都知道,你不知道的我也知道,你拿什么来跟我说合作。你以为光有一腔热血和正义就够了吗?可笑。”
她不怕祝策去告发,她能压下刘呈东的事,自然也能压下别的。祝策根本不明白,这世界不是非黑即白,所有人都是灰的,好坏难明。他一心要做那个白的,就注定与这尘世格格不入。
门前没有小白的影子,柏逐昔吹了个哨,便听见马蹄声自旁边巷子中靠近。她看着那个抓着缰绳狂奔就快要被拖倒在地的人,无奈地摆了摆手,奔过去跳上马背,拉住了小白。
小白突然停下来,了安来不及站住,还是摔到了地上。柏逐昔看他挣扎起身,一身的灰尘,脸蹭在地上,下巴拖了道血痕出来。
还是朝他伸出手,把他提将上马背。习惯性的在怀中掏了掏,才想起今日穿的是女儿家的衣服,并未带伤药在身上。
想了想还是从袖中拿出了手帕塞到他手中:“擦擦吧,佛祖可没教你听墙根和偷马。”
“为什么要对他那么残忍,你明明不是这样的人。”
“怎样的人?我就是个山匪,事是我干的,人是我杀的,他听不得实话罢了。”
了安没再说话,擦掉下巴上蹭出来的血珠,伸手抓住了她的肩膀。上次她骑太快,给他留下了不小的心理阴影。
他不说话,柏逐昔倒有些不习惯:“你怎么不继续问我了?”
“因为我知道你心里想的和你说的并不一样。”了安搂着她的腰,下巴在她头顶蹭了蹭。
他总是清楚她的想法,恶语相向也好,寸步不让也好。不过都是为了让祝策知道,世上的事并非只有一面真相。他要好的结果,也得承受住过程中的种种折磨。
被蹭得有点痒,柏逐昔伸手挠了挠头,顺便在他下巴上捏了一下:“多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