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世上人有千万种,但害人的手段翻来覆去不过就那几种,说恶心人也恶心,但算不得什么新奇事。
柏逐昔回了客栈便让掌柜的将了安的院子打扫了一下住了进去,不过半天时间,缈清就挎着个小包袱出现在门前。她瞧着缈清脸上还有层薄汗,定然是得了消息就紧赶着过来,工部尚书府的婢子们惯会做事。她一时也不知是该夸王夫人训导有方,还是该觉着如今做丫鬟也辛苦得紧。
她带来的消息只有一个,侯府那边有动静。了安的父亲希望她不要妄动,他认为了安有解决此事的能力,也觉得侯府那边的人没有这么大本事将这桩罪责扣到了安头上。
话虽有理,柏逐昔却还是担心,若要让她放下心来,总要将事情真相披露出来才行。本是想从尚书府得到点消息,但看这位父亲的态度,似乎是不想管这个事情。
好在就算他不管她也有办法去查,林铄和她手中都有些人脉,再不济还有钱。她在大理寺里外跑了几日,探听敬云郡王被杀害的消息。
其中有一条说的是江夏城之下有一羁縻县,该县境内有一座大山名为穆山,住的是名为矣栗族的古部落。
因着风俗习惯和文化信仰的不同,羁縻县内的民族甚少和别的民族交流,为了保证羁縻县内的安定,羁縻县向来是由当地首领管理,其所属辖区内的官员一般不会插手他们的事务。
矣栗族有自己的信仰,传说穆山之中沉睡着一条蛟龙,它每三年苏醒一次,每次醒来都要吃光山上所有的动物与植物,搅得穆山境内寸草不生、飞禽走兽尽数奔逃,人更是没办法生存。
矣栗族的祖先征服了这条蛟龙,将它的头斩下来悬于穆山顶上,蛟龙死后,穆山也恢复了原本生机勃勃的模样。从此穆山境内更是风调雨顺,矣栗族世代得以安宁生存。
一直到今天,他们还供奉着所谓的蛟龙头,并以此衍生出许多独特的节日和习俗。
作为一个羁縻县,穆山和其他所有的羁縻县一样,没有什么特别的。
非要说有什么不同,那便是敬云郡王住到江夏之后和矣栗族的首领发生了不少冲突。
敬云郡王此人在百姓中风评极好,唯有一事做得过头了些,那便是他极爱修习佛法。到江夏之后,他并没有住到皇帝为他修筑的郡王府中,而是直接入了明心寺修行。
他对佛法的理解深浅且不论,普通百姓也不懂这个事,只是他在这事上带着皇家贵族常有的霸道,素来惹人厌烦。碍于他郡王的身份,倒也没人敢表达出不满,是以他霸道惯了,到哪都要求身边人跟他一样修习佛法。
到了江夏之后更甚,他听闻矣栗族的信仰之后特意带了人跑到穆山去给人讲经论道,逼迫他们放弃供奉蛟龙,转而信仰佛法。
一开始矣栗族的首领并没有将此事放在心上,毕竟大濮境内各地部族都有自己的信仰,即便大部分人信仰佛法,也还是不停有人来宣扬不一样的宗教信仰。矣栗族人不是一味墨守陈规,对这样的事情还算宽容。
然而敬云郡王太过霸道,领兵毁了他们的祭坛,这才惹得矣栗族阖族上下不满,此事也在江夏城中闹得纷纷扬扬。
是以敬云郡王死在皇寺的事传回江夏之后,有传言说是矣栗族首领趁着此次敬云郡王进京,特意找了江湖人尾随至此杀了敬云郡王。
柏逐昔看到江夏递过来的消息之后,起了一身冷汗。
若此事真如传言所说,不光是矣栗族,大部分羁縻地区可能都会因为敬云郡王的死遭受灭顶之灾。
她盯着手中信件看了一下午,心里很不是滋味。
没人知道她刀身上的白虎图腾是什么意思,她亦从未对人讲过,也只有在夜深人静的时候,看着这些图腾,心中会升起一股暖意。关于她的身世,关于她回不去的家乡。
她知道信仰被人质疑与诋毁的感觉,也知道一个民族精神支柱的所在。如果她是矣栗族的首领,要做的可能就不仅仅是杀了敬云郡王这么简单。
但她也知道当今圣上为了控制羁縻县费了不少劲,矣栗族首领当真就那么不怕死吗?
她又一次跟了安的父亲面对面喝茶,就在收到江夏消息的第二天。
这位工部尚书本该去上朝,朝服都换好了,就让轿夫在门外等着。他扔了几张信纸给柏逐昔,粗略扫了一眼,和她收到的消息差不多。
“大理寺的人已经在去往穆山的路上了,这件事我会让人盯着,你就在城里玩几天吧,等事情结束带今儿回武陵去。他祖母年纪大了,他如今又生了别样心思,你们要是有孝心,就留在武陵让老人家省点心。”
他话里似乎有别的意思,但柏逐昔没太在意,她一心都扑在敬云郡王的事上。手指在桌面上敲了一会儿,站起身来辞行。
“我要去一趟江夏。”
他皱了皱眉,对她的决定很不满意:“我说了,这件事我会让人盯着,你去凑什么热闹。侯府那边的人再怎么蹦跶,也不会成功。”
“和了安没有关系,是我自己要去。”
她丢下这句话,飞快离开了尚书府。
他在原地愣了半响,端起面前的白玉杯子,又盯了杯中茶汤半响,忽然狠狠地将杯子摔向地面。
茶水四溅,碎片崩飞,吓得来催他上朝的管家不敢上前。
他低声骂了一句,然后一甩袖子往外走去。
气什么呢?大概是气自己身边每一个让他省心的人吧,夫人固执,儿子不听话,如今来了个儿子中意的人,也偏爱一意孤行。
柏逐昔进寺里跟了安说了一声。
“我要赶在大理寺到达之前搞清楚此事和矣栗族有无干系,所以这段时间你要照顾好自己。”
“那你小心行事。”了安往她怀里塞了块卫都侯府的令牌,又理了理她的衣摆,目送她离开。
祝策在廊下看了这一出短得离奇的离别戏码,不禁心生疑虑,挪到了安跟前去:“你就这么放心她涉险?”
“不放心,但这毕竟是她自己的人生。”
离了皇寺,柏逐昔给林铄留了个口信儿,让他去码头上以自己的名义找一个叫吴蹇的人送他回武陵,旋即起身循近道去了江夏。
大理寺的人自是按着规矩来,走的都是官道,比不得她穿山淌河快。这一路上,每日里她都只睡两个时辰,其他时候除了换马吃饭都没停下过。
这一日,在驿站遇上个死心眼的官员。
有些驿站的老板为了挣些外快,都会在来往的官员身上下点手脚,最多的是朝那些前去赴任的官员下手,卖一些当地权贵的名册给官员是最常见的操作。
这类买卖很多时候都带着点强买强卖的意思,一般官员遇上这样的事情都是直接买了了事。顾念着赴任期紧,没时间和驿站纠缠,也因着这权贵名册一般不会作假,拿在手里也不是什么坏事。
但这个官员是个脑子不会转弯的,任那掌柜怎么跟他说他都没打算买,惹得那掌柜神色不喜,准备招呼伙计上来好好关照一下这位看起来地位不怎么高的官员。
柏逐昔正在喝粥,那掌柜的声音落在她耳中聒噪得很,她近来没睡够,脾气暴躁得很。听着掌柜一直说,那当官的又死活不上道,当即便是一团火气堵在心间。
她猛地拍了一下桌子,吓得店中人一哆嗦。
掌柜先反应过来,扬着笑脸走过来:“娘子有何吩咐?”
本想将这掌柜劈头盖脸骂一顿,或是揍得他开不了口,又摸到怀中的令牌,想着了安,她还是硬生生将那股火给压了下去。
掏了些银两出来扔在桌上:“那本册子给我吧。”
只要有钱,卖给谁不是卖呢。掌柜欢天喜地将册子给了她,也不再纠缠那当官的。柏逐昔收了册子,又结过饭食钱,起身去外面牵马。
本想在这处休息半晚再出发,然而这老板实在聒噪,她还是决定赶路。
那官员背了自己的包袱追出来。
“娘子等等,此事本与娘子无关,还请娘子收下这些银钱。”他打开怀中荷包,细细数了一堆钱币出来,正是刚才她买下那册子花的银钱。
柏逐昔瞥了他一眼,穿得那般朴素,袖口都洗得泛白。
她嗤笑一声:“不必了,我买个清净而已。”
那官员却是坚持要她收下:“不管娘子是做什么的,钱财都来之不易,万不可因他人之事舍己身之利。”
她听了太多人说舍己为人,舍利取义。这还是第一次有人告诉她要守住自己的利,柏逐昔不禁对这人多了一丝好奇。
“你要去哪处赴任?”
“江夏。”
世间人的缘分总是如此奇妙,偏偏她要去江夏查敬云郡王的事,偏偏就在此遇上了正要去江夏上任的徐甫朗。
敬云郡王在江夏时,江夏刺史一职空闲,如今敬云郡王已死,他又没有后代,江夏的领导权自然重归中央所。是以在敬云郡王死后,皇帝做的第一件事就是安排新的刺史前往江夏。徐甫朗前段时间因着治理水患颇得圣心,得了机会升任江夏刺史,才会在这处遇上柏逐昔。
他给柏逐昔看过自己的升任令,柏逐昔便将他带着一道上了路。既然是江夏刺史,为人瞧着又不错,或许能帮到自己。
她带着人赶在大理寺之前入了江夏,前往穆山找矣栗族的首领。
矣栗族有自己的规矩,再加上他们也收到敬云郡王身死的消息,如今穆山防守正严,要见到首领并不是易事。
徐甫朗还想着要不要以刺史的身份带兵去和矣栗族交涉,柏逐昔就已经随便绑了个瞧着地位不低的人去敲穆山山门。她行事作风本就出人意料,徐甫朗惊讶了一番便也放宽了心,随她去做。
他初上任就遇上这件事,若是柏逐昔能帮他解决,自然是最好的。即便她不能解决,这么闹一番之后他也能以官府的名义出面安抚矣栗族。
她不知道自己绑的是什么人,但这个人确实让她成功的见到了矣栗族首领。
她看着这个脖子上描了复杂花样,手中抛玩着一把形状奇怪的匕首的中年男子,微微蹙眉。
男子上下打量了她一番,在铺着织锦的主座上坐下,示意她不用起身:“你是哪家家眷?还是江湖人?”
“算是江湖人吧。”
“收了钱替官府查案?”他神色有些不善,仿佛她说出什么他不想听的话他就会将匕首插入她的咽喉。
“我和官府没有关系,敬云郡王身份特殊,事儿又出在都城,我是为了都城中的人前来。不管这件事是不是矣栗族所为,我都不会对你们出手。当然,如果此事不是你们所为,我也会想办法查出真相,不让你们背锅。”
这件事若是跟矣栗族没关系,就还得找出真正杀害敬云郡王的人,否则矣栗族难逃此劫。她本不是这么好心的人,但想着矣栗族的处境,心中难免不忍。
首领又仔细打量了她一番,试图从她的外表来判断她所说的话是否可信。
“我要如何相信你说的话?”
“我抓的那个人应该也会点功夫吧,你可以问问他我是怎么把他抓住的。若是我要对你们下手,以我们现在的距离和你们的功夫,其他人还没反应过来你就已经死了。”
她自然能说出这么傲气的话,不论这位首领信不信,在和人打架这件事上,她还没有废过什么劲。
首领把那人叫过来问了一番,虽用的矣栗族的语言,她听不懂,但能察觉到被她抓住的那人在看见她时眼中的恐惧。柏逐昔对他的眼神很满意,虽然她觉得大可不必这样瞧着自己,她又不会吃人。
首领勉强算是信了,同她讲了敬云郡王和他们的冲突。
他的确是很想杀了敬云郡王,但他还得为了这一族人的生死着想。
羁縻县本身就是朝廷和他们这些部族之间的一种妥协,他们接受朝廷的统一管理,朝廷免除他们的税赋,也免了朝廷会派兵来剿的担忧。
族人虽然对敬云郡王的所作所为充满怨愤,但江夏屯兵不少,他身为矣栗族的首领,不会那么冲动。即便敬云郡王推了他们的祭坛,族人天天吵着要敬云郡王谢罪,他能做的也只是安抚族人,重筑祭坛。
他能杀一个敬云郡王,但挡不住江夏的兵,也挡不住朝廷对一位郡王的偏心。
同时他也给出了证据证明此事和矣栗族没有干系。
一是敬云郡王是悄悄离开的江夏,明心寺外张贴的前往都城参加佛法大会的名单中没有敬云郡王。他身为郡王,若是大方出行,那仪仗必不会让人忽视。但若是悄悄离开江夏,旁人也轻易查探不到。
二是自打敬云郡王毁了他们的祭坛之后,首领就已经下令封山,没他的命令不可离开穆山地界。柏逐昔抓人也是在山门外不远处抓到的,他也只是被命令在山门附近巡逻。
三是矣栗族人自小就会在脖子和手腕上刺上蛟龙图腾纹样,在外面很惹人注目。同时江夏城境内只有穆山一个羁縻县,为了强化对羁縻县的管理,矣栗族人的封传和出城程序都与普通民众不同。若是矣栗族人要离开江夏,城门那边一定会有记录。
“城中有传言说是你们请了江湖人。”
“不瞒你说,我确实打听过,但是那边回信说不再接暗杀任务,我又仔细想了想这事做不得,也就算了。”他还给柏逐昔看了自己收到的回信。
信纸右下角画了一簇兰草,柏逐昔轻咳了咳,感情是送到自己手下去的。
“既然没做过,这信便烧了吧,不要留把柄。你说的这些过两日也会有人来问,如实答了便是。”
她既已知了自己想要知道的事情,再留在这里也只是浪费时间,趁着现在大理寺的人还没入城,赶紧将这些消息告知徐甫朗,让他那边着手拖住大理寺,她才好去别处调查。
徐甫朗没想到她这么快就问清楚了,虽然还没有核对过证据证词的真假,但至少已经可以证明矣栗族一定程度上与此事无关。
柏逐昔要他拖住大理寺,他也同意了,虽然不知道柏逐昔是不是真的能查出真相,但总好过大理寺的人直接去查。毕竟大理寺的人是皇帝派过来的,皇帝心中也是希望能尽快了结此事,至于矣栗族是否无辜,在皇帝那边并没有那么重要。
他要的只是一个结果,一个世人能够接受,贵族世家能够接受的结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