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初三日,侦侦和阿查回家过年,祝策也因着府衙轮守离开了。
趁着没什么人,柏逐昔带着了安偷偷回了黑山石,大夫人和路平儿都在这里过年,也是跟寨中人聚一聚。她没有将了安带到人前去,只在原本大夫人和大当家的院子里待着,让他见了见大夫人和路平儿,算是一家人一起吃了顿团圆饭。
只是这顿饭吃得有些诡异,大夫人脸上没什么笑脸。她对了安其实没有很满意,要说以前黑山石还在的时候也还好,那时候她们不用去顾什么礼法人情,现在却是不行。
虽说当日在佛寺里,她听了安说了那番话,也放心让两人交往,但只是当时的想法。回过头来想想,又觉得了安毕竟是佛门中人,她总不能让柏逐昔没名没份的跟他一辈子。
吃过饭之后大夫人让柏逐昔和路平儿带两个孩子去各家送些糖果糕点,独留下了安在屋里。
了安自然知道自己被留下来要听些什么,他端端坐着,等大夫人先开口。
大夫人端了茶给他:“你也别怪我说话难听,我是不太想你们在一起,昔昔的身份在你们这种世家大族面前上不得台面,你还这么优秀,换做从前也就罢了,一条绳子把你绑了来也行。
如今黑山石败落成这样,昔昔做的事又是世人看不上眼的,我也是那高墙里出来的,世家大族向来求一个门当户对,娶妻娶贤。你要同昔昔好,你家里人只怕是不会接受她,我不想她没名没份的跟着你。
我妹妹虽然不是什么贵女,但自来了这处,也是我跟她兄长捧在手心里的。那样的委屈,她不能受。这些话我不能对她讲,怕她听了伤心,便也只能对你说说,希望你能考虑清楚。”
“大夫人误会我了,我虽是王家后人,但早跟家中没什么牵扯。我母亲和祖母都很喜欢逐昔,不会叫她受了委屈。”了安不卑不亢,声音柔和又充斥着不容反驳的意味。
“但你终究是佛门中人。”这便是大夫人不满意的第二点,要是他真喜欢柏逐昔,两人纠缠这么久,怎的如今他还在佛门中,瞧着一点还俗的心思都没有。
“我会还俗的,只是北川寺有北川寺的规矩,我的事情还没做完,不能草率离开。希望大夫人能再给我些时日,不要直接否定我。”这本是他跟柏逐昔之间的事,与旁人无关,但他知道大夫人对柏逐昔来说意味着什么,所以也愿意在大夫人面前装得乖些。
若是柏逐昔本人,并不会要他还俗,她甚至觉得只有在佛门中,他才是真正的了安。
只是他也不想这样无名无份下去,总要十里红妆将他的姑娘迎回家中。不,十里红妆远远不够,她那样好的人,他要给她自己所有的一切。
“您放心,我不会让她受一点委屈。”他向大夫人保证,也向天地间所有生灵保证,这一生,她都可以做他掌中娇娇。
大夫人似乎还是不太满意:“昔昔和别的姑娘不一样,别的姑娘可以做笼中鸟,她只会做翱翔天际的鹰。任何想要束缚她的东西都会引起她的反感,我要你给她一个名分,不是要你迎她回家中圈养,只是希望你们能堂堂正正在一起,不被旁人说道。如果你不能给她一如既往的自由,我仍不会让你娶她。”
“我不会阻拦她做事,她的人生不会因我的存在而感到不适,她想是什么样的人就是什么样的人,我不会要她为我做出任何改变。”
如果大夫人的担心在此,那大可不必。就像柏逐昔不会要求他为自己放弃理想一样,他也不会要求她放弃自我。
了安说得真诚,大夫人也无话可说,进屋去拿了个盒子出来给他:“昔昔来的时候身上戴着这条项链,款式倒也新奇,她嫌戴着打架不方便,便给了我。其实我知道她是瞧着这个就会想家才给了我,你替她收着吧,等你们成家的时候再给她。”
她时常会想念自己的家乡,那个根本回不去的地方,了安心头有些酸,很心疼她。
以后不要想家了,我给你一个家。
夜来柏逐昔带了安回了自己院中,她虽不在此处住着,院子却是一直有人打扫的,被褥什么的都趁天晴晒过,睡着倒也舒坦。
了安在阁楼上看书,她便在楼下翻看账册,算算今年的盈余,等年后开工了再给兄弟们发一份津贴。
“昔昔,开一下门。”大夫人在门外喊她,她才想起来院门没落锁。
“阿姊这么晚了过来作甚?”她拉人进来,让人坐到熏炉边上,又将自己怀中的手炉塞给了大夫人。
大夫人将手中的食盒搁到桌上,捂着手炉:“怕你们晚上饿,给你拿些吃的过来。”
“让路平儿来就好了嘛,这大晚上的,又下着雪。”
“我哪有那么娇弱,”大夫人说着往内室看了一眼,“常思法师呢?”
“在阁楼看书,您有事找他?”
大夫人压低声音:“自然是来找你的,你跟我说实话,你们有没有那个?”
柏逐昔愣了一下,反应过来大夫人在说什么,整张脸都红了。看她这反应,大夫人也都懂了,又好气又好笑。气她不顾身子,又笑她从前那般放肆,如今竟还会脸红。
“到底你们还未成婚,要警惕些,且你素来畏寒,身子没调理好之前不适合有孕,等回了城中我就让人去给你好好看看。行了,夜也深了,我就先回去了。”
“我送您。”
也不等大夫人拒绝,柏逐昔就硬跟着她出了门,直将她送到院中才回去。她不敢去想要是自己没有遇上大夫人她们,会过着怎样的日子。
从前黑山石处处都有灯盏,夜幕一至,便都点上。如今寨中没什么人,也就不点这些灯盏了,她提着个小纸灯笼,往自己院中去。
院门大开,门前端端站着个人,她吸了吸鼻子,将眼中泪水憋了回去,扬着笑脸小跑过去。将灯笼往地上一扔,扑进他怀中,那纸灯笼很快烧了起来,又很快灭掉。
“怎么不开心了?”了安察觉到怀中人的情绪有点不对,手掌覆在她后脑勺上轻轻抚着。
柏逐昔没说话,了安便将人抱了起来,她一贯喜欢挂在他身上,了安托着她往屋里去。她伏在他肩头一直没说话,进屋之后了安明显感觉自己肩膀上湿润润的。
“怎么还哭了?”他知道方才大夫人来找她,心下担心是大夫人跟她说了什么,但又不敢贸然开口,毕竟大夫人的为人他也是信得过的。就算大夫人真的对自己不满意,也不会在聊完之后还去跟柏逐昔说什么难听的话,他看得出来大夫人是真不舍自己的妹妹受半点委屈。
她在了安怀中闷了半天,才抬起头来,眼睛红红的,但已经没有泪水。
“就是有些开心,了安,还好我遇见的是你们。”
换做其他人,或许也会有不同的际遇,但她总觉得,如果不是他们,如果不是现在在她眼前的人,心里会缺一块。
了安舒了一口气,不是在难过就好,掏出手帕给她擦眼泪:“吃东西吗?”
柏逐昔顺手拿过手帕,擤了擤鼻涕扔到一边去:“吃。”
了安看着那揉成一团的手帕,太阳穴跳了跳,果然还是那个悍匪啊。
他们只在黑山石歇了一夜,匆忙返城,因着祝策已经正式上任司士参军事,柏逐昔有许多事情要忙,了安也回北川寺去做他自己的事。他没告诉柏逐昔自己在忙些什么,柏逐昔也不是很感兴趣,左右他忙的事情自己也搞不懂。
武陵城中瞧着无风无浪,实则暗地里波涛汹涌,城中帮派一个接一个的遭打压,生意越做越艰难。
她许久没见了安,自己一日三餐喝着各种药,喝得面色红润,有些上火。
有点想他,提笔写了一封信让人送去北川寺。
想着今天能见到了安,她就忍不住开心,在码头上清点货物的时候在笑,和大家划拳喝酒输了也在笑。看得大家心里直嘀咕,都在想他们的路老大今天到底遇上了什么好事,笑成这样。
酉时钟声刚起,到了归家的时候,但大家喝得兴起,还不想走。
老刘头站出来说了话,催促大家快些回去,家里人都还等着。便也三三俩俩散了,守船的回了船上,老刘头牵了小白过来,把缰绳递到柏逐昔手中。
“老大,可别骑啊,牵着回。”他瞅着柏逐昔喝得实在多了些,生怕她纵马上街横冲直撞。
柏逐昔虽然应了,但老刘头看她站不太稳当,还是放心不下。好在她的院子离码头不远,今日又是老刘头和刘烔轮值,他交代了刘烔一声,便牵了小白带着柏逐昔回她院里去。
到了她院里,老刘头拴上小白,煮了点姜汤给她晾上。
“老刘叔,谢谢你啊。”这一顿酒喝得她有些头疼,坐在堂屋的椅子上不住的摁太阳穴。
老刘头笑了笑,给她倒了杯清水:“啥谢不谢的,我老刘是真服你,又心疼你,要是有人给你挡风遮雨多好。”
柏逐昔还没说话,老刘头又自顾开了口:“不过现在我倒也不担心你了,那些事儿,有人做了。”
老刘头什么都知道,他那双眼睛毒得很。
他起身向外走,嘱咐柏逐昔记得喝姜汤。他喜欢唱戏,走的时候嘴里还咿呀唱着一出戏。许是常年抽烟,他的嗓子很沙哑,即便这样的嗓子,唱出那戏来仍旧让她觉得震撼。
这世上有那么多人,可能一眼看透人心的又有几个。
她喝了姜汤还是觉得有些头疼,厨房里也没剩多少热水了,于是打了些井水上来混着,半温半凉的冲了冲身子。也不想洗衣服,换下来的就胡乱扔在盆里。
被外面街上的梆子声吵醒时,已是丑时二刻。她睁眼瞧见屋里有一点灯光,便知道是了安来了。
他正迎着那一盏灯看书,时不时在书上做些批注,没注意到她已经起身。
她走到了安身边,伸手环住了他:“什么时候来的?”
了安偏过头看她只裹了外袍,腰上的丝带因着睡觉的时候不安分也变得松垮,就快要散开。赶紧把她搂到自己怀中坐下,替她裹紧了袍子。
“子时过来的,寺中有事所以来晚了。衣物都给你洗了晾在院里,碗碟也刷了,烧了水,明天可以泡了澡再去码头上。”
他总是把事情做得很周全,柏逐昔看着他一直笑:“我的了安真厉害。”她说着便凑近了安,亲了上去。
“别闹,明天我还有早课要做。”
他这么正经,柏逐昔也只好窝在他怀里不动,让他继续看书。只是那悉悉索索的声音,总让他觉得自己怀中有一只耗子。
了安低头看着柏逐昔,她一脸正经,完全瞧不出手上在做什么不能见光的事的样子。
“你这样我真的没办法看书,去睡好不好?”他舍不得对她生气,所以仍然温柔的说话。
柏逐昔抬起手来勾住他脖子,两条腿盘在他腰上。
“那你抱我去睡觉。”
“好。”
了安眸子垂下,托着她的腰,往床上去。
虽是夏日,但她怕受风,所以床上挂的还是冬日的帘幔,共十二层,放下来密不透风的。虽换了薄被,但还垫的冬日的鹅绒,躺上去又软又暖和。
“赶明儿让人送床蒲垫来,鹅绒虽暖,太热了也容易伤风。”
他总是关心这么多事情,柏逐昔翻了个身,扯过被子将俩人裹上:“昨天阿姊派过来的郎中说还得用一段时间的药。”
“苦不苦?”
“苦,一日三餐喝着我都快吐了,白日里喝了些酒才觉得活过来了。”
“那就不喝了,我喝,也不让你受那罪。只是有些药对你身子好,还得喝,免得冬日里手脚寒凉。”
他不在乎子嗣,只心疼她每日喝那么多药。她素来不爱苦味,现在又不得不吃那么多药,调理身子的便罢了,本也是为着她好,那味避子药倒是不必了,他喝也是一样的。
柏逐昔摇了摇头,翻身将他压在身下:“苦点就苦点,怎么能让你喝那药。”她可以接受,但这个社会接受不了,如果了安真的喝了,势必会被人诟病,扣上不孝的罪名。
了安把她搂在怀里,柔声道:“可我不想让你受罪。”她这些年过得辛苦,要是让她为着人们口中的有后才是孝而去鬼门关走一遭,他实在不愿。
还想再劝劝她,话未出口便全化作旖旎。她不想听,便也只得作罢。一声嘤咛,也化成那勾魂的鬼影,缠住了他。
快到春天了,山上的雪开始融化,汇成一股股清泉自山涧流出。流出山谷,冲刷着欺霜而生的花,花草从上覆了一冬的雪也融成了露滴,润泽大地。
细细听着,有雪融时不可闻的声音,滴滴答答,溅落一池春水。
她是妖精,怨不得人们叫她勾魂刃,恶阎罗。她站在那,什么都不做,只需要看着他,他就会自己从那菩提树上跳下来,抛下所有的法,奔向她。
她缩在了安怀里,在灵与肉的漂浮中沉沦。终于,月儿高悬在天际。她吐出最后一声叹息,了安在她耳边长舒一口气,翻了个身让她睡在自己身上,紧搂着她。
“逐昔,我有些害怕。近来我总做一个梦,梦见你在迷雾中找我,可我怎么也走不到你身边去。跟你在一起很快乐,可是越快乐我就越怕你会抛下我。”
他很少表露这样的情绪,因着他时时刻刻都清醒克制,何时瞧着都对世事了然于心。殊不知这样的人也会怕,也会怕被遗忘,被落下。
她很想安慰他,可不知为什么也无法开口,总觉得有些事情说了反而做不到,或是正因着做不到,所以无法说出口。
她趴在了安的胸前,俯耳听他的心跳。
“了安,我爱你。”
她从来没说过这三个字,但无时无刻不在表达着这样的情绪。
“我爱你,永远。”
“我也爱你。”
话说出来总是简单清晰,她自信自己所听到的都是真言。
天亮得比往常要晚一点,是个阴雨绵绵的日子,江上雾起得重,这样的日子是不能起航的,但走陆路的货物已经先行出发了。
柏逐昔醒来的时候了安还未醒,想来他真的太累,她悄悄起身跨过了安,裹着袍子去厨房里打了水来清洗了一番。
挑了套鸦青的衣服一件件穿上,刚披上中衣,背后就伸出两只手来把她圈在怀里。
了安刚睡醒,声音还带着点迷糊:“怎么不叫醒我。”
她转过身去在他脸上印下一吻:“舍不得我的了安辛苦。”
了安低头,下巴抵在她头顶蹭了蹭,拿过一旁的腰带替她系上,又替她把衣服整理了一番:“我的逐昔真的是世上最俊俏的女儿郎。”
“哪有这么夸人的。”她伸手抱着他的腰,笑得灿烂。
在他眼里,她永远是最好的,即便她知道自己并没有那么优秀,也总是能在他口中听到夸赞的话。那些话和他这个人一样,给了她面对这世界风雨的勇气。
她自墙上取下佩刀插在腰间,在他唇上留下一吻,走到院里去牵了小白离开。
刘烔已经等在外面了,此去继蹈,一是运货,二是让刘烔正儿八经的接手码头上的事。
她要做的事注定不能再和路平儿有任何牵扯,连远垂渡都不能再留在她手中。好在刘烔是个可用的,再有老刘头帮衬,她也不必担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