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以包下白家窑为标志,桥头镇的煤炭业进入了肖太平时代。
同治十年,桥头镇上的男男女女,老老少少,已没人不知道肖大爷肖掌柜的了。肖太平在镇西头一气起了十间青石到顶的大瓦屋,堂而皇之地坐到了白家窑的掌柜房里,比当初的章三爷还神气。
章三爷蔫了,虽仍按白二先生的吩咐,陪肖太平在掌柜房里坐着,却已没啥事可干——白二先生只让章三爷每月和肖太平对一次炭账。章三爷就眼睁睁地看着肖太平起新屋,宴宾客,自己一天到晚喝闷酒。
昼夜两班制,在肖太平包窑后开始实行了,实行得很顺当,谁也没觉得夜间下窑有啥不便,反倒认为很好。老是白日下窑,就一年到头见不到太阳,两班倒换着,一月下白窑,一月下夜窑,和土地、阳光都亲近了许多,让人心里惬意。对肯出力的窑工来说,还有一个好处:夜间不歇窑,就能多挣钱了。不少窑工干了白日又干夜里,每个月能额外多赚十个八个工。肖太平也四处对人说,不怕钱咬手的,都到白家窑来下窑,别的窑上一月只有三十天,我们白家窑上一月偏有六十天。
李五爷的李家窑,王大爷的王家窑,也想把一月变成六十天,也学着肖太平的样子,搞起了两班制。可这二位爷都不是神通广大的肖掌柜,咋着也招不来那么多窑工。两班制折腾了没几天,就因着人手不足折腾不下去了,一个月仍是三十天。二位爷嘴上虽说不服,心里却不得不承认,这个肖太平非同凡响,不但能打架,也是弄窑的好手哩……
为了破天荒的两班制,肖太平派肖太忠和几个信得过的弟兄把一批又一批年轻粗悍的侉子从大老远的北方老家招过来了,都到白家窑下窑。这帮新来的侉子,少数几个住在侉子坡,大多数都住到了桥头镇东的芦苇滩。侉子们新搭起的窝棚、草屋一片连一片,把桥头镇的范围又扩大了许多。
白家窑在肖太平手上盘得一片兴旺。到同治十年夏,一个月竟出到了一万五千车炭,相当于李家窑、王家窑半年的出炭量。炭出得这么多,肖太平发了,白二先生也发了。白二先生就为自己当初的决断大感自豪,每每提到窑上的事,便要大讲一通不能衣帽取人的道理,总要提到当年的侉子坡,说是自己如何一眼就认准了肖太平,又是如何对肖太平待之以礼,施之以仁义。
白二先生这么说时,心里是很嘀咕的,一者怕别人把肖太平这个能创造奇迹的财神爷从他手里挖走,二者也怕肖太平手里的银子越来越多后,带走人手自己去开窑。这时,事情已颠倒过来,再不是肖太平离不开白二先生,而是白二先生离不了肖太平了。为了拢住这位财神爷,白二先生把桥头镇上自家的一片老宅基送给了肖太平,让肖太平盖那十间大瓦屋。大瓦屋落成时,白二先生又送了肖太平一对石狮子。在老窑北面新开了一座窑后,白二先生也交给了肖太平,并且没让肖太平开口,就主动提出三七分利——给肖太平三成的净利。
肖太平自然无话可说,早先曾有过的自己开窑的念头也暂时打消了,还向白二先生表示说,没有白二先生,就没有他肖太平的今天,他肖太平咋着也得为白家尽心尽力,再不会做对不起白家的事的……
也因着白家的关系,肖太平对章三爷还是客气的。虽说心里恨不得把章三爷一脚踢进大漠河去,可脸面上总是笑笑的。有时还有一搭无一搭地和章三爷闲聊几句。肖太平知道,不管咋说,章三爷仍是代表白家,每月还要和他对炭账,弄得太僵没啥好处。
章三爷偏木得很,到这地步了,仍在心中把自己当爷,把肖太平当作背煤的窑工。白二先生那时还没和肖太平好到割头不换的地步,对肖太平仍是有所提防的,因而虽说心里对章三爷气得要死,却没把章三爷一脚踢开,反倒暗中给章三爷鼓劲,想利用章三爷和肖太平不共戴天的恨意,多多少少牵制一下肖太平。这就给章三爷造成了更大的错觉,以为爷爷和孙子的地位是永恒不变的,自己这爷还能当个万万年。于是便放肆,喝多了酒总会带着无限神往的样子,和别人谈起肖太平当年的落魄,说当年肖太平恨不能喊他爹哩。
这话三番五次传到肖太平耳里,肖太平终于火了,把当着护窑队队总的弟弟肖太忠找来说:“咱章三爷的皮痒了哩,你们弟兄看看咋整才好?”
肖太忠说:“哥,这简单,咱给章三爷松松皮就是。”
肖太平便说:“那就瞅个空找找章三爷吧,除了松皮,也治治他的嘴——三爷的皮痒是因着嘴贱哩。”
这是白家窑的护窑队成立后领受的第一个任务。
白家窑护窑队的成立,又是一桩可以载入桥头镇编年史的大事。以此发端,桥头镇嗣后的历史中才有了护矿队、矿警队、警卫队等等名目不同,实质一样的自有武装。而同治十年肖太平让肖太忠撮弄起二十几个弟兄成立护窑队时,却并不知道自己已在不经意中写下了桥头镇煤矿业武装史上的第一笔。
为了给章三爷松好一身发痒的皮肉,肖太忠把护窑队的窑丁们召到一起,合计了一下,按肖太平的意思讲明了几条:第一不能把章三爷整死,整死了不好向白二先生交账。第二得把章三爷的毛病一回头治好,让他的嘴再不敢发贱。第三不能让章三爷知道整他的是谁,尤其不能让他知道是肖太平的意思。
窑丁们大都是肖氏家族的弟兄,对肖太平个个忠心耿耿不说,还都是当年的沙场好手,活便做得地道。当日夜里,十几个弟兄翻墙跳进白家窑掌柜房,把睡梦中的章三爷从床上拖起,用一只麻袋罩着头,把章三爷打得全身上下几乎没有一块好肉。因着肖太平特别提到了章三爷的嘴,肖太忠便尽职尽责地脱下脚上的鞋,用鞋底抽打章三爷的嘴,临走时,又在章三爷嘴里塞了一包臭哄哄的干屎。
章三爷倒也算得一条好汉,如此一剂重药竟没把他的毛病治好。第二天一早,章三爷拖着伤痕累累的身子,强挣着挪到掌柜房院门口,背靠着院墙,脸对三孔桥骂大街。章三爷上下嘴唇都肿起老高,半边脸胀得老大,像头直立的猪,却并没影响到开骂的声音和效果。章三爷骂得恶毒而疯狂,指向也相当明确,都是冲着肖太平来的,一口一个“日你十八辈的妈”,仍公然大嚷大叫:“……你这个臭窑花子,当年恨不能跪下认我当亲爹……”
肖太忠见这景状,心里便愧,觉得对不起肖太平的信任,就跑到肖家大屋对肖太平说:“哥,这章三爷的毛病看样子是没法治了,咱干脆……干脆把这王八羔子一刀宰了算了。”
肖太平不许,笑笑说:“一次治不好,就多治几次吧!老子就不信章三爷能硬过茅坑的石头!”
直到章三爷骂得声音嘶哑,再也骂不出声了,肖太平才晃晃地到掌柜房去了,一见章三爷就做出很吃惊的样子问:“章三爷,你……你这是咋啦?”
章三爷看着肖太平说:“谁想把三爷我当傻子,就瞎了他娘的狗眼!”
肖太平笑了,那话里也有话:“三爷,看你说的!你可算咱桥头镇最聪明,最识时务的人了,谁敢把你当傻子呢?”
章三爷不理肖太平,又冲着大街骂:“老子是爷!打不死老子,老子就是你的爷!我日你十八辈的妈,你这穷孙子敢打爷的闷棍!爷只要一口气还在,就和你没完……”
桥头镇上的人见章三爷泼妇似的骂大街,并没认为这就是章三爷的硬气,反倒个个摇头,认定章三爷和章三爷的好时光就此完结了。就连和章三爷一向最好的秀才爷也连连叹着气说:“三爷完了,三爷是真完了……”
章三爷不承认自己就这么完了。
看着面前的肖太平,章三爷想,才刚刚开始呢,他就不信肖太平能永远走上坡道。更不信肖太平手下的那帮侉子弟兄都是铁板一块。他极深刻地领略过银子的力量——银子给他带来了反叛白家的野心,给肖太平带来了包窑的梦想,那么终有一天,银子也会给肖太平手下的那帮侉子带来针对肖太平的反叛。一个穷窑花子发了财,就会让一百个穷窑花子做起发财的梦。到了那一天,肖太平就会倒大霉的,而他就将以十倍的力量反扑过去,给肖太平一个毁灭性的打击……
在别的事上麻木的章三爷在这一点上倒真是看准了。吃了闷棍的第三天,侉子坡上就有人悄悄跑来给章三爷报信,说是打他的那帮人都是肖太平指使去的窑丁,要章三爷去找肖太平算账。章三爷很是惊喜,要那报信的侉子和他一起去找肖太平对证,报信的侉子却吓跑了。
那时确已有不少弟兄——主要是曹姓弟兄恨起了自己当年的二团总。可真敢公开站出来和肖太平作对的还没有。心怀不满的弟兄都知道,肖太平不是白二先生,也不是章三爷。肖太平当年在曹团就不是一般人物,现在又有护窑队,还有一大帮肖氏家族的弟兄啸聚身旁,随时可以用拳脚棍棒让他们清醒。
肖太平对一些弟兄的不满心里也有数。正是因为这一点,肖太平才让肖太忠把一批又一批的新人从外面招来,既不断充实窑上的人力,又渐渐削弱了侉子坡第一代窑工的力量,在不动声色中把未来出现反叛的可能性降到最低程度。他相信,真有那么一天,曹姓弟兄用当年他对付章三爷、白二先生的那一手来对付他的话,他是有足够的力量和手段应付的。对桥头镇来说,他肖太平创造出的劳动压迫资本的奇迹是第一个,也应该是最后一个。新的肖太平和新的劳动战胜资本的神话永远不应该再出现了……
同治十年,肖太平的江山是稳固的,白家窑在肖太平治下一片红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