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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家窑上红火,三孔桥下就热闹。
十八姐把歌唱般的哭叫声载入桥头镇的史册之后,终不死心,也像章三爷一样,以为自己的好时光还源远流长,又忙着修复楼船,精心再造了桥头镇不夜的辉煌。那时的十八姐可不知道,自己人生的历程在同治十年实际上已差不多走到了尽头,桥头镇蓬勃发展的卖淫业的牛耳,将在不久后由玉骨儿来执掌了。
玉骨儿当时也没想到这一点。同治八年的一夜喧嚣过后,她想到的不是用那笔不义之财去买姑娘,订花船,进行卖淫业的扩张,却是激流勇退。
玉骨儿知道,这行抢的事是四人做下的,不可能永远瞒得滴水不漏,而只要漏出一点风声,被十八姐知道,她的命就保不住。就算官家不处她个斩立决,十八姐也要以死相拼的。她好多次想过要走,走得远远的,永生永世再不回桥头镇来,再不听十八姐那歌唱般的哭叫声——十八姐歌唱般的哭叫声对桥头镇人的记忆来说,只有七天七夜,而对玉骨儿来说,则是日夜连绵不断,无休无止。
然而,玉骨儿却没走成。
元气大伤的十八姐于泪水哭干后,主动找到了玉骨儿的小花船上,像往常一样,拉着玉骨儿的手说了许多体己话,要玉骨儿回来,在这困难的时候,帮她一把。十八姐做梦也没想到,这桩抢案也有玉骨儿一份,还以为玉骨儿同她一样也是受害者。疯姑娘玉朵儿死得醒目,让十八姐无从疑起。
十八姐对玉骨儿说:“……玉朵儿死了,你一个姑娘也没有了,自己做,终是太苦,且也势单少薄,倒不如再和姐姐一起做了。过去,我就让章三爷问过你,你也说过,只要分二成利给你就成。现在姐姐给你二成利,你就过来做管事的二妈妈,帮姐姐管姑娘吧!”
玉骨儿心虚,一听这话就怕了,可又不好说不干。若一口咬定不干,就不像她的脾性了。况且,二成利是她早先提出的,十八姐现在答应了,她也没理由回绝。想了一下,玉骨儿应了,对十八姐说:“……姐姐,我听你的就是。你现在也难,若是觉得给我二成利多了些,就少给点也行,我不会怪你的。”
十八姐也真能做得出,见她一客气,竟说:“真是我的好妹妹哩!这么知人冷暖。那,你就先拿一成半吧,过个年把二年,待姐姐缓过气来,再按二成给你,你看行么?”
玉骨儿本能的一阵反感,嘴上却说:“行,咱姐妹俩的事,咋着都好说哩。”
十八姐又向玉骨儿诉苦,讲修楼船要多少银子,自己又如何困窘。最后再次提起了“吃得苦中苦,方为人上人”的话,要玉骨儿和她一起,再吃两年苦。
玉骨儿心里一阵冷笑,暗道,就凭你这又老又贱的样子,只怕你愿吃苦挨日,也没多少人来日你了——除了那些一炷香的粗客。
想象着十八姐一夜接许多粗客,玉骨儿就禁不住一阵阵快意。
就这样,捏着鼻子在桥头镇留下了。留下时玉骨儿已想了,稳住十八姐后,自己还是要走的。最好是找个碴子和十八姐闹翻再走。可让玉骨儿没想到的是,遭了一场大难之后,十八姐已不是往日的十八姐了,身体和精气神儿都大不如前,啥事真就靠着她管了,对她竟是言听计从,让她无从翻脸。玉骨儿反而更怕,总以为十八姐的笑脸后面隐藏着很深刻的怀疑。
玉骨儿把自己的疑虑和王大肚皮说了,也提到了自己远走高飞的事。
王大肚皮心里也怕,可却装出一副无所谓的样子说:“没事的,妹子,你留在十八姐身边才好呢!她真要坏咱,咱也好有个防备。再者说,她也害不了咱,哪一天她真要疑到咱头上,咱就先下手把她灭了!这样,不就一了百了了么?”
玉骨儿说:“要不,你现在就和田家弟兄把她灭了,免得我担惊受怕的。”
王大肚皮连连摇头:“胡闹,胡闹哩!人家现在又没疑到咱头上,咱下这份毒手干啥?不说做得太绝,天理难容,也……也自找麻烦哩!”
玉骨儿想想也是,便再没和王大肚皮提起过这个话头,嗣后,只得于小心提防中,和十八姐进行着貌似神离的合作。
随着楼船的修复,白家新窑的开张,和一批批新侉子的到来,大小花船上的生意一天比一天好,每夜都有大把大把的工票、银票和现钱收进来。就是按一成半分利,玉骨儿每月也能分到近二十两银子。对十八姐的疑虑,这才在生意的火爆中一点点忘却了,走的念头也随之消失了——不但是消失,玉骨儿这时还为曾有过走的念头感到好笑呢。她走啥?她才不走哩!走遍世界,只怕也难找到比桥头镇更好的地方了。桥头镇的男人挖地下的煤,她和她的姑娘们就挖男人的钱袋。只要地下的煤挖不完,男人的钱袋就挖不尽。
到同治十年夏天,十八姐的小花船已增加到了十二条,另一条新楼船又订下了,桥头镇的花窑业在十八姐近乎疯狂的努力下,进入了一个新的发展时期。已走在人生末路上的十八姐,在罹难前的最后一段日子里,又一次把自己的事业推向了巅峰,让桥头镇的男人们不能不对她刮目相看。
肖太平后来和玉骨儿说过:“……这么多年了,咱桥头镇能算上人物的还真不多,十八姐得算一个。这个女人不一般,是条砸不死的花蛇,你看看她要死了,她偏又活了过来,且活得更精壮。若是个男人,必是弄窑的好手,没准老子还得和她拼一场哩!”
玉骨儿知道,肖太平这么说,是因着对十八姐印象深刻。
肖太平当年在她的小花船上就发过誓,要在出人头地之后日遍三孔桥下的所有花船。如今真的成了事,肖太平就来实践自己的誓言了。
玉骨儿记得,好像就是楼船修复后她到十八姐的楼船上做管事没多久,肖太平在一个秋天的夜晚昂昂然来了,身后还跟着两个保镖弟兄。
十八姐最识时务,再没把肖太平看作当年的窑花子,一口一个“爷”的叫着,把肖太平迎上了楼船,肉麻奉承的话说了一箩筐。肖太平不理不睬,明摆着要找碴子,难为十八姐。
看到玉骨儿时,肖太平愣了一下,问:“你咋也混到楼船上来了?”
玉骨儿笑道:“咋着,这楼船我就不能来么?我就配在小花船上点线香么?!”
十八姐也带着一脸讨好的笑,对肖太平说:“肖大爷,如今玉骨儿是我管事的二妈妈呢!”
肖太平实是轻狂得可以,只因为她做了十八姐的管事,就把她也当作了十八姐来作践,竟当着那么多姑娘的面,指着她的额头对十八姐说:“你这管事的二妈妈不错,我日过她的腚!日得她见我就躲哩!”
十八姐也坏,明知肖太平是在作践人,却笑着把她往肖太平怀里推:“今日躲不了了,肖大爷你再可心日吧!”
肖太平却摇起了头。
十八姐把楼船上的俏姑娘都找来,让肖太平挑。
肖太平看看这个,又看看那个,就不说话。最终,让手下的两个保镖弟兄一人挑了一个,自己却走到十八姐面前,手往十八姐肩上一搭,坏笑着说:“大爷今日就点你了!”
十八姐愣了,正经对肖太平说:“我……我早就不……不接客了……”
肖太平心里憋着当年的一口毒气,非要日十八姐不可,嘴里还冷笑:“是怕我肖某付不起钱么?”
十八姐直赔小心,连连说:“不是,不是!咱桥头镇谁不知道您肖大爷?您肖大爷咋会付不起这点脂粉钱?只是……只是我真的不接客了哩……”
肖太平火了:“早年章三爷夜夜上楼船,你夜夜接——有一次,章三爷在你的楼船上,老子就立在桥上等章三爷,等了一夜。今天老子一来,你就不接客了!咋的?做婊子也懂得守节么?”
十八姐知道肖太平和章三爷是死对头,见肖太平怒气冲冲提到章三爷,再没办法了,就默默不语地把肖太平领到了下舱的花床前。临上床了,十八姐又哀求说:“肖大爷,今天……今天毕竟不是早年,您……您就换个姑娘好不好?您看看,这船上的姑娘哪个不比奴妾高强?”
肖太平偏就听不进去,口口声声自己有钱,说是今日给个仙女都不要,就要日日老鸨。十八姐没办法了,只好噙着满眼眶的泪,让肖太平摆弄。肖太平先脱光了十八姐的上身,后就把十八姐压在身下,把十八姐的衣裙撕了。
撕下衣裙后,十八姐用手捂着下身直躲。
肖太平说:“咋的,你这老×还怕日么?!”
却不料,扒开十八姐的手一看,十八姐的下身竟烂得一片狼藉……
十八姐捂着脸哭了:“我早和您说了,今天毕竟……毕竟不是早年了……”
肖太平也愣住了,他再也想不到,曾风流一时的十八姐今天已被人日成了这个样子。
十八姐挂着满腮的泪,哽咽着说:“肖大爷,您……您就是再有钱,也……也是来晚了……”
这话让肖太平听了伤感。
下船时,肖太平对玉骨儿叹息说:“……这或许是命哩!当年我那么想日她,却没钱上她的楼船。今日有钱了,她又不能接客了……”
玉骨儿问:“那你咋不日她的腚?”
肖太平说:“不忍哩。”
玉骨儿问:“对我你就忍了?”
肖太平心里这才有了点愧,感叹说:“如今看来,谁都不容易哩!”
确是不容易,十八姐不敢接肖太平,却仍在夜里摸黑接那些窑上的粗客。对银子的疯狂热爱,使十八姐在生命的最后阶段进入了一种忘我的境界。十八姐轻伤不下火线,姐妹们也都纷纷带病作业,终于酿成了同治九年夏天花柳病的第一次大流行。花柳病的大流行,造就了居仁堂药店的意外繁荣,也把一个曾在西洋军中传过教的叫詹姆斯的传教士和一个专治花柳病的洋诊所带进了桥头镇。于是,拥有煤窑、花船的桥头镇的男女羔羊们,又拥有了耶稣基督和魔鬼撒旦。
靠居仁堂的中药,詹姆斯牧师的洋药和无所不在的上帝的力量,花柳病的大流行到得同治十年,大致被遏止了。鉴于这一糜烂的教训,桥头镇的人们清醒了不少。花船上的姑娘和压花船的嫖客都学聪明了,再不做黑灯瞎火的事,且于上床之前都要相互查验对方,客观上带来了桥头镇卖淫业卫生水平的初步提高。
花船上的生意虽好,玉骨儿分到的银子却没增加多少。十八姐后来新添的楼船和新买来的姑娘,都不算当初合伙的账。原说过的二分利也不再提了。玉骨儿的心又不平起来,觉得自己终还是赚少了,对十八姐的愧疚再次化作了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