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床前摆着两支细长的烛台,其上各边都燃着一只仅余半截的红烛,穗芯已烧的一半焦黑,一半脂白。
蜡油融坏了原本圆壁状的外环,使之变得参差不齐,平立的一角逐渐呈现凹陷的模样。凝干在铜盏的蜡油,如撬开蚌壳里织密轻薄的一层,随着的烛身的消殆而淤积,一层覆一层,一层铺一层,给人窒息的感觉。
烛火明灭间,摇摆出昏暗明黄的光,映着塌上容玉因失血过多而惨白的面色。倘若忽略他胸前插着的匕首,以及因此源源不断流血的伤口,只看他阖眼的姿态,仿佛是在轻暝休憩,宁静且美好。
李意欢不禁伸手,微微戳了戳他脸颊的一侧,肌肤所感,却是清凉无汗,如坠冰窟一般。那样失去活力的冷,她的体温,以及点燃的烛火,都无法为他带去一丝暖意。
是不是再等一等,他就会永远保持现在的模样不变了?花朵被禁锢于最美丽的时刻,蝴蝶被囚禁在最翩跹的瞬间,世人一贯沉迷收集这些永恒,并为之赋名琥珀。然而,这样疯狂的念头,也不过于脑中一闪而过,立时便被理智否决。
李意欢起身,随意披了赭红罗靡子长袍,轻声向塌上晕厥的男子说道:“容玉,从今以后,你我之间一笔勾销,再无瓜葛。”言毕,旋即登了鞋子下地,开门向外吩咐道:“拿我的令牌,去请个医官来。”
待殿内一切动静消匿干净后,容玉的眼睫颤了颤,如昔日那人所说,他命硬。即便受了如此重伤,他的意识仍是清醒的,只是眼皮好像灌了铅,身体亦不听使唤,任凭他怎么挣扎,都是白费力气。
他在心中咂摸着她的话,两不相欠?可这世上从无好聚好散,都是她一厢情愿的自以为是罢了。要偿还与等待被偿还的那么多,若要两不相欠,想来只有百年以后才能算清一二了。
在如今的情景下,容玉第一次想要认可那人的话。他幼年刚懂事时,曾很羡慕那人捧在掌心的另一个孩子。在他眼里,那个孩子过着和自己完全不同的生活,是他向往的样子。
不必居于暗无天日的洞穴,日复一日,年复一年地忍受千种万种毒物的噬咬,不必于杀戮中缓解心头不可自控的焦躁与痛苦,不必操练各种武器与暗器,并一一付诸到人身上……
彼时,容玉在一次奉命伏击新上任的蜀州太守,回来后看到了匪夷所思的一幕。他从不知,那人还会有这样温情脉脉的一面。
青稚的少年,单看背影的身量,似乎是和他一般的年纪。穿着一身牙白长袍,立于一从绿竹下,正捧书吟诵一首诗。
客从远方来,遗我双鲤鱼。
呼儿烹鲤鱼,中有尺素书。
长跪读素书,书中竟何如。
上言加餐食,下言长相忆。
少年的仪态闲适优雅,从骨子里更是透出他不曾有的从容的端方与凛然的正直。
容玉暗自忖量:必是自小便倾注了家人所有的期盼与爱意,沐浴在阳光下,无忧无虑,才能这般成长吧。
很少有能引起他情绪起伏的东西,初时见了少年,于容玉而言,有一息的怅惘,内心涌出些说不清道不明的失落,但很快便淡去无影踪。直至他刚要转身离开,一阵脚步声由远及近响起,随之一起传入耳际的,还有那人的声音。
不同的是,这道向来阴鸷冷酷、挟带嘲讽的声音,当下听来,却温软似水,柔柔地直如春风撩过。
那人含笑道:“迦若。”
绿竹下站立的少年欢喜转身,回他:“父亲,您回来了?”
容玉收回了刚迈出的步子,躲在廊柱下,直直看着他们。他开始是为那人的语气惊讶,接着是那人口中的称呼,再是少年的容貌,缘何竟同他一模一样的呢?
假若不曾亲眼所见这样鲜明的对比,他不会觉得自己过的日子有什么不对,有多么糟糕。但如今所见的一切,都让他愤怒,困惑,委屈……
于是当那人又来到洞穴,预备下达新的任务,并想要考验他最近的‘功课’时。容玉第一次主动打断了他,问道。
“我看到了。”
那人皱眉。
“什么?”
他的心脏其实已跳如擂鼓,紧张地有些眩晕,幸好有那人着意的悉心培养,面上仍能摆出镇定自若的神情,淡声回道:“那个和我长得一样的男孩。”
“喔。”
那人不以为意地点点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