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初秋时节的夜里,仍能听到树梢枝干之间微弱的蝉鸣,虽浅酌吟唱,却是绵延不绝。仿若杜鹃啼血,虚耗着将要凋敝的生命,一声一声献祭残存的热情,以此做出最后的挽留。可这些徒劳的挣扎,除了感动自己,并不能唤得世人顾盼。
奔波于十丈软红,即便是坐拥天下的帝王,也会有求而不得的东西。日夜辗转,为其心力交瘁,满身疲惫的披月而归,个人的梦魇尚且走不出,哪里还顾及的上他人之爱恨情仇。
但也许是有的,大约是那些出生就什么都有,却在日后的路上不断失去,直至一无所有的人,才会立在断壁残垣中间,哀叹一句:“寒蝉凄切。”是为它们道一句挽辞?更像给自己道不平,什么都留不住,欲语还休,却道天凉好个秋。
合欢树下的稚童,像是受了天大的委屈,一手抹着鼻子哭得嘹亮。栖于枝丫间尽职尽责哼鸣的螅蝉听了,有一瞬的停滞,随即像是觅得了知音,声势陡然拔高,高亢地附和着他。然而,这点起律萧瑟的变化,立时淹没在长街上一人一句无关紧要的牢骚里,盖过在一人一步行色匆匆的行踏中,不曾为谁所察觉。
唯有容玉,历经男人的诸多磋磨,功夫傍身,有着鹰犬一样的敏锐。才能清晰地分辨、甚至感知到一片落叶的动静。
耳际的啼哭愈逞嚣张,容玉拧眉,在他眼里,自己的所作所为压根不能同‘欺负’这样的字眼挂钩。他既没打他,亦没骂他,不过笑了几声,还不是有意对着他。但解释了半天,稚童依然油盐不进,嚎啕不止。
见状,容玉又气又无奈,只觉现下的情景,要比迎战漠北铁骑还要难上十倍百倍。固然他不过是个乳臭未干的黄髫小儿,可这番行径,简直是在赤裸裸地耍无赖了。小小年纪,便如此蛮横不讲理。他禁不住揣测:
到底是什么奇葩的爹娘,才能把稚童娇惯至此呢?丁点委屈不肯受,稍有不遂意便大发脾气,肆无忌惮地坦露着一切最真实的喜怒哀乐,并公然的宣之于口。
他该生气的,可是……缘何怒意消散地那样快,像是沙漠上骆驼群走过时带起的一阵风,何足道哉。愤懑过后,随之漫上心头的,却是一种难以启齿的渴求。逼他不得不正视,不得不承认:其实他是羡慕稚童的。
容玉垂眸,掩下布在瞳孔上一层落了灰的阴翳,民间的俗语常说:会哭的孩子有糖吃。任性实在是一种很奢侈的东西,他早已没有这样的资格。
这个念头带来的,本是很浅淡的忧伤,不足以窒息,但搁在心里咂摸久了,就如同无垠旷野上,一片空明天际的蓝。这样一层浩瀚的蓝,虽单薄,却铺天盖地,延伸至每个角落,渐渐成了体感中难以分割的一部分,追着人的影子,摆脱不得。
日久天长,或许终有一天,他将心甘情愿地为这片蓝俘获。无声无息地投身于海底,静静安眠。
然而下一瞬,容玉却想到,若是他如此选择,蜜蜜呢?想必她会忘了他,和楼迦若恩爱到白头,这怎么可以呢。
于是,如镜的苍穹上,倏而亮起了一颗星。银河飞溅,涓涓露珠激荡而起,打湿一缎一缎青碧色天幕,将其漂染成泠泠的霜白,还原至初时冷寂不波的模样,驱散了片刻的迷醉。
像是雨后敞开了窗,苦闷淤塞的思绪,如破茧的蛹,扑扇着新生的翅,竞相纷飞。那些过去不曾留意计较的细节,慢慢完整的显出脉络。任性是一样奢侈的东西,于他而言,他不曾行差踏错。同样地,记忆里,李意欢亦不曾有过什么出格的举动。
例如,她从未在他面前掉过一滴泪。
彼时,深宫岁月寂寥,更充斥着数不尽的阴谋暗算。但容玉却觉得满足,因他得以陪在她身边。他一直以为,她信任且依赖着他,他们是彼此的不可或缺、独一无二。
现在想来,不过都是他一厢情愿的臆想罢了。
长久以来,他习惯性地跟在她身后,当一个默默无闻的影子。那时,人人见到李意欢都道一句:温雅谦和,恭顺知礼。连古怪桀骜的帝师阳羡生都赞她:“小小年纪,毫无骄矜之色。行事进退得宜,十分难得。”
在阳羡生面前,不论是倨傲的世家,还是尊贵的帝王,无不要对他敬上三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