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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真的是那个骄纵蛮横的陈皇后吗?
张汤答得虽然镇定,心下却不然,早在听到旦白说陈皇后带给他的话的时候,一个疑问就已经起来了:陈皇后说得出那番话来吗?然而此刻再见到陈皇后,他又相信那话肯定是眼前这女子说出来的——
可是此时疑问就变了:这女子是陈皇后吗?
他就站在那大殿之中,眼神只要往左边一扫,就能够看到那杯鸩酒,张汤已经隐隐明白发生了什么,却一个字也不说——在陈阿娇说起这件事之前。
后面的郭舍人远远看着陈阿娇站在殿上那模糊的影子,心里怕得要死,就缩在殿外不敢进去,回头正想要弓背弯腰悄悄走脱,却不想旦白站在他身后,那一张面目全非的脸在忽明忽暗的灯光下面看着格外瘆人,差点将他吓得一屁股坐在地上。
旦白压低了声音:“郭舍人?”
郭舍人一擦冷汗,还好旦白是个人,要是鬼那就可怕了,他看了一眼殿上,忽然觉得这事儿自己还是少参与的好,自己怎么就那么蠢,要去偷听?张汤这是明摆着算计自己,自己领着人一路过来,自然是没人阻拦。
他方才偷听,张汤肯定一早就发现了,却由着自己,到最后才指了出来,这下他是不入局也得入了。
一把拉着旦白往旁边的回廊上周,郭舍人恨恨道:“张汤这死人脸,我老郭竟被这人算计!阴险毒辣奸诈狡猾的小人、酷吏!”
旦白有些发愣,郭舍人见她反应这么慢,忍不住喝道:“你看什么看,你还想去听他们谈什么吗?”
反正绝对、绝对不能跟再张汤待在一起,否则他会冲上去一刀砍了那阴险卑鄙的家伙!
旦白自然是不明白郭舍人在恼什么,聪明地选择了闭嘴。
其实郭舍人此人虽然生性油滑怯懦,却是相当聪颖,尤其是能逗笑,刘彻正是因此宠信他。方才他中了张汤的计,竟然也来了长门宫,已经是大大的失策。
他郁结极了,却又只能在这边生闷气,若是再过去了,更大的麻烦就要上身了。
而殿中,陈阿娇却款款站了起来,背后就是高高的屏风,她距离灯火近了,那白皙的鹅蛋脸上的表情也就清晰了。然而此刻张汤垂眸低首,双手放在袖子里,竟然不抬头看一眼,像是怕触犯了什么禁忌一般。
“张大人经办本宫巫蛊之案,不过三天就将本宫定罪,甚至发落这长门宫,现下张大人看看这大殿,可还觉得舒服?”
语含讽刺,字字如针,偏生陈阿娇脸上还带着那堪称雍容华贵的笑。
她好整以暇地整了整长长宽宽的袖袍,心下却是一片荒凉。
飞鸟尽,良弓藏。过河拆桥这事儿,刘彻干起来倒是驾轻就熟。张汤大约只是揣度着刘彻的意思在办事,只能说这人太有眼色。
然而张汤是出了名的审案严明,精修律法,陈阿娇毕竟未行巫蛊之事,他冤枉自己导致自己被废,也不知,此刻心中是什么滋味?
张汤只是沉默,不说话。
那眉眼低垂,薄唇略略抿紧,真是个玉面冷心。
不愧是传说中的死人脸,这脸,陈阿娇也见过不少次了,却从没像今天一样有这样强烈的感受。
张汤,谋略智计都堪称是第一流,她想起后世对此人的评价,清廉,严明,不徇私,乃是汉武帝左膀右臂,汉朝铁律,大半由此人修订。
如今,竟然要陈阿娇跟这样一个死人脸谈判,她嘴角忽然轻轻抽动了一下——真坑死个人了。
见张汤一副“要杀要剐皆由你”的姿态,她走到案前,看着那一杯冷茶,心里想着怎样才能逼他说话。
“张汤大人,查证本宫行巫蛊之术,你可有真凭实据?”
“皇上亲自带人从娘娘宫中搜出桐木偶人,做不得假。”
张汤心下一声暗叹,此案疑云重重,他向来是明察秋毫,怎么可能不知道陈阿娇实属冤枉?只是正如陈阿娇自己说的那样,非皇后不悟,乃君心难测。
陈阿娇职场上看过的人多了,闷葫芦不爱说话的也多,可是张汤寡言,并非闷葫芦,此人能言善辩,只是不轻易开口——君子慎独。
“做不得假?他刘彻当然做不得假,作假的是卫贵妃,是也不是?”
拖长了声音,陈阿娇依旧高高在上地站着,眼含戏谑。
“馆陶公主势大,刘彻他苦受外戚之祸已久,先有窦太皇太后,现有我母亲刘嫖,我若一直在皇后的位子上,他怕是如鲠在喉、寝食难安吧?不如任由卫子夫动手冤枉我,再栽我一个巫蛊诅咒的名头,就这样废掉我——”
张汤拢在袖中的手已经握紧了,他终于抬起了头,以一种前所未有的郑重看着陈阿娇。“娘娘慎言。”
陈阿娇大笑起来,却直接一手抄起身边案上的茶杯,掷了下去,冷茶四溅,茶杯却砸到了张汤的头上。张汤脊背挺直,竟然不闪不避,任由那茶杯砸到自己的额角,鲜血流下,滴落在大殿宫砖之上,暗红着。
茶杯坠地碎裂,溅起珠玉之声。
陈阿娇听得快意,一双眼抬起来,眸中却燃了一簇火光,冷笑道:“怎么?张大人不躲,是觉得自己该受此刑吗?”
“娘娘怎么说都好。”
油盐不进,不识好歹——别的官员给张汤的评价,此刻用在他身上,真是再合适不过了。
陈阿娇真觉得自己是耐心用尽了,她不得不出最后的杀手锏:“张大人还欠我一个人情。”
她没有再称本宫,而是换称“我”。
张汤抬眼,面目有些阴柔之感,却加之以狠辣,薄唇者刻毒无情,这一点他倒与那刘彻差不多。美男子,美则美矣,权谋之术无一不通,最后也被冤杀,张汤恐怕不知道——今日的陈阿娇,便是往后之张汤。
天下最难还的债,是人情债。
从陈阿娇让旦白传话的时候他就已经知道,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该来的,总是要来的。
额角还在钝痛,张汤却面无表情地一掀衣袍跪下,“臣下记得。”
武安侯田蚡之所以举荐张汤,还是因为馆陶公主府和陈阿娇的面子,如若没有田蚡的举荐,张汤如何能够官至御史?
陈阿娇唯一庆幸的是,那个失忆的自己够傻,因为刘彻被困厌次之时,乃张汤居中联络,她看此人忠心,竟然帮了他。
张汤此人,还没人性尽灭,这也是陈阿娇有把握请他来的原因之一,更何况张汤严明,冤枉自己他心中有愧,更兼伴君伴虎,看着自己,他必然心下戚戚,这多方夹击之下,陈阿娇还真不信有谁能扛得住——就算此人是历史上毁誉参半、狠厉阴险的张汤!
她猜对了,此时的张汤还不是日后的张汤,踏进官场,时日尚短,这大染缸还没将他全部染黑,如今张汤只能自嘲一笑:“张汤忘恩负义,牢娘娘记挂了。”
陈阿娇走下来,衣裾拖了很长,搭在台阶上铺展开,看着垂头跪着的张汤,却伸手去扶他。
张汤不料陈阿娇由此动作,那手臂一缩,抬头看陈阿娇,却只看到她面容沉静,唇边挂笑,看不出喜怒来,竟然是藏得比自己还深,一双眼眸,即便是在如此昏暗的灯火之下,竟然也还格外明亮,他一时看不透了,怔了一下才连忙低下头,此时才发现自己已经被陈阿娇扶起来了,于是又是无言,眼前只能看到她那被吹进殿的冷风吹起来的衣角,黑白相衬的颜色,华贵之间带着几分幽冷,恍惚里,空气中竟然有一种淡淡的木香的清冷味道。
奇怪,这时节上林苑中的木香早就开过了……
陈阿娇沉默良久,她没发觉张汤已经走神,想着这许许多多岁月里的事情,居然生出一种苍老的心态来,长叹一声,她道:“我要诈死离宫,你帮不帮我?”
张汤长眉一蹙,看她一眼,又压下眼皮:“娘娘在这长门宫——”
“休要多言,你是要逼本宫饮下那尊鸩酒,才肯罢休吗?”
陈阿娇伸手一指张汤左侧三步远处的那尊鸩酒,又拖长了声音,含着笑意,温颜道:“或者,张大人愿意一试?”
张汤平日里能言善辩,就是刘彻也能被他说得哑口无言,今日面对陈阿娇,却找不出什么话来说。
他知道君王心,也知道皇后冤,可他夹在中间,又怎能两面是人?
陈阿娇又道:“我不过是厌倦了。张大人可还记得当日来馆陶公主府找我,问我金屋藏娇之事,我那时不知,刘彻薄幸,竟对你说,甘愿为他之妻。我为了他,甘冒奇险,乔装进宫,躲过寇太后耳目,拿到先皇遗诏,又有我母定陶公主全力扶持他,才能登上皇位。如今看来,是我痴痴傻傻,还不懂这权衡之术,只是张大人向来是深谋远虑,在您一早来定陶公主府找我,拉我下水的时候,怕就已经料到了今天的结局吧?”
她说得都对,张汤闭目,良久直直看向陈阿娇,那唇角竟然翘起来几分,却没有笑意,只有冷厉,“皇后经此一事,似乎通达了。”
“通达?不通达能如何?”陈阿娇这是在自嘲了,她也不避讳,更不做戏,在张汤面前做戏,反而落下乘,“卫子夫容不下我,刘彻也容不下我。有我在一日,馆陶公主便一日难除;有我在一日,他就担心外戚做大;有我在一日,卫子夫难登皇后宝座;有我在一日,后宫就无法落入他掌控。故而,我陈阿娇必死——没有刘彻的默许,这一尊鸩酒,如何能到我眼前来?”
卫子夫身份卑微,就算是背后有平阳公主支撑,也难登大雅之堂,说到底她终身的依靠都只能是刘彻,这样后宫就完全掌控在刘彻的手中,并且不用担心外戚之祸。不过他想得是很好的,可是卫子夫将来也会发展自己的党羽,外戚之祸,永不能避。
“我若因巫蛊之事死,张汤你也难辞其咎,馆陶公主真能放过你吗?你并非完全的忘恩负义之人,不然怎会跟旦白过来?“张汤,我虽困于长门,却可以馆陶公主之势许你高位重权……”
“你考虑好了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