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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实不只是陈阿娇觉得心里堵得慌,张汤心里也堵,只是他还没有仔细地思考过,这感情到底是什么地方来的。
灯火浅浅,映入了张汤的眼底,他竟然少见地勾唇笑了一下,只是淡得像是看不见,“夫人很少这样对张汤说话。”
“张大人不也很少对我这样说话吗,”
陈阿娇忽然想起前尘过往,她刚刚没有客气地叫他“张大人”或者是“张汤大人”,其实就已经证明自己的内心不是很平静,刘彻的事情对她来说,永远是个忌讳。
不管她此刻如何豁达,发生过的事情就是发生过的,她此身依旧归自己所有,身上的、心上的伤痕都只有自己可以看到,就算张汤这样的局外人有洞察秋毫的能力,也无法窥见她心底最深处的那一根刺。
在伤痛过深的时候,人总是习惯性地逃避,只有大智大勇者才能够在第一时间去面对,陈阿娇虽然觉得自己不是什么普通人,但是也没觉得自己是个伟人,说到底她不过就是一个还在疗伤的女人。
幼年时期对刘彻有模糊的感情,失忆的时候依赖他,将他当做自己的所有,可是一切一切幼时的感情都会随着时间的流逝而逐渐变质,不——其实也许这样的感情没有变质,它只是被一些东西强行地扭曲了。
她回头想想,早就知道自己是必死无疑的,就算是不死,也只能长门宫中凄冷一生。
只因为她是窦太后的外孙女,而窦家外戚之祸已经太大。
刘彻,就是陈阿娇藏起来的那根心上的刺,身上的疤。
她期待时间慢慢地流去,像是尘沙一样将这刺掩埋,将这疤磨去。
只是还不待她将自己全副武装,张汤就猝不及防地来这样用话试探自己。
“张大人,我本以为你最近应该很忙的,却没有想到你还有心思在我这里说胡话。”
张汤饮茶,舌尖上都是醇香的味道,这样的茶比苦荼却是好得多了,不失为一种享受,满以为今晚都是劳苦,有这一杯茶,却像是心神都安稳了。
他轻声道:“我在陛□边多年,有什么看不清的……”
“物是人非,何必再提?”其实她明白了,张汤也就是告诉她,刘彻现在怕还在想自己,但是那又能怎样?陈阿娇已经死了,而她不是旧日的那个陈阿娇。
她不怪刘彻,换做是自己在帝王之位上,也会那样辣手无情。
“你身为皇帝的臣子,整天担心这些有的没的,还能好好辅政吗?”
张汤挑眉:“陛下有贤臣无数,缺张汤一个不少。”
这话有些意思。
陈阿娇一下笑出声来,张汤抬眼注视着她。
冰肌玉骨,雪肤花貌,却是以前自己从来没有觉得陈阿娇有这么漂亮。
也许是自己的心境不一样,陈阿娇的心境也不一样了吧?
“张大人可不要妄自菲薄,我倒是觉得你是刘彻身边的一员猛将,可不要行差踏错,断送了自己的前程。”陈阿娇意有所指,从宫中出来之后,她开始想很久之前的事情,出宫的时候身上是带着戾气的,觉得自己是受了委屈,可是回头理智地想,刘彻并没有做错什么。
错的是,自己不该对作为君王的刘彻有异样的感情,如果自己不喜欢刘彻,那么刘彻对自己做什么都是情理之中的事情,他无情无爱,自己也断情绝爱,可是独独就这么个“情”字卡在中间,让他难受,也让自己难受。
所以才会有背叛的说法……
说到底,对他,她心底还是存着那几分的仁慈和宽厚的。
对于几乎是自己看着长大的刘彻,或者说彻儿,她还狠不下心来去狠狠地报复,更何况就算是有那心也没那力——至少现在是这样。
张汤的事情的确是有些棘手,他跟刘陵之间肯定是有着什么的,陈阿娇对此有模糊的印象。
只是张汤对此很敏感,抬眼,那深而利的目光就扎入了陈阿娇的眼中。
“夫人何不明示?”
陈阿娇摇头笑:“我何必明示?张大人你是个明白人。”
她不过是出于跟张汤之间的交情而多说两句,张汤这反应却似乎是坐实了自己的怀疑。
张汤与刘陵有私之事,怕是现在只有自己知道的。
只是太子党那一帮人,后来又有多少是因为危坐在自己眼前这人,而无辜冤死的呢?
作为帝王,他恐怕已经尝够了孤独的滋味了吧?
陈阿娇忽然觉得刘彻是个很可怜的孩子,是她亲眼看着长大的孩子,如今却因为那一张龙椅,四面楚歌,甚至面临深重的危机。
张汤慢慢放下自己手中的茶杯,“夫人的茶虽好,夜里却不能喝多了,张汤怕自己睡不着。”
他本不该来。
他总是在自己不该来的时候来了,于是一次一次,越陷越深。
张汤,你何其愚蠢。
他自嘲地想着,然后起身,拱手俯身:“张汤告辞。”
陈阿娇没有想到他来了,就只说了这么几句话,正待要问,张汤却似乎又将自己的初衷想起来,于是顿住了脚步,说道:“方才陛下问起东方朔邻里之事,不过被我敷衍过去了,他留下了一卷推恩令,陛下现在还要追查他的下落,不知道夫人是否知道他的去向?”
陈阿娇奇怪道:“难道你还要继续寻找他?”
其实在陈阿娇听来,张汤要说的是前面的那些,后面的关于东方朔的事情,似乎只是张汤为了掩饰自己的来意而故意说的。他不希望表现得——他来就是为了说这么简单的几件事情吧?
本来以为张汤会敷衍几句,却不想他竟然想也不想就答了一句:“知道他在什么地方,才能避免我找到他。”
说完他自己都怔了一下,像是惊讶于自己在陈阿娇面前的坦白,也惊讶于自己这样轻而易举地就面对了自己内心的黑暗。
这话一说,陈阿娇必定是会看不起他的。
然而他没有想到的是,陈阿娇竟然笑出来,端着茶杯眯眼笑起来,那热气似乎氤氲到了她的眼底,带着几分模糊的暖意。在他的注视下,陈阿娇手一撑漆案,慢慢地站起来,双手叠在一起了,都收在袖中,对他道:“张大人还真是光明磊落,原本我该看不起你,不过现在觉得你这人还挺有意思,就算是嫉贤妒能也这样坦然,只是望你日后不要因为今时某些事情后悔。”
“我送送你吧。”
陈阿娇又说道。
她向着他走过来,张汤躬身道谢。
他知道陈阿娇说的那“某些事情”是什么,只是他自己都踌躇犹豫已久,很多事情是拿不准主意的。
因为世事变化无常。
打开门的时候,外面的雪风透出来,陈阿娇本来是站在门口的,可是张汤却走了上来,挡在了门前,回身道:“风雪大了,夫人不必送了。”
外面确实很冷,陈阿娇并非是一定要送他,本来就不是在意这些小节的人。只是在张汤走之前,陈阿娇还是说了一句:“有什么难以处理的事情,为什么不告诉你的君主呢?他终究还是个会成就霸业的明君的。”
刘陵之事其实并没有什么大不了的,刘彻不会因为这么个心机深重的女人而砍掉自己的左膀右臂,尽管她似乎有那隐约的印象——刘彻跟刘陵幼年的关系似乎很好。
不过他连自己都舍得下,还有什么舍不下的?
毕竟青梅竹马,要说了解,她终究才是最了解刘彻的那个。
张汤背过身去,夜色昏暗,齐鉴就在外面抱剑守着,这个时候竟然也不多言一句,只是看着,权当自己什么都没听到。
最后陈阿娇道:“齐鉴,代我送张大人吧。”
“夫人留步。”
张汤终于还是踏着雪离开了,陈阿娇却在他身后喃喃了一句,“一失足成千古恨,再回首已是百年身……”
说完了她又一按自己的额头,东西也不想怎么收拾,却回了自己的卧房,回身过来关上门,背靠在门上,将外面的风雪都挡住,手掌抚摸着自己的腹部,竟然就在这长安的冷夜之中生出了几分暖意。
而张汤出去,牵着马走了一阵,有官兵在这长安道上巡逻,看到有人牵着马,连忙就上来呵斥,只是一看到张汤那廷尉官服,差点没吓得趴在地上,连连给张汤磕头谢罪,张汤只是摆摆手让他走开。
心中甚烦,已经快宵禁,自己还真是——
他正自嘲一下,却发现自己前面多了一匹马,刘彻高坐马上,笑着看他:“张汤,你怎么还未回去?”
张汤一愣,“这话该是臣下问陛下——”
刘彻站在歌舞坊外面,听着里面模糊的歌声,肩上落着雪,似乎已经在这里许久。
他说:“我往日听念奴娇唱此曲,恼羞成怒,而今夜听到这里,竟然只有满心荒凉。她说人都是会变的,我却不知会痛彻心扉。”
张汤躬身,“帝王本该无情。”
在听到这一句话的时候,刘彻很想一鞭给张汤抽过去,“你这人说话真是难听。跟她小时候说话一样。”
张汤今日却想说一些自己没有说过的:“往昔在厌次之时,臣就提醒过陛下,陛下一意孤行,怪不得别人,更何况情势所迫,现下外戚未除,牺牲一些人也是无谓。”
刘彻却笑了:“你说的是违心话。”
然而他不再说什么了,很久之前,他流连于厌次的时候,张汤就问他,他出来的事情有没有让阿娇知道,他还斥责张汤多事,张汤也就没有多说了。
他坐在马上,用马鞭指了指张汤:“张汤,我们今日不谈国事,去喝一场如何?”
“明日有朝会,臣还是送陛下回宫吧。”
他不为所动,说出来的话也是刻板极了。
刘彻于是大笑了一声:“你这人总是这么无趣。”
然后他调转马头,一鞭子抽下去,打着马踏着雪就走了。
张汤在原地,心中却有些后怕。
刘彻真的只是等在这里听曲子的吗?
对了……曲子?
他侧耳,转身,道旁的歌舞坊内似乎还有模糊的声音,“当年金屋在,已成空悠悠……”
“千金买赋么……”
他想起白日时候在一杯酒楼见到司马相如,桑弘羊戏问那长门一赋是不是出自他之手,司马相如举着酒杯,却摇头道:“不可说,不可说。”
是不是他写的其实并没有什么了不起,因为有没有那赋,结局都是一样的。
他牵着马走了。
只是在未央宫,刘彻甩袖冷脸进入宫门,刚刚翻开一卷竹简就扔在地上:“老郭!你去给朕查查张汤最近都在干什么!”
作者有话要说:六更留言肯定会悲剧……OJL
第二更,留言走起杀月榜了小伙伴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