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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道消息变成了正规消息,正规消息又沿着驿站或是航线,从都城传到了闽郡。
随着这些消息一同到来的,还是在都城接到了邀请的各方人物。
与上次的单纯的科学研讨会不同,这一次邀请的都是一些社会活动家或是理论家。
时代每发展到一个新旧之交的临界点之时,总会出现百家争鸣于稷下学宫的情景,这是不可避免的。缺乏了这种自发的百家争鸣,要么证明社会还没到转型期,要么证明这个族群在新时代降临之前落后了。
经历了数百年的发展,这个族群的百家争鸣的时代终于要来临了。
既有百家,即便争鸣还未开始,却已经啁啾杂乱。
闽城的人造票权人事件发生后,墨党内部就已经开始了一场漫长而又混乱的讨论。
议事会的权利并不是太大,而就是这不大的权利所引发的争吵,已经乱的宛如被枪声惊醒的沉睡了一夜的树林。
事并不大,围绕的是关于救济贫民法案展开的。
这种救济依靠的还是旧道德旧体系,由本郡本县所有能够自立门户、自己谋生、有一定产业、地产、收入的人均摊。
每个人都会缴纳相同数量的救济贫民费用,当然缴纳的人也都是身家尚可的。
党派内部觉得这是一个最容易推行的变革,于是有人提出了意见。
湖霖认为,这种救济不合理——他还没达到从根本上发现问题的高度,但却从表象上看的比别人稍远了。
这种不合理的原因,湖霖认为这实际上是拿着穷人的钱去救济穷人,因为一些自立门户独自谋生的,和那些大户、富商、大作坊主比起来仍旧算穷人。
他和陈健很熟悉,因而互相不介意拿对方作为样本举例子。
“诸位,假设半个银币的税费,对陈健这样的大作坊主来说,九牛一毛。可对于普通的小市民来说,这就可能影响许多天的生活。可这比救济的钱由所有拥有票权的人均摊,这是不合理的。应该按照家产或是收入,重新划定比例。”
可能是受到了上次矿工请愿事件胜利的影响,他有些兴奋地说了更严重的话。
“人头税也是不合理的。看看那些贫民,有时候为了少缴纳人头税,不得不溺死自己的孩子……”
慷慨激昂地指点了一番江山之后,党内反对的人也立刻发出了质疑。
“湖霖,如果你这样说的话,那么所追求的东西内部就不能自洽了。救济是道德,按这样说,凭什么让劳动致富的富人去养活穷人?救济法本来就不合理,但是道德上还是要做的。”
“但就像是你说的,如果取消了人头税、实行你所说的按照收入缴税,那么问题又来了。既然这样,凭什么咱们还要追求更多人拥有票权的资格?咱们以什么理由追求平等票权?”
“按你这样说,缴税多的人,自然就应该有更多的权利;缴税少的人自然就该拥有更少的权利。”
“况且,富裕的人必然是聪慧的、勤劳的,追求道德的福利可以,但是管理、统治的人,必须是富人。因为如果你连富人都当不上,凭什么你就能管好一个郡县呢?”
“我们支持道德经济和救助,也同情那些穷人的遭遇。但是,做事情必须讲道理。如果实行了救济法累进税,那么就不能追求票权平等;反之,如果不实行累进税,所有人缴税相同,才可以去追求票权平等。”
……大致上,在邀请的都城的那些人来到之前,党派内部就在争吵这样类似的问题。
这也是必须要有政治经济学、社会学、意识形态的原因。
一个简单的事,如果没有相应的新理论作为支撑,内部逻辑是难以自洽的。
新时代的东西,必须另起炉灶。就像是君权神授一样,需要找出一个新的理论支撑点,来证明自己追求的人权、自由、民主这些东西,是正义的,是正确的,是逻辑自洽的。
以君权神授作为正义,那么必然无法从内部得到想做的事情是正义的这个结论。虽然这里没有君权神授,但旧时代的一切却仍旧存在。新时代的变革是双元的,既有生产力的革命,也有思想的革命。
一个小小的关于税收与权利的讨论,只是冰山一角。在这一角折射出的所隐藏的东西,宏大无比。
没有一场百家争鸣,不可能融化之后另起炉灶。而没有一场自发的百家争鸣,总会给人一种舶来品的感觉,让人在感情上难以接受。
其实所讨论的,还是那些东西。
人性善恶、民权君权、私产公产、私权集权……只是在不同生产力生产关系之下得出了结论不同、被认同的论点也不相同、不同传统文化下的表达方式更不同而已。
早熟的结果是悲剧,错过的结果一样是悲剧。
这场讨论陈健没有参加,而是忙着这场变革的经济基础,为这些人继续创造一个试验场,让他们有足够的观察和得出结论的机会。
这里有姬夏学宫没有稷下学宫,陈健觉得就把闽城当成新时代开启之前的稷下学宫吧,让那些思想在这个温床上慢慢成长,激烈交锋,辩论讨论。
…………
六月时候,嗟远山即将就任闽郡副守和郡商务官的消息终于坐实,正式的认命也已经传开。
这几个月,陈健回笼了资金,靠着之前积累的名声,度过了最危险的可能的挤兑期。
闽城的棉纺合作社已经开始盈利,收回了本金;提前扔到齐国的手拉织布机也让陈健运去的棉花和棉纱大赚了一笔;运河的通行费每个月都有了稳定的收入;沿海一带的玻璃降价风潮取得了决定性胜利,彻底挤跨了那些玻璃作坊,资金源源不断地流入他的口袋。
油井还在继续挖掘,简单的炼油作坊已经在南安建立,靠着原始的非连续单独蒸馏釜法,可以做到每天处理数千斤的原油,唯一有用的煤油和靠油渣结晶过滤提取石蜡的方法算是可以正式盈利。
硫酸和制碱作坊,也终于完整了整合,真正成为了一家化工体系。
从制碱法排出的废气,经过加热的空气和氯化铜、软锰矿,重新回收利用,开始批量收集氯气。
氯气与石灰乳生成的漂白粉,也成为闽城棉布行业的最爱,这种漂白技术将原本经过七道工序的漂白过程简化为两道,而且漂白的效果更好,很快让闽城的织布业也获得了利益。
而随着卓筒井法开采石油事业的发展,也造成了一种盐井区存牛量增加的现实。
南安和闽城每隔一旬都会有病的或是老牛出售,而牛血则被收集起来,与钾碱烧制成黄血盐。
制碱作坊的废气氯化氢用虑炭和水收集,与铁生成氯化亚铁,再通入氯气变为三价铁,与黄血盐配合作为染料。
硫酸的生产量日渐提升,北方一些有钱人开始玩氢气球了,而本身作为炸药的原料消耗量也日渐增加。
与之配套的酸解甘油、肥皂、简单的心脏药物等也正围绕着这个体系不断地尝试发展。
一套以油井用牛、牛老卖肉、杀牛取血、血烧染料、食盐制碱、废气漂白、氧化原料为步骤的体系,或者说类似体系的东西总算是缝缝补补地建立起来。
虽然产量还不高,设备简陋但毕竟迈出了成体系的第一步。大量的工匠也开始有目的地尝试制作一些新的机械,以应对这一套体系中出现的种种问题,并且以此为生。
假以时日,以南安的煤铁和闽郡的港口已经未来的国际贸易港为优势,这份简单粗陋的产业会逐渐发展成这片大陆或是整个世界的化工中心和煤铁复合体工业区的。
而同样的,借由都城千金市骨的天平事件的影响,越来越多的工匠来到了闽郡来到了南安,加入到那个顶着科学的名义的工匠技术协会当中。
陈健是下了血本的,每年玻璃收入的一半都扔进了这里。要人给人,要钱给钱。
他提供思路,由工匠尝试制作、实验,也终于到了要有收获的时候。
蒸汽机的研制遥遥无期,新的车床镗床之类的前置条件还在慢慢地尝试,但一些别的东西却到了临界点。
农业上,尝试着新的条播机、马拉耘耕机、马拉的木质脱粒机、马拉的割穗禾机这些东西已经有了雏形,这不是太难的东西,思路和方向对了,集结工匠算是计划式的发展比起自发的研究要快得多。
而在手工业最容易突破的棉纺行业上,新的机器也正在尝试制造。
棉花从收获开始,需要很多的准备才能纺纱成线再织成布。
从籽棉轧花成为皮棉、手工搓成棉条或是用已经出现的滚条机弄成棉条,再把棉条用手工纺车纺线,或是先纺成粗纱,再把粗纱纺成细纱,这是一整套的业务。
轧花机只是一个开始,传说中的珍妮机也是将粗纱纺成细纱,而不是直接把棉花变成纱线。
在纺织机械上的研究已经花了两年时间,简易的梳棉机、绕棉搓条机、水力或是畜力的多锭精纺机也已经含苞待放。
有些已经证明是邪路的路无需再走,也就不需要非要按照既定的发展按部就班。
陈健看着这些简易的铁制或是木制的机械,感慨万千。
不是感慨机械的伟大,而是感慨这一切将带来的动乱。
任何一个有志于改变世界的穿越者,必然会加剧社会的动荡,而不会让社会更安定安稳。
把几十年或是百余年正常死亡的人,用一种激烈的形式在短短几年时间完成,会造成恐怖的后果。
这些机器的研究不是严格保密的,可也尽量不去宣传。
简单的农业机械推广,造成的是大量的小自耕农破产被兼并、农业雇工失业。
这些棉纺行业的机械推广,造成的是棉纺行业的手工业者在数年之内沦为破产的无产者。
机器带来了产业的革命,也带来的社会的剧烈动荡,尤其是在一个手工业者很发达的族群中——人是要吃饭的。
原本这些从手工业者到无产者、从小土地自耕农到赤贫雇工的转化,是时间积累在百余年的时间慢慢消化的。
这些人会死、会破产,但因为时间的稀释不会死的此起彼伏。
可一旦这个时间的稀释作用被人为地缩短了,那就会暴乱四起,社会动荡。
工业革命不是以蒸汽机为起点的,这些已经马上诞生的机器就可以成为起点——数以十万计的农业雇工失业涌入城市、数以万计的棉纺手工业者失业或是破产,整个社会多出了数以十万计的劳动力和不安定因素……而不仅仅是工厂、黑烟、与机械的美。
然而,另一边的思想革命还没有准备好,还没有人奠定内洽的资产阶级民主的思想体系。
另一方面,这个剧烈社会动荡的泄压阀也还没有准备好,大海之外还是未知。
想要少死一点人,只能先把这些机器搁置,只实验而不是使用。
辩证地去看,这也是好事。一群人失业、反叛、被镇压,才能让本该拥有同样命运的人乘上帆船。
不被迫害、不穷的过不下去,出海的只有商人而不是固定居住开垦的殖民者。
思想变革、机械伟力、泄压阀,这三件事是连在一起的,缺一不可,尤其是对一个千万人口以上的国度而言。
疲于奔命地忙了数年,陈健明白这才走出第一步而已。
“吞噬人命的怪兽们,先在这里等着吧。”
看着这些生铁或是木制的简单手工或是畜力水力的机械,陈健无可奈何。
又爱又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