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常嬷嬷忍了忍,又忍了忍,到底忍不住,开口道:“其实要我说啊,最好的法子便是不要作声,只当什么事都没有。”贾兰盯着常嬷嬷看,却并无反驳之意。常嬷嬷心里暗暗点头,继续道:“环三爷这个性子,在我们这里,才显出多少点子来?听说在太太屋里,把彩霞彩云金钏儿玉钏儿几个大丫头支使得团团转,要茶要水的,还有一回居然惦记上了要进给老太太的时鲜果子。结果呢?老爷要教训,太太拦在头里不说,还特让人将自己分例里的瓜果送了过去。连赵姨娘都得意环三爷得老爷太太的眼呢。”李纨听了觉得后脖梗子发凉,勉强道:“太太向来是慈善的,看看对三姑娘就是了。”常嬷嬷笑眯眯道:“奶奶这话接得甚好。”李纨讪讪的,实在是大宅门里过日子的积年旧习,一时改不过来。贾兰却在低头沉思。闫嬷嬷简直顾此失彼,实在不知道要拦了谁好。常嬷嬷特特对着贾兰道:“哥儿如何看?”贾兰略想了一会儿,慢声道:“三叔这样子实在惹人讨厌,若是一直如此下去,无人管教,只纵着他哄着他,以后不晓得会有多讨人嫌。太太最是没脾气的,只是老太太和老爷必定不喜他,如此性子,在学里也交不到好友。”常嬷嬷一边听一边点头,见他说完了,道:“哥儿想的不错。我再说个故事给哥儿听。有一村在官道边上,有个孩子自小淘气,父母宠溺亦不忍严责,这日有一文官乘轿过,那小孩便站在树上朝那轿子撒尿。随从欲呵斥时,文官止住了他们,和颜悦色与小孩说话,还给了几个铜板。自此,孩子更为骄纵,父母也将此事引以为傲。这日有一武将赶路从此路过,小孩故技重施,武将要事在身,在马上手起刀落腰斩了此子,飞马而去。父母闻声而出痛哭不已,却已无力回天。”贾兰听得呆住,李纨看着常嬷嬷笑眯眯的样子,觉得背上凉气都连成道了。常嬷嬷继续道:“适才奶奶问哥儿,如何断定人是好心坏心。哥儿答得不错。只是如这故事里的文官,你说他是好心还是坏心?若当时来看,算不算得胸怀宽大不与人计较?对于人心,有道是‘画龙画虎难画骨,知人知面不知心’,凭一时一事,是难以定论的。且不管这文官是好心还是坏心,他没有做什么,却是引来了如此结果。哥儿还小,世上很多事,若能看远一些,便能看到行进脉络,老子说‘不出户知天下,不窥牖见天道’。我们设若这文官被顽童一尿浇顶,是极为生气的,但是,他什么也没做,最后却给了那顽童这么个了局。是为‘不为而成’。为何能不为而成?这孩童心性已然走歪,能如此做,自然家教亦不力,做错事而不受惩罚,其胆必更巨,家在官道边,强人壮士等不可得罪之人自不会少。孩童如此心性,所处如此情况,总有相碰之时,相碰之时便是死期。”贾兰听了,问道:“那若他家搬走了,不在那官道上了,便不是如此了。”常嬷嬷笑道:“哥儿解错了方向,世间之事都有因果,种子却是在自身。设若如哥儿所说,他家搬走了,这孩子的心性却没变,骄纵惹人厌且毫无自觉,幼时尚可因年纪小而无人与之较真,若长大了呢?这文官看透了这孩童心性中的恶,不灭其恶,便是让他增种恶因,因果循环,哥儿想想这样一个不断惹人厌烦的人又能有什么好下场?”贾兰细想了一回,突然对常嬷嬷一礼,道:“谢嬷嬷教我。”李纨看得吃惊,常嬷嬷亦微笑受礼,只闫嬷嬷在一边叹气不住。
转天贾兰便找了《道德经》来看,李纨心里感叹当年那三颗“启灵丸”真不知是福是祸。至于那个坏了的怀表,以李纨的手段,自是可以轻松修复的,奈何贾兰却道不用了。就这么块坏了的表,放在他书房架子上,也不知做个什么。李纨也不深究,另取了一个珐琅彩绘的银壳贝母底嵌蓝宝怀表与他,贾兰收了照旧随身带,安然无事。
李纨不知那日常嬷嬷一番话下来,贾兰到底记住了什么,只未见他与贾政告状,与贾环也相处如常,心下好奇,便问他:“你如今不生你环三叔的气了?”贾兰道:“我也不知怎么的,听了嬷嬷这么一说,我便没那么气了。”李纨点头道:“可是觉得他也可怜?”贾兰摇头道:“可怜之人必有可恨之处,何况环三叔有甚可怜处?只是如嬷嬷所言,自种恶因,于我而言不过是块表,我倒犯不着为这个计较。既有人要养这样的性子,我又何苦替人出头。知道他心性不好,避着些儿就是了,我且做不了那武将。”李纨心里一时不是滋味,贾兰到底年幼,却已想到这个份上,有启灵丸的缘故,更有生在大宅门的无奈。坊间小户,如此年纪恐怕正惦记些零嘴或与邻里孩童玩闹,哪里生得出如此心思。思量一回,对贾兰道:“两个嬷嬷各有各的说法,都有道理。至于如何行得,要你自己慢慢体味。我只告诉你,做人莫欺心,亦莫要强装‘圣人’或‘能人’而做些实不愿做的事情。”贾兰一时尚听不懂此话,只点头记下了。
风波已过,贾兰一如往常,日日不辍地练习正魄术,而李纨调汤弄水地帮他进补。只有一样,往常贾兰不过是自己看书,或者去翻贾珠当年的笔记心得,如今却三天两头地找闫嬷嬷和常嬷嬷说话,李纨只好当他是讨论学问罢。
贾琏与贾蓉回府时,大局已定,贾珍劈头盖脑将贾蓉一顿数落,这种时候,竟然在外头待得不回来了!贾蓉无奈道:“我有什么法子,琏二叔见了余家的人之后,什么都不管了,只说交给我,日日不见人影。好容易完了事,他却不知跟人玩什么,身上脸上竟带了幌子出来,足歇了半个多月,才敢回来。”贾珍气得发笑:“你别都往他身上推,你自己能干净了?!我知你离了我的眼,乐得要飞,手里又得了钱,真是神仙样的日子了!只是你也要用用你那脑子,如今是什么时候?不知轻重!今日我懒得出手,去祖宗跟前跪着!”贾蓉在金陵也是掏空了身子的,这赶了回来没有高床软卧,反到溜溜跪了一宿祠堂,转日便发起高热来。尤氏向来说不上话,只苦了贾蓉媳妇秦氏,好不容易盼得夫君归来,却是这么一番模样。
贾琏处光景自是不同,除了与凤姐带了些南边的新鲜首饰料子,更有一箱带给女儿的玩意,又漏出些银子来贴补凤姐私房,两口子小别重逢,自是话语绸缪。贾琏这趟真是开了眼界,只是野味吃多了也腻得慌,回来看妻女安然,倒生出点浪子归家的意思来。凤姐自然识得真情假意,见贾琏色色想得周到,虽则不信他能洁身自好,正情浓时也懒得追究了。隔日贾琏知道贾蓉情形,到底不敢去见贾珍,只暗道自己果然福厚运高。
这日凤姐试戴贾琏带来的新首饰,忽想起来,对着镜子与贾琏道:“你可听说和生道的事情?”贾琏正逗大姐儿,心不在焉回:“什么事情?不是个药铺嘛,买卖倒是不小。”凤姐转了过来,拿帕子打他,嗔道:“跟你说话呢!”贾琏道:“宝贝儿,看看你娘,我跟你好她不乐意呢。”凤姐横他一眼道:“你少给我没正经!我听说,好似不止有药铺呢,还做着洋商的买卖。”贾琏听了,方转过来,道:“我们与洋人买卖,药材本就是大宗,他们有粘带也不奇怪。只是你怎的突然说起这家来?”凤姐让奶嬷嬷抱了大姐儿出去耍子,凑近了低声道:“前儿太太找我问呢。原来这和生道竟跟大嫂子沾亲带故,如今来往得也勤,三不五时的有东西捎来。我本也没在意,那日听说环儿故意砸坏了兰哥儿的怀表,听底下人说,那表都是珐琅嵌米珠的,这可少见。再寻人打听了,才知道这和生道主家姓吴,是大嫂子亲娘的远房亲戚,如今不仅是药铺的买卖,在外头的船队都有份子的。”贾琏听了,沉吟不语。凤姐接着道:“你原先不是老惦记牛家想要掺和船队的事?如今菩萨在眼前呢,还不赶着去拜呢?”贾琏听了笑道:“你少唬我!若真有菩萨,你还等着我拜呢!牛家想要掺和的,是一个专门做番国买卖的大商行,底下船队就有好几个。这大嫂子娘家本就不显,她外祖家又早就没落,如今这么点子买卖,能有多大?这么着紧,恐怕是想要靠着我们府上也说不定。”凤姐笑道:“你倒是跟太太说的一样儿。太太便是让我上些心,看看是不是有什么事要求到咱们这儿来。我开始也这么想来,只是啊,大嫂子天天鱼翅燕窝地忙活,哪里有什么求人的事情!”贾琏道:“嚯,你这小话递的,看来吴家还真的送了不少东西,你眼热?”凤姐啐他道:“扯你娘的臊!我能眼皮子浅成那样?!什么不是我打小见惯了的,稀罕呢!”贾琏笑亲她一口,问道:“那太太找你又问什么?”凤姐道:“问问吴家的事呗,开始是担心大嫂子答应了人家什么,正乱呢,到时候给府里添麻烦。后来嘛,见兰哥儿吃穿用度越发不凡起来,就打听打听吴家的底细。”贾琏笑道:“底细?莫非太太还想经了大嫂子与吴家做买卖?”凤姐斜他一眼道:“太太能看上这种买卖?!”又蹙眉道,“倒是大嫂子越发让人看不透了,往常都看不到这么个人儿,如今真是扎眼得紧。”贾琏道:“如何扎眼?难不成大嫂子还想管家?”凤姐摇头道:“那倒不是,她才不费那个心思。说不好,原先总跟没这人似的,如今吧,就说前一阵子,老太太请人听戏,大嫂子那一身气派,好些个别府的老夫人都在老太太面前夸她,道是世家风范,说老太太会调理人。老太太自来喜欢大气的,这听了能不高兴?只是太太有些别扭。再说如今兰儿,吃用的恐怕连宝玉都要比不上了。可人家不费公中一文银子,全是私房,原先有不忿宝玉的,便是被这句堵回去的。老太太和太太偏疼,这明摆着的,但是不用公中的,谁也没话说,如今倒好,出了个侄儿是一样一样的。还有一样宝玉比不得,兰哥儿爱读书,如今说是身子骨不太好,大嫂子整日整日煲汤置羹地补着,道是转年去族学读书,如今自己温习呢。老爷过几日便把兰哥儿叫去书房问对,好不满意的样儿,哪像宝玉,一听他爹老子喊他,就脸也白了手也抖了出多少冷汗!”贾琏听了半日,不知凤姐究竟要说什么,只好接茬道:“兰儿怎么也是长子嫡孙,用度自然不比平常些,也不算什么。”凤姐听了一愣,笑道:“也是这个理儿,大概总是宝玉在前,如今这么一来,有些意外罢了。”贾琏笑道:“我看你是羡大嫂子有个争气的儿子吧。来来来,莫要不好意思,旁的说不上,这个为夫绝对鼎力相助。”凤姐尚未回过神来,猛听了这话,绯红了脸连连啐贾琏。如此**娇俏,贾琏哪里还绷得住,说不得就是一室旖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