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或者真是贾兰与宝玉走的近了的缘故,贾兰长到这么大第一次在年底得了王夫人额外的赏,李纨琢磨了事情原委,心里无喜无忧。想想贾兰当年还为宝玉受的宠爱不自在,特在早膳时闹腾,如今转了性子,反倒跟宝玉好相处起来。有读书识字明了理的缘故,谁又能说没有如今身家丰厚无可嫉处的缘故呢?人心本自在,修心到了一定程度,不用故作清高,自然眼里心里不受钱财所染,只是古往今来又有多少人是真的到了这般程度呢?庸庸俗人而言,这钱财地位都是底气,细想实在悲凉,却是实情。
在药仙谷的小院里,天光熹微,李纨半靠在古藤躺椅上转着“境”这个字。果然是一人一境,如今自己在府里过得坦然自在,归根到底是“无缺”两字。自拥胜境,又是个光阴无踪的去处,见识了神仙境界的种种,在凡间俗物上自然起不来“争心”,没了这个“争”也就没了“比”,没了“挂碍”,人事纷繁越来越像戏傀儡在台上扮的一出又一出。自己如此,对周围人影响亦大,虽外头看来自己院子始终算得上清静,只内里的人细细体味,可知之前大约算是“寡淡”,如今则是“宁和”。几位嬷嬷哪里还有早年间的愁色,连带着大小丫头都没心没肺起来,兰儿如今都豁达许多,这才不过两三年间的事情。
所谓“识物”,其实在一个“比”字,高下相形前后相随,若世上只有一个颜色,这个颜色也无所谓颜色。李纨想起贾环来,若放在世上来说,大宅门里的爷们,已经是很不错的命了。衣食无忧,也算是锦绣堆里长起来的。只是,人之惑通常不在于“己有”,恰恰相反,其惑长在“所缺”。于是伸长脖子天天看着宝玉得了稀罕衣裳,贾兰得了精细点心,老爷夸了贾兰,老太太宠着宝玉,心生多少不平,不平而怨,怨而恨。乡野平民丰年也足鸡豚,酿得新酒,自顾也是太平日子。若这平民日日得见贾府主子奴仆的吃穿用度,只怕那丰衣足食的和乐就没剩多少了,不说主子,有些头脸的奴才们摆个寿宴也够平常人家一两年用度,这其中高下,有多少心性稳定之人能一笑而过?多半要生不平生仇生恨。当年刘邦见秦始皇车架而生“大丈夫当如此”之叹,也是一个起心之因。大凡常人,无此等气魄机遇,心性狭隘的不免另起恶意,或者想着攀附而得捷径,或者暗里诅咒这些人即得灾祸。这“心”与“境”之间,如此作用交缠,因妄生妄,便是一生。思及此处,不禁一叹。
这日李纨正在与素云商量年下衣裳的新鲜花样子,听得外头说笑声,却是凤姐陪着章家二太太劳氏前来,见了李纨,凤姐笑道:“我可妥妥当当把人带了过来的,这就回去交差了,大嫂子好好陪贵客吧。”李纨特又谢了她,凤姐笑得满面春风,顾自去了。劳氏携了李纨,两人进屋坐定,素云等人上了茶便带着劳氏的人一起退了下去。李纨问道:“姐姐如何这会儿来了?”劳氏笑道:“你那封书信上说的倒是简单,唬了我这一大跳,跟我家老爷说了,他也只不信,特让我来问个清楚。这不,来不及等这年的账结完呢,就急匆匆赶来了。我啊,早来了,只是府上老太太太太实在热络,陪着聊到这会子才得过你这里来。”李纨听了笑而不语。劳氏喝了口茶,瞪她一眼道:“哑巴了?你倒是想清楚了没?你可知道那两桩买卖是多大的收益?不是我轻狂,那头有我们家,上头又有十爷,你只把这两个买卖攥在手里,几辈子的富贵都是保定了的,你那哥儿也不用担心了,逃不脱一个好前程。这一年,你那毛呢料子真是立了大功的,不说直接拿来换的粮食应急,只说我们拿这货轻轻几个来回就把几家挑刺的洋行打压得翻不了身。他们也有哆罗呢、番羓丝之类的,原先也是独一处的买卖,狂得很。如今你那里出的却比这些还强,货量又大,直把他们的绿眼珠子都快急红了!”李纨听得噗嗤笑出声来,劳氏拍她一下,道:“唉,你到底长没长心啊,我这是替你急呢。”李纨忙掩了笑意道:“我知道劳姐姐是为我思忖,只是你那话实在可乐得很。”见劳氏又要起急,赶紧接着道,“我虽不知到底有多大收益,瞎猜猜,就算有个一百万两、两百万两的,哪怕说一年能给我挣出个金山来,我也还是那个意思。你别急,且听我说。钱这东西,多少算够?我不过与兰儿两人,这两年赚的银两,我们娘儿俩活几辈子都够了,我还提心吊胆地多贪多要些做什么!再来,我还是那句话,银子太多了,也是祸!”劳氏急得不行,低声斥她:“你就这么点出息?!你就打算这么呆在个小院子里半死不活的一辈子了?!如今新皇登基,我们商行也慢慢显出来了,你现成的这么大的靠山,又有往里头淌银子的买卖,腰杆还不挺?只把这两样往出一亮,这府里就得你当家,你儿子才是这府里的独一份!你就没想过这些?”李纨听了一愣一愣的,她自然是没想过这些,思量片刻,方道:“我从来没这么大志向,管家掌家之权,在我看来实在是累人得很。兰儿也不求坐到塔尖上去,如今这样就好,安生日子多舒坦,何必去受那个罪。”这下换劳氏愣了,道:“你是长子嫡媳来的,本就是做掌家媳妇才对,怎么有这般没出息的想法!”李纨摇头道:“长子嫡媳,若命当如此,也只能受着。如今我既能脱了这枷锁,哪有再回去认的道理。好姐姐,你且心疼心疼我吧,我实不是那掌家管事的料,只想这么过日子罢了。”劳氏看她半日,叹气摇头道:“真是同人不同命,我名不正言不顺得养在嫡母名下,嫁了人,也是跟我一般的尴尬人,一辈子都想要争口气,如今算是到了扬眉吐气的时候。先时看你经营嫁妆,心里也是个有成算的,只当你与我一般,不过是寡居身份所限,总等着扬眉吐气那一日。哪里想到,你竟是安于如此了。”李纨咬咬嘴唇,低声道:“姐姐就当我是个痴人吧,说句不怕雷劈的话,如今我这身份我却觉得甚好,清静,难得的清静。”劳氏更愣了,随即摇头道:“这几年来,不肯当官的大才,散财比赚钱还痛快的商贾,执意出家的世家子,我都见过了,如今又见着你这样的。可见世间事情,好坏高低实在是说不准,我不过是俗人罢了。”
李纨低笑,劳氏这才平了口吻,问道:“那么你是当真要把这两桩买卖给出去了?”李纨点点头,道:“姐姐听我细说。这茶叶一事,要理在方子配比和制茶火候上,如今都握在我的陪嫁家人手里。”劳氏点头道:“那个叫计良的,我知道,商行掌柜和我家老爷都与他有过接触,都道是个人才。”李纨接着道:“另一桩就麻烦些,那呢料的织造不是光靠的人,而是有机关器械的。这机关器械分两种,一种是我娘留给我的精细机关,总共只得那么几个,用的材料也非金非铁的,现如今恐怕也没人能做得出这样的机子来。另一种是得了图纸请了铁匠木工造出来的,极为笨重,比不得前一种,却也是寻常人工几十倍的出产。”劳氏听到这里已经愣住,看着李纨一言不发。李纨继续说道:“我所以想把这两样献出去,一来是我实在花用不了那么些银子,多了恐怕惹人眼,我的清净日子也就到头了。二来经了今年的事,你的信里虽没有明说,我也晓得这东西恐怕有大用场。若是在我手里呆着,不过如此罢了。如果能给真有能为有魄力的人得了,恐怕能做些大事的。如此,有大用的东西给了能做大事的人,也不算埋没,又解了我的套,真是一举多得的好事。”劳氏这方缓过神来,拿起茶盏喝了一口,手都微微打颤。深吸一口气道:“李家妹子,你可真是……心宽啊,若按照你所说,你那些机关消息确实是到了能招祸的地步了,原来如此!原来如此!我若知道如此,便是你不肯拿出来,我也要劝你的。你既想到了前头,就更好了。这两桩买卖,茶叶这一桩我们四海商行还能接上一接,这毛呢料子,你这么一说,恐怕别说我们,便是十爷也不一定接得住了。不过,如此妹子倒不用慌了,左右捅到了最天上,凭谁也不敢去打探什么。”李纨听了这话,方知道自己小看了那机子的事情,想起一事来,忙道:“姐姐,我还有一事相求。”劳氏道:“可是为了你那几个伙计?”李纨点头道:“计良掌着茶山所有的事,他家二小子与洋人还能说上话,年前又跟着九洲商行出海去英吉利了。毛呢料子的机子,平常都是段高在管,他与他家小子都能修缮机子,对那些新造的笨重机子也甚是精通。这两家人,若还放在我那些小庄子上,真是委屈可惜了。我想着,趁这个机会,能给他们脱了籍,跟着有能耐的人做点事情,也不枉他们辛苦这几年。”劳氏道:“明人不说暗话,这两家人,你想着给谋个前程要放出去,是你的心。接盘的人恐怕也是这个心思,两桩买卖靠的都是秘不示人的手艺机关,这核心的人自然也是一并要接过去的。如此,这两家人的事情,包在我身上,前程也不用操心。只是你在深宅大院的,如何把这个事情遮掩着办成了,还得想条路子出来。”李纨点头道:“我那些机子和人都在南边一陪嫁的庄子上,先时还从你们家买过一个带山坡的小庄子,如今并在一起了。”劳氏点头道:“地方我晓得,至于如何行事,我回去商议了再与你准信。你且莫急,这事儿你是吃了大亏的,再不能把你牵扯进什么去。”李纨自是相信劳氏有这个实力,便轻轻点头。两人又多说几句,劳氏又问了计良段高两家的人口,李纨详细说了,劳氏心里有底,便回去找掌家的商议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