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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此纷杂烦乱,到了第二日端阳正日子,王夫人治酒请薛姨妈等过来过节。她这会子看着宝玉就觉得气不顺,昨晚又想到了早慧懂事的贾珠来,生哭了半夜,如今神情也越发冷淡了。宝玉心里还发着虚,却没那个胆量给金钏儿讨情。又兼昨日惹了宝钗,越发拘谨没意思起来。众人底下听说各样,见席上如此样式,便都不则声,不过略坐一坐就散了。
李纨几个回到园子里,见几位嬷嬷正带着一院子小丫头们剥粽子吃,笑道:“还是你们这里有个过节的样子!”素云碧月几个瞧着新鲜,也洗了手一同吃去。不一会儿外头来了个潇湘馆的婆子,李纨还当黛玉有什么事相请,哪知道却是的事。那婆子道:“宝二爷要禀了太太撵晴雯出去呢,我们姑娘也劝不住,墨鸽儿姑娘打发我来寻大奶奶。”李纨只好起身,摇头叹道:“这才安生了多少时候?怎么一天天就有那么些能闹的!”
却原来宝玉这日没得好好过节本就心气不顺,晴雯在跟前伺候时恰跌了扇子,宝玉便发作了两句。晴雯是个爆炭脾气,眼见着里多少金贵东西被弄没了弄丢了也没甚话,偏到自己这里就这般倒霉,便同宝玉呛呛起来。这一来又勾起先时芒种时候的事来,宝玉越发不耐了,便闹着要撵晴雯。晴雯自是不肯的,两相对上,越发不能了局。
恰那会子黛玉往里去,碰上这个局面。宝玉又要扯当日的事情作筏子,惹得黛玉不快道:“我也是奇了怪了,怎么二哥哥但凡要发作个人就要捡我当枪使?你爱留就留,爱干嘛干嘛,与我何干?”说了顾自己走了。宝玉下不来台,越发拿晴雯撒气。袭人几个苦劝不住,跪了一地,倒招他说了一通:“都不爱伺候就都出去!”的话来。
待李纨慢悠悠到了那里,凤姐早带了晴雯出去了,袭人几个都红着眼睛,宝玉垂头丧气地在一旁榻上坐着。见事已了,李纨便悄悄退了出来,往潇湘馆寻黛玉说话去了。
且说王夫人正午歇,听一个媳妇子来报,道是宝玉要撵个丫头出去,正惊疑,见凤姐带了晴雯过来。晴雯先时对着宝玉时哭闹不肯出去,到凤姐来了,她倒认了命了。这会子被两个婆子架着,头发凌乱,面庞乌糟,王夫人看了更生嫌恶,便道:“看着也不像个本分的。”心里一动,又让叫了个婆子进来。
那婆子将晴雯的脸抬了起来细看看眉间,又伸手握一下她两边胳膊,冲王夫人点点头。王夫人面色才又缓上了两分,对凤姐道:“许她把东西都带出去吧,再赏十两银子……对了,这丫头还不是个家生子……”凤姐点头道:“原是赖嬷嬷买了送给老太太使唤的,后来老太太见她针线好,人也伶俐,就给了宝玉。”
王夫人听说如此,倒有些迟疑了,只是方才见晴雯容貌实在过于出众,且眉眼看着还有两分近似林黛玉,越发不喜了。怎么也不能开口留下她,便道:“既如此,把身契给了她,凭她自便吧。”
见晴雯犹自面如死灰,凤姐忙让一旁的婆子拍醒她,呵斥道:“傻了?还不赶紧谢恩。哪个赶出去的不是随便拉个小子配了,你倒好,反得着好了,实在是太太的慈悲。”
晴雯这才回过神来,赶紧磕头。一时拿了身契赏银,浑浑噩噩地被送到了后头她姑舅表兄那里。你道是谁?恰是那同琏二爷交情出众的多浑虫。这多浑虫夫妇一对,往常能在府里立足,也多亏了有个宝二爷跟前得脸的妹子。如今眼看着这护身符被撕了,心下着急,倒不顾晴雯心里如何,便有些埋怨。
他道:“姑娘,那里头天仙宝境一样的地方,是个人都削减了脑袋想进去呢,你倒被赶出来了。真是……”他话未完,他媳妇嗤笑道:“你知道个什么!早听说那宝二爷是个风月场里摔打惯的,外边的粉头,亲戚家的小子,哪个不惦记他?可见是一身好功夫。你这妹子这般人物,怕是做了什么出来,整好落在太太眼里才被撵出来的!这会子倒装起正经人来了,谁不知道谁的眼长在哪里呢!”
晴雯自贾母将自己给了宝玉,就知道那个意思,想来总是要在一处的。哪知道今日就被宝玉亲自发话赶了出来,这会子还没回过神,心里不知道什么滋味,明明白白的一辈子被搅得乱糟糟的,哪里还听得进他们的疯话。
她听不见,却自有听见的。就听门外头一声喝骂:“什么淫妇浪蹄子的东西,敢同我们姐妹这般说话!就是我们如今不在里头了,也比你们一对王八娼妇高出九重天去!”
那一对听了这话,又当着晴雯的面,虽是早惯了的,也有两分伤面子。正要对骂,就见金钏儿摔了门进来,指着正待开口的多姑娘道:“省省!你若再多放一屁,只你方才编排宝二爷的话,我让我妹妹带了给太太去,看你有几个头够砍的!”多姑娘闻言一缩脖儿,她虽同贾琏很有两分牵扯,却哪里能惹得起王夫人同宝玉了,便撇了撇嘴住了口,顾自往外跑了。
这里多浑虫也不敢待着,跟着去了。金钏儿这才坐到晴雯跟前,问她:“怎么回事?我还罢了,是太太吩咐的。怎么宝二爷也撵起人来?”
晴雯这才略回过味,忍不住抱了金钏儿大哭起来:“我死也没想到有这一日!不过是跌了把扇子,就要撵我。往常袭人他们不见了玛瑙碟子琉璃碗的都不过一笑过了。怎么就要如此待我!我还不如死了算了!”说了呜咽个不停。
金钏儿也让她哭出伤心来,拍着她背道:“好了好了,咱们做奴婢的可不就这样?我还想一死了之呢。不过几句玩话,太太竟连这许多年的情分都不讲了,只让人撵了我出来。不过半日,传得风言风语,说什么的都有。昨儿二奶奶那里传出话来,道是让我过些日子还回上房伺候去。我哪里还有脸回去?却也没脸在家待着,真不如一死表清白,让那些嚼舌根子的人看看!”
俩人如此抱头痛哭。好半日,金钏儿才歇了眼泪,哽咽着对晴雯道:“我说,旁的都不要紧,头一个你不能在这里住着。你不知道你那嫂子的名声儿!你若沾着些,往后别说再进去伺候,就是做人都难了。你若不嫌弃,不如同我家去,我妹妹同我一屋子的,她的床恰好你睡。我也得个人说说话。”
晴雯乍然从那园中世界跌到后廊陋巷里,也正不知如何是好呢,心里只是一个乱。得了金钏儿的话,却合了心意,只迟疑道:“我是让主子撵出来的,你家里人会如何想我?怕到时候我去了,他们心里反不自在。”金钏儿冷笑道:“我不是撵出来的?!再说了,宝玉那脾性,谁知道又发的什么疯,怎么能赖到你身上?何况你出来还得了太太的赏银的,不像我……”说了又哭上了。
晴雯倒回来两分伶俐:“咱们太太菩萨样的性子,可见你这里是没有了局的,恐怕还真要你回去伺候的意思。若不然,为了面上好看,太太也不会就这么把你往外一扔就不闻不问的。这不是咱们府里行事的样子。”
金钏儿听了这话倒比听昨儿凤姐传来的话还更信两分真,心里一点子火苗又起来了,嘴上却道:“便真有那样好事,我也没个脸了。”
两人说着话,打了水拿身上的帕子略擦了脸。如今却没有脂粉伺候了,只抿抿头发,就起身要走。金钏儿又道:“怎么你什么也不曾带出来的?”晴雯才想起这事,便道:“太太倒说了许我把东西都带出来。当时同我们爷吵得急,便就只走了一个囫囵人。”金钏儿点点头:“既如此,我让我娘同我妹子说一声。让袭人他们把你的东西送到我们家去,也比留在这里牢靠。”
果然晚间金钏儿娘拎了极大一个包袱出来,交给晴雯道:“袭人姑娘让我给你捎来的,让你稍安勿躁,她们这几日得空劝劝宝二爷,待他消了气,求求太太还让你进去伺候。”晴雯接了包袱,谢过金钏儿娘,却是沉默不语。
转日赖大家一个丫头来寻晴雯,道是她家老太太有请。晴雯心知是赖嬷嬷寻她,便赶紧跟着去了。到了赖家,也是几进的宅子,绕到后头见赖嬷嬷在堂前桌边坐着,赶紧上前跪倒了,叫一声:“嬷嬷。”就滚下泪来。赖嬷嬷让身边的小丫头搀起她来,又拉到近前,心疼道:“好孩子,不委屈,不委屈,啊。咱们当奴才的,可不就这样。好坏生死都但凭了主子一句话罢了。宝玉那性子,更是了不得的一个霸王,你这丫头也是触霉头,赶上了。”
把晴雯拉近前坐了,才细细问起那日情形来。叹一声道:“宝二爷那是心里有气,拿你撒气呢。再有一个,你实在不该同袭人对上。不是我看不起你,你虽伶俐,心思城府上却是大大不及的。且你又生的太好了些,可不就惹人提防。要说得罪林姑娘,那却是没有的话,不过是你那呆二爷想拿你做人情却没人领情罢了。若真是林姑娘对你有怨,你还能等到这会子?老太太一早就把你料理了!”
晴雯听了默默不语,赖嬷嬷摩挲摩挲她手,又问:“往后可怎么打算呢?”
晴雯垂了头,只是摇。赖嬷嬷道:“可怜见儿的,一下子遭了这样的难,可不就没了主意!你那里我也知道,同你兄嫂住着是断然不行的。只是总这么住在白家也不是个事儿。往常在里头,你们比一般家的姑娘都尊贵些呢。我看,你还是家来住,我让人把你原先住的屋子收拾出来,先住着,往后要如何再说,你看可好?”
晴雯出自赖家,在里头时也多得赖家照应,没想到如今惹了宝玉嫌恶被撵了出来,还能得她们如此相待,一时心里感激莫名,只哭得说不出话来,忙又下来给赖嬷嬷磕头。
待搬了过来,赖嬷嬷还指了个小丫头去伺候她。金钏儿过来看了,也由衷道:“不说旁的,这赖嬷嬷对你还真是没得说。我娘还狠说了我几句呢,当时差点没把我气死。这两日听说太太还会让我回去,又对我和颜悦色起来。我倒看不惯了。”晴雯自然又安慰她。
又说那日李纨回身去了黛玉处,两人说起晴雯被撵的事来,都是叹息。黛玉道:“虽我心里知道同我没有干系的,看来却多少有些沾惹了我的缘故。如此一来,底下那起子人更有的说了。”
墨鸽儿在一旁笑道:“嗐,姑娘,咱们又不是待旬贤德人’的,还怕人说不成?照我说,她们越不敢惹姑娘才越好呢。”
黛玉点头:“是是是,你是巴不得你家姑娘有个‘鬼见愁’的名头呢,那你出去才叫横行无忌。”说得大家都笑。李纨见黛玉虽有怨言,却并未如何放在心上,也只一笑过了。
妫柳却难得多愁善感起来,她道:“那个爆炭丫头挺可惜,就这么被赶出去了。”
李纨挺惊讶,看着黛玉,黛玉掩口笑道:“那回晴雯不是冲撞我两句?说来也不该算是冲撞我,她原也不知道是我。可这丫头就记恨上了,见宝玉雷声大雨点小的,就晚上偷偷潜了去想捉弄晴雯替我出气。结果看了会子,却回来同我说不捉弄她了。后来没事还老爱寻人说话去呢。这会子想来是不舍得她走。”
李纨笑问她道:“怎么看了会子又不替你家姑娘出气了?莫不是看晴雯长得好,同宝玉一般下不去手了?”
妫柳摇摇头:“她不过一个丫头,却生个小姐性子。凡事前后不顾,只凭了胸口一股子气,能成什么事?命由心定。行事嚣张,不过是仗着自己生得好针线也比旁人伶俐,又得主子的欢心罢了。这主子的欢心又不是就给她一个人的,只要这爱宠一弱了,常日里看她不顺眼的哪个不上来踩上一脚?偏她又是个没算计的。这么两下一合,说难听点,就是个等死待亡的命儿。这被撵出去还算好的呢。”
李纨道:“既如此说了,你方才又可惜什么?”
妫柳道:“如今出去了,她还得了一条生路,她是觉不出自己行事心性的不妥来的。若是在这里多消磨些岁月,再来这么一招,或者就是个死地。那时候她才能从心悔悟,说不得就能生了厌离俗世的道心呢。”
墨鸽儿点点头道:“是以你的意思是,这一回竟不能把她一气整死,实在可惜了!是这意思不是?”
妫柳耸耸鼻子,撇撇嘴道:“我不同没学问的人说话。”
李纨黛玉连着辛嬷嬷几个都忍不住笑出来。就见紫鹃从外头急匆匆来了,见李纨也在,忙行了礼。黛玉见她样子,便问她:“什么事这般着急?”
紫鹃道:“方才他们说太太放了晴雯出去了,还了她身契,还赏了十两银子。又许她把自己东西带出去,袭人几个正给她收拾东西呢。我想着她这下子外头去了,还不晓得怎么好,不如拿些东西过去一同送出去,也是我们一场情谊。”
黛玉便道:“你也傻了不是?既是还了身契的,往后她就全自主了。这时候拿出东西太多,倒像她在宝玉身边贪拿了多少似的。还不如待她安顿下来,看她缺些什么,你再使人送去不好?”
紫鹃听了深觉有理,笑道:“倒是我急慌了,不及姑娘想得仔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