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又说这日贾赦去给贾母请安,出来时恰好碰着鸳鸯捧了贾母临睡前要用的安神汤进来,没留神打了个照面,吓得赶紧在一旁避开立了。贾赦过她跟前时,转头细看她两眼,呵呵一笑顾自去了。鸳鸯只觉一阵寒意,忍不住从脚底下打个哆嗦上来。
贾赦回了自己院子,想起方才照面的丫头。看那装扮行止,定是鸳鸯无疑。想着数年前贾母曾遣她来问询过碧莲的事,那时候还不过是个枯干寿的黄毛丫头。没想到如今张开了,倒很有几分姿色。尤其那面上还有浅浅几点雀斑,有道是“十个麻子九个俏”,这星星几点更曾风情。
一时饮着酒,唤来几个姬妾胡闹了半日,只心里却总放不下方才那个人儿来。晚上睡着时,竟是连夜春梦,里头辗辗转转都是那妮子,却比外头的真人美色更引人几分。如此越发上了心了。
连着几日去贾母处请安问事,特地又注意了几回鸳鸯。果然是越看越心痒。偏这日鸳鸯无事,正坐在贾母侯芳窗前往外看着几丛秋菊出神,那贾赦自那边来回来去走了两趟,见鸳鸯定定得瞧过来,还当是瞧他呢!心里越发火热起来。
当晚就把邢夫人叫了来,吩咐她道:“你不是常怨我这院子里竟是些妖妖乔乔的,惹是生非的多,能依靠助力的竟是没有?如今我瞧好了一个人,若能收了来,不止我有好处,连你也有好处。”
邢夫人一听这话是又想要纳人的意思,也早就惯了的,只问他看上了哪个。
贾赦摸摸胡子笑道:“你不是长说老太太偏疼二房?那是没有知心人在跟前替我们说话的缘故。到底老二那一家子住在一个院子里,离得近,自然更偏些儿。我若是纳了老太太身边的第一得意人儿,老太太的喜忌她自然都告诉你,往后你去请安时也只带了她去,自然老太太待你也亲近起来。你说可是这理?”
邢夫人一听老太太跟前第一得意人,先想到的是凤姐儿,自吓出一身冷汗。忙把这荒唐念头赶跑了,才想起贾赦说的该是鸳鸯。便笑道:“照理说老爷看上她,是她的福分。只是她们这些得脸的丫头们,都心大,还不定乐不乐意呢。”
贾赦听了面色一凛,冷声道:“怎么?在你眼里,我就这么不像样?连个丫头也瞧不上我?”
邢夫人吓得腿软,哪里还敢说旁的,只道:“哪有那样话!只是你知道,一则老太太素来不待见我,我开口她未必能乐意,再一个我又口拙,不能讨老太太喜欢。若是在老太太高兴的时候提了,不是更有十足把握?”
贾赦鼻子里冷哼一声:“要你有什么用?!这样,你明儿就先去寻琏儿媳妇说这个事儿,她素来机变,又在老太太跟前得脸。有她帮着,自然好上许多。再一个,你怕老太太不答应,大可先去问鸳鸯,她不过一个丫头,如今老爷我愿意纳了她,那是她几辈子修来的福气!难道她还宁可过两年拉去配个小厮不成?!这都明打明的事儿,只让你去办,就多出许多话来!”
邢夫人听了诺诺,再不敢有旁的言语,只心里记下了,便道转日就去办这事,只让贾赦放心。贾赦这才罢了,自往后头寻乐子去。
邢夫人想着贾赦或者一时兴起,未必就真那么看重鸳鸯了。到底后头那一院子的夭桃娇柳,哪个不比那鸳鸯动人几分?便有心拖上两日,贾赦若是不提,过些日子再含糊说上两句难处,也就过去了。
却是不知道贾赦这样人的心思了。他自小在祖母跟前长大,又是嫡长孙,什么好的不先紧着他来?莫说一个丫头,就是好人家的女儿,纳的也不是一个两个了。这顺心遂意惯了的,如此越是不能立刻到手的倒越惦记在心。
待了两日,一个指望着能混过去,一个已忍得快要暴跳,两相一对上,邢夫人好险没挂彩。这下再不敢耽误,次日一早就让人去请凤姐过来说话。
又说那边贾母设计把段高家大儿段若栩弄来家里做活,前后几日冷眼看下来,倒是个极不错的。还道:“果然珠儿媳妇做事向来靠得住,能说到我跟前来想必不差。这番看了,可算放了心了。”
几个嬷嬷都道:“有几个主子像老太太这样的?一个小丫头身上还花这样心思,实在是慈心太过了。”
贾母笑道:“我这话也不瞒你们。别说她只是个丫头,在我心里,同孙儿孙女也不差了。这屋里若没她,我还不晓得要多费多少心思,说不得少活上两年,也是有的。”
众人都连连啐过,贾母却一笑混不放在心上。这才让人叫了李纨来,只道:“人我看过了,确是不错,也是这丫头的福气。只是有一个,我如今舍不得她,还要留她在身边待上二三年,那边可等得?”
李纨想着那边还不知道段高到底何时南下,还不晓得能不能等。只这事儿到眼前了,也没有别的言辞道理,遂说道:“老太太的人,自是按着老太太的规矩来。他们是来求人的,还能一劲儿催逼不成?”
贾母听了高兴,让人把鸳鸯叫来。鸳鸯一见李纨也在,面上就透出两分红晕来,原是贾母昨日夜间同她说了此事。只道那人她也见过了,自己又如何考校的,那家里又如何,细细说了。鸳鸯感贾母对自己之心,红着眼睛道要伺候贾母到头才罢。贾母却笑“哪有我越喜欢你却越要耽误你的道理?那也不是爱重你了,倒是只顾着我自己的意思”。遂算议定,只等今日同李纨说过,就往南边给她父母捎信。
如今把鸳鸯叫了出来,也是让她知道事情已定。鸳鸯到底心气足,虽害羞,也不十分忸怩,李纨看在眼里更是暗自点头。
正这时候,邢夫人来了,刚坐定,王夫人带着凤姐也过来了。见贾母面有喜色,连着素日得她看重的几个老嬷嬷也在,因笑问:“老太太今儿可是有什么喜事?这般高兴。”
贾母牵了鸳鸯的手拍着道:“可让你说着了,可不是喜事?”鸳鸯垂了脸,眼看着耳朵尖都红了。
邢夫人那里看一眼凤姐,凤姐也回一个不明其因的眼色。才听贾母道:“我们鸳鸯也大了,该寻个小女婿了。这回整好有个合适的人,跟我求她来了。我还不放心,特地打听了,见真是不错的。方才应允了此事。”
邢夫人心中大急,若是前两日,只怕她还要高兴自己这“拖”字诀使的高明。这会子经了昨日一役,听了贾母这话,直觉着浑身上下都疼起来。也顾不得了,直开口问道:“不知道老太太把鸳鸯姑娘许给什么人了?”
贾母见她这般模样,不似往日,倒一时也没留心,笑道:“说起来还是个有出息的,是如今内工部的小主事,领着个七品的衔儿。”
凤姐笑道:“喔哟哟,到底我们老祖宗福泽深厚,连着身边久待的人都沾染上许多。鸳鸯姐姐这往后就是官夫人了,想来那小姑爷年岁也不大的,再过些年,岂不是不可限量?说不得我们再见时,还得给你行礼呢!”
鸳鸯羞红了面,指着凤姐道:“你就打趣!我同老太太说了,我不嫁的,还要伺候老太太呢。你等着,往后你看我还帮你不帮!”
贾母笑道:“你这丫头!就为了同她个破落户斗气,连女婿都不要了,可不是亏大了!”
鸳鸯这下实在立不住了,一甩手,扭头往后堂里跑了。
凤姐道:“各位都看清了,人可不是我羞走的,实在是老太太打趣得太过厉害。到底人家小姑娘家家的,面皮薄嚒。”
众人都笑起来,指着她不晓得说什么好。却不知如今凤姐心里真是大大松了一口气,若是邢夫人那话说出来,不晓得要把贾母惹恼到何种田地。她们或者都要跟着吃瓜落儿,如今这样实在是最妙最好,再也想不到的结果。
这里邢夫人也坐不住了,想着回去要如何交代,便绕到后头丫头们住的房子,寻几个正在那里闲坐着的婆子们打听消息。得知那是多日前李纨做媒,说给从前自己陪嫁的。这点子来历她倒不放在眼里,只如今是贾母亲口答应了的,却是无法了。为着把自己摘出来,好不好的,也只能尽量往旁人身上推去了。
果然贾赦听了这事大怒,先是骂邢夫人此前一直拖拉,眼见着不把他的话放在心上;又骂贾琏夫妇吃里扒外,什么忙都帮不上;再骂李纨寡妇多事,自己死了男人就忙着帮旁人寻男人过干瘾……直骂的口焦舌燥气喘难续,才砸了一个茶盅子收场。
待得平气,骂邢夫人一句:“成事不足败事有余!”自往书房去了,又叫了贾琏来问鸳鸯家中事宜,得知鸳鸯亲爹在南边已染了重病,娘又不济事,只一个兄弟在老太太那里领着采买的活计。便让贾琏去把鸳鸯的个个金文翔叫来。
那金文翔一听贾赦叫他,不知事从何起是福是祸,正心里不安。耳听得竟是看上了自家妹子的意思,不由大喜。贾赦道:“如今老太太有旁的打算,只口头一言,也未作准数。且她去了外头,又与你们有何好处?若来了我这里,则大不一样。你去说与她,让她自己想清楚了,去回了老太太的话。那头的事,我自会遣人去了断。莫要心痴,只当能嫁的外头去,我就没法子了?总不成她明日后日就嫁出去!还在这里头待着呢!再一个,就算她嫁了出去,又有哪处不在我手心里?趁早依了我的意思,好多着呢!”
金文翔也来不及同他媳妇说话,就直让人去唤鸳鸯出来。偏鸳鸯以为贾母同她哥说了什么了,羞得不成,便不理他。金文翔无奈,只好一□□转告她媳妇,让她媳妇寻了鸳鸯好生说去。
这一张床上出不来两样人,这金文翔媳妇同他乃是一路的,听了贾赦这样话来,也是喜不自禁。赶紧进去寻鸳鸯要说此事。也是事有凑巧,她正滔滔不绝时候,琥珀得了贾母之命来请鸳鸯前头去,听了个正着。当下也不犹豫,回去一五一十都说给了贾母听。
贾母气了个倒仰,也不顾了,让人扶了她直往后头去,又让人去把邢夫人叫来。到得跟前,正听鸳鸯嫂子道:“……姑娘,你也好歹替我们想想。那大老爷什么样人儿?就是寻常良家子,他看上了也不放手的,到不了口里弄也给你弄死了!你这么犟着,又得什么好处?要说老太太那里,也只有偏儿子的道理,还能因了你一个小丫头逆了这老儿子的心意?
你只是不肯,话又厉害,你且放刁,却要害了三处人。你这一处自不必说,就是当即定了亲,你也不得立时出去,只在人眼皮子底下。说句难听的,要真把你怎么了,你又能如何?大老爷这样的事儿也不是没做过!
再一个,眼看着大老爷把你哥叫到跟前这样说了,我们却没有办成这事,恐怕你哥也得不着好!你忘了上回王六儿了?因拦着他媳妇,活活被抠去了一个眼珠子!最后怎么样?还不是得由着大老爷!
还一个,大老爷说了,那头他遣人去了结。你这里要撒手了也罢了。你只拧着,那个同你没缘分的恐怕要吃苦头。上回平安州那家子,为了一对子古董象牙瓶儿,全被大老爷使法子掇弄到牢里吃了多半年牢饭,能怎么样呢?你这就要害了人了,你还做梦呢!”
她这里还刚说得尽兴,忽听得外头一群人声响:“老太太!老太太!快来人!快来人!老太太厥过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