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薛姨妈同宝钗走后,辛嬷嬷把紫鹃叫到了后头屋子里,问她:“你方才又想说什么了?”话刚出口,墨鸽儿同妫柳一块儿晃荡进来。两人也不说话,就在一边站着。
紫鹃想了想,欲言又止。辛嬷嬷叹道:“你乍听了姨太太的话,很想让姨太太赶紧寻老太太说此事去,好尽快把我们姑娘同宝二爷的事情定下来。可是这样?”
紫鹃抿嘴,微微点了下头,却不敢再抬头了。
妫柳一看就有两分火起,心说合着我那一通都白说了呀!正要说话,就被一旁的墨鸽儿扯住了袖子。她便去看墨鸽儿,就见墨鸽儿冲辛嬷嬷那边努努嘴,轻轻摇了摇头。妫柳知道意思,只好暂时按捺。
辛嬷嬷便道:“那日她们两个顾着胡言乱语,你大概没听清楚。今日我同你好好说说。金玉良缘之事,想必你也听过几回了。宝姑娘年纪在那里,你可听闻过薛家有给她相看过人家?薛家什么打算,你有没有想过?她们既是有这个打算的,又在刚刚出过这事的当口儿,当着姑娘的面提这个,竟只是一番玩笑之意?
另一个,你都看的清的东西,老太太这般疼宠姑娘和二爷,老太太会没想到过?老太太既想到了,却并未有何举动,又是为甚?若是老太太心里有将宝二爷同我们姑娘牵在一起的打算,那薛二姑娘比我们姑娘还小呢,怎么老太太倒要求娶薛二姑娘,却从没提过我们姑娘?
金玉良缘这话传出来,可不是从老太太院子里,也不是从梨香院里,是从太太院子里传出来的。宝姑娘是太太的侄女儿,你看太太在这些姑娘里头,素来最疼的是哪个?这一回回的画儿、诗,如今连泥塑都做上了,都是太太一力促成的,你没看出太太的心思来?
这样一个局面,你还乐颠颠地要顺着人家探口风的话坑往下跳,姑娘还总说你聪慧内秀,我实看不出你聪慧在哪里了。太太心里取不中我们姑娘,这往后可是正经婆婆。更别说太太的意思还连着宫里娘娘的意思,那年端阳节赏就是宝二爷同宝姑娘是一样的。连老太太都没法子立时举动,你又想怎么样呢?
今日要照你的心思做了。不说姑娘有没有那心思,只你是姑娘近身伺候的人,一听姨太太两句笑话儿就立时狗颠儿似的凑了上去,连个身份体统脸面都顾不得,恨不得立时求了姨太太去同老太太说这个话儿……你说说,旁人怎么看我们姑娘?便是我们姑娘没心思,在旁人看来也是有心思了。姑娘如今明明没这意思,被你这么一弄,也成了上赶着贴上去、巴不得立时要嫁了宝二爷的轻浮女子,有哪家的正经小姐是这样自轻自贱的?
妫柳那日说你的几句话,虽冲了些,却没有错。你若真心为姑娘好的。这些事情难道不是摆在明面上的?你就看不见想不清楚?人心经不得细推敲,我也要给你留两分脸面,你自去细想想。若是仍想不清楚,还觉得自己有理,只能说咱们不是一路人,生扯在一起也没意思。你放心,姑娘对你很念两分旧情的,自会给你安排个想要的出路,怎么也比这么着一心劳苦却总做些惹主子厌烦的事来得好。”
说完了,见紫鹃面若死灰无话以对,便顾自己出去,只留她一人静思。
妫柳同墨鸽儿踩着后脚跟儿跟出来,妫柳叹道:“你方才为甚拦着我?合着我上回那么一套话都白说了!她到底是什么石头脑袋,平日看着也不傻啊,怎么一到这事上傻得连头都转不回来。骂一回还不行,骂两回也不晓得行不行了。”
墨鸽儿挠头道:“我也不知道,原先好好的啊。现在跟着了魔似的,莫不是中邪了?你不是会些神神叨叨的事儿?你给她瞧瞧呗。”
辛嬷嬷听得闭闭眼睛,深吸口气,立定了回头道:“你们两个!她那样子才是这府里寻常丫头的样子,你们两个才是旁人眼里的怪胎!不要用你们的法子去教她,她听不懂。什么风光霁月、剑胆琴心,她这辈子连想也没想到过,别说看了。
要想说通一个人,得拿她听得懂的利害来说,才有效果。你们一个能从朝内朝外的局势连到老爷的布局前程,才来说姑娘的今后打算;一个仗着一身修为天下人都不放在眼里只在心里把姑娘当个神仙供着,她不过是这府里一个家生子的丫头!能懂你们那些啊?!
你们看她觉着傻,她看你们还觉着疯呢!一个个都不让我省心!在这样下回过来都不带你们了,不如带悦岚青霄几个,可懂事得多。”
那俩立时闭了嘴,噤声束手作鹌鹑状。辛嬷嬷心里也有股子被紫鹃带出来的气,奈何那位就这么个人,姑娘又心软不肯处置,只好自己来分说教导。再看这两个也消停了,便冷哼一声顾自去了。
待辛嬷嬷走远,那俩才缓了神色。妫柳见墨鸽儿一脸肃然,忽然歪了头嬉笑着问道:“你说,嬷嬷方才是不是夸我们的意思?”
墨鸽儿斜她一眼,骂道:“好赖话也听不出来了?!嘁!”话虽如此,眼见着自家眉梢也扬着两分得意,可见心里想的大约同妫柳无差。
得亏辛嬷嬷已经走远了,若不然,看到这幅场景,真要气出口心头血来。
过了两日,紫鹃寻了个跟前没人的时候,一下子跪在黛玉跟前,抽咽着道:“姑娘,我想明白了。姑娘罚我吧。是我糊涂,一门心思只想着为姑娘好,却是满心糊涂、真情一事不知,还害得姑娘要被那帮小人们背后嚼舌。往后再不会了,求姑娘信我。”
黛玉赶紧扶了她起来道:“你既想明白了就好,毋需如此,你我自小一处作伴,彼此性情也知道一二。如今因我家那里事情你多有不知的,一时受人蒙蔽也情有可原。往后只记得莫要再随意行事,自然都好了。”
说完又把妫柳同墨鸽儿叫来,吩咐道:“如今她也想明白了。往后她有不懂不明白的,你们看到了能说的也该告诉她。万不要因此生分了,可都记住了?”
妫柳道:“她说想明白了就想明白了?谁知道往后怎么样呢。”
黛玉看看紫鹃,笑道:“她的性子我知道,若是自己没想明白,万不肯假作模样来哄人的。这回既这般说了,就是真明白了。怎么,我说的话不管用了?”
妫柳赶紧凑上前笑道:“哪儿能呢,姑娘说的话就是金口玉言,怎么会没用。我不过是为着保险些儿才多问这一句。”
紫鹃自这两个来了,心里并没有很把她们当回事。一者她们这些府里的大丫鬟们自来都自视极高,连着贾母王夫人日常行事都会给她们两分脸面,是以外头来的在她们看来不过是“野狐禅”。再一个那两个到底年纪小,往常同外头有个往来的,仍是她出面,尤其是妫柳,除了日常上夜,跟着姑娘出门,连寻常近身伺候的事情也少沾的,是以只把她们当个不济事的小丫头看待。
经此一事,才知道这两个年纪虽小,却很不能小看的。因此上前道:“往常是我自恃年岁,太小看了妹妹们。往后只为着姑娘好,还请妹妹们教我。”
见她如此姿态,那两个倒不好意思了,便上前行礼笑道:“此前事出突然言语唐突了姐姐,还请姐姐不要见怪。往后我们都尽心伺候姑娘,自然没有不谐的。”
如此一团和气,黛玉心里也放下一桩事来,雪雁更是泪盈于睫。她同紫鹃情分非同一般,这回眼见着紫鹃再三犯错,只怕黛玉一点头,辛嬷嬷就有法子把她弄出潇湘馆去。偏自己也没有法子给她说情,正愁了这些日子了。如今见事情峰回路转,不由大喜。连忙上前携了紫鹃的手,却禁不住滴下泪来。
辛嬷嬷背后跟妫柳同墨鸽儿道:“你们看看雪雁的样子,就该晓得这紫鹃平常为人绝不会差的。如今她只是眼界思量上不及你们,既然立了心,往后不十分要紧的事说与她听听也无妨。好叫她心里有底,省的替姑娘瞎打算。你们两个的性子,自是无所谓她的去留。只她到底陪了姑娘那些年,姑娘幼年在这府里过活,就靠她里外周全,那时候你们在哪儿呢?!万不可因此一事就看轻了她,倒叫姑娘难做。”
那两个一者并非争宠好权之人,二来见紫鹃也真想明白了,便都放了过去。往后仍是一口一个紫鹃姐姐的叫着,紫鹃仍是黛玉身边的头一号大丫头,外人自然不晓得其中经过的波折。
还是妫柳在同李纨说起这事时感慨:“奶奶,我说的话明明也就是那个再明白不过的道理,怎么紫鹃就听不明白?非要辛嬷嬷说了才成。这么算来,这说话到底有理没理竟是无关紧要的了?有理人家也未必听得进去呢。这可怎么说教人呢?教也教不明白。”
李纨听了笑道:“这才是嬷嬷们的厉害之处了。你的道理虽好,却如同难克化的吃食,就算喂给娃儿吃了,也仍照原样出来,并不能从中得着好处。嬷嬷的法子,就是要拣小娃儿能吃的做给她吃,她才能吃饱。可是这道理不是?”
妫柳道:“我哪里晓得她能听懂什么话?我又不是她。”
李纨道:“所以才说你修为还不够。境界渐升,如滴水汇于海,岂有海不知水的道理?你境界虽高,只孤零零悬垂于上,同这里本根生出来的到底不同。才会有如今之叹。‘岂唯形骸有聋盲哉?夫知亦有之’。境界所差,有些道理,她自己没到那个地步,你便是天天念两遍与她听,仍是无用。”
妫柳无奈道:“还不又回到此前所说的心境念力上了?我都说了我修不来这个,奶奶就不要一味在我伤口上撒盐了。”
李纨一笑放过,又道:“你那鼎可能用了?”
妫柳摇头:“上头的念力附着极深,实在不晓得要怎么才能除去。我正想法子。倒是寻到两本讲破咒的书。只是所用之物极尽污秽,若是用了这法子,就算真除去了念力,那鼎也没法用了。”
李纨奇道:“你心里尚有秽净之别?往常惯给我们说什么□□的,这话头也别让她们几个知道了,下回再不听你白活。”
妫柳驳道:“奶奶,就算我如今练不得金丹的功法,那字句我却是能看懂的。这话说来道理总没有错,只我自己还未至此境,有何可怪处?”
李纨摇头道:“你想差了。照着我们这里来说,若非你实证之言,信口说来传众,便是一个‘妄言’之罪。非有体悟者不可与人讲解,这道理你都不懂?”
妫柳怒道:“我想明白的你说我说了旁人也听不懂,那是白说。我没想明白的,说了你又说不能说给旁人听。奶奶,照你这说法,我就该闭嘴才对。”
李纨又摇头道:“你看,还如此易生嗔恨。啧啧,如今真是越发掉价儿了。”
妫柳气得无法,李纨见逗得也够了,忽又转了话头问她:“对了,要说起来,宝玉也非是那般十恶不赦之人,你们一人一口把他踩到地上,又是何苦?若是哪日紫鹃在宝玉或袭人几个跟前露出行迹来,你们都别想落着好了。”
妫柳想了想道:“要说呢,宝二爷也算是妄念极少之人了,不好作伪,也有两分赤子之心。要说起来,根底上还算近我们姑娘的。只是他到底是个爷们,虽嘴里说着如何厌恨须眉浊物,自己还不是照着声色货利上一路去了?也不是说多不好,或者在如今这世道也算不差了,只于我们姑娘来说,却差了许多。如今看着,若往后不能醒悟,只会差得越来越多。非是我们踩他,实是如此。”
李纨叹道:“想他自来看不上那些腌臜人物,往后行事却说不得要往那上头去,哪日醒过来看着自己都厌烦了,不晓得该如何自处了。”
妫柳道:“奶奶,那又不是你儿子,你操心个甚。”
李纨看她一眼,懒待再与她多言,只挥手轰她。妫柳便自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