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迎春道:“原本以我性子,我是懒怠管你们的。各生天命,我连自己都顾不过来,又哪里顾得上你们?这前次藕官她们的事,让我多想了些儿。这奴才是主子的奴才,要说全不相干,竟是不能的。艾官跟着三妹妹,就没有掺和到事情里头,蕊官本也算是改弦更张了的,却因同芳官藕官交好,只顾着一时意气了。如今倒让几个主子见了面不自在。唉。
我想着,艾官若不是三妹妹一早让人管束教导了,这怕这回事儿还得大呢。照理说你这么大人了,这满院子哪个不喊你一声姐姐,行事却还这么没个计较,我若不点你两句,往后你因此生事遭灾,我也不得安心。是以,今次我就同你分说分说此事。可好?”
司棋何曾见过迎春同她这般说话的,忙答应着,又给迎春倒了碗茶来。
迎春想了想道:“你这回这般生气,就是因为要吃豆腐没吃着,要吃炖鸡蛋没吃上?”
司棋一怔,遂回道:“要只这样也没这么大气,只恨那婆子可恶,奉承旁人深恐不够周到,一样事情到了我们这里就差出天地来了。若不给她点颜色看看,实在忍不了这口气。”
迎春叹道:“你就不曾想过,你平白地去要东西,本就是你不对?”
司棋一愣,忙道:“姑娘,我们才要了几回?你没看那里,就差上全席了!”
迎春点头道:“你听我说来。这太太同二嫂子她们把这厨上交给柳家的,这厨上的事是不是就该一应听她分配?我们能问责到她的,就是一日两餐的份例等齐,饭菜无误。她可曾克扣过你们的份例饮食?或者以次充好给你们些入不得口的东西?”
司棋想了想,只好摇头。
迎春便道:“这就对了!该她做的她都做了。之后她在厨上赚了多少油水,那是这府里规矩容她的。旁人要羡要妒都是旁人的事,她并没有做错什么。如此,余者个人又或者往厨上叨扰,要东要西的。既是盈亏在她自身,给或者不给,也是她的事。
说白了,便是我去要个什么东西,她若说规矩里没这个,我也只好作罢,是不是?这事儿就是说到老太太跟前去也是她的道理。你又要说她如何奉承旁人了,那是她自乐意拿自己兜里的好处去兜揽人,或者求什么或者就是喜欢,又关我们什么事?
你这回,却是以她乐意奉承旁人,就该乐意奉承你——这样的心思来生的气了。至于说什么大家赚不成。说句实在话,她能赚,那是祖宗规矩管事太太们许了的。你有什么身份本事去说她赚或者不赚?如此行事,反倒让人看低了去。
我想着,你若真是要吃那点豆腐鸡蛋的,就打发小丫头拿百十个钱去,她还会不乐意?她对我们这里没那么大情分,又确是分外之事,还要她白搭自己兜里的好处,她自然不乐意的。就算一回应了你,两三回之后仍要生龃龉。这根子就在于你要让人做的事是她不愿意做的也是不该做的。我且问你,你怎么就有那么大能耐,觉着她就应该捧着你呢?”
司棋方才一心里都是柳家的明明对诸人如何如何,却故意在这里打自己脸云云,越想越觉着柳家小人嘴脸,罪不可恕。如今听迎春这么一说,倒不是柳家的不好了,反是自己没脸?自然应不下这个来,只看着迎春。
迎春见状笑道:“柳家的得了太太二嫂子她们认可,管了厨上,分内事情做的都无误。她自然落些好处,那也是默许了的。如今她乐意拿自己得的好处奉承人,只她却不乐意奉承你,你就生气了,起急了,还去砸人家东西……你说说,你这又叫个什么?
我知道你心里不服气。只这事实就是如此。你跟了我这么个没什么出息的主子,就得能安分守己才能得太平。因我不是宝玉不是林妹妹不是三妹妹,没有那个体面,只有个规矩上的身份罢了。是以你若要安好,就凡事只照着规矩来,自然大家清静。
你若但凡错了规矩,那只能自讨苦吃。因我没那体面,自然也没有旁人会卖我这个面子,也自然没有人会给你额外的面子。你若犯了规矩犯了错,想让我讨情也是不能的。别说我去不去,就是我去了,也是连着我一同没脸。这话,你可明白了?”
司棋听前头这些,面上不由羞臊暗恨,又听迎春说后头这些话,倒比从她自己心里掏出来的还真了,不由得心酸眼胀起来,忍了泪意道:“姑娘也是正经主子,怎么就能容奴才们这么不把咱们放在眼里?姑娘就这么认命了?就算姑娘认了,我却是不认的!”
迎春不由笑道:“真是孩子话儿。奴才们的行事难道只是奴才们自主的?你看看,你也只敢怪奴才们罢了。要真论起来,不是该怪上头的对咱们姐妹们眷宠不一,怪你姑娘我出身不济性格又软不会讨人喜欢?
正因这些,才让奴才们不把咱们放在眼里。你摸摸自己心里,难道你不是捧高踩低的?你见着林姑娘不比见着四姑娘更小心?你敢砸小厨房,怎么不敢砸大厨房?你若问她们要东西去,你看他们理你不理?……不过是人之常情,自己身上也有,何必看了旁人生气。”
又轻轻笑道:“又说什么认不认命的话,不是傻话?既是命了,你认或者不认,不都是这个命?因你不认,还就能改了什么不成!比方说你这回带了人去闹了,果然往后她就惧了你会敬着你了?呵,只怕是心里更存了怨,就等着你什么时候再行差踏错犯在人手里好给你个永无翻身呢。
你不晓得,正该认了这命,才能塌下心来看清形势,才有出路可言。是为‘置诸死地而后生’也。如你这般,正因自己不肯认了这个‘不如’,才会因一点小事生了大恼,只说旁人如何奸险可恶,却未曾看见自己心里作祟的那点‘不甘’。你若甘心了跟着我这么个不受宠的主子,没有旁的副小姐们那般得脸,今日又哪里来这场气?或者连个起因也不会有了。
你若还想不明白,我指个人给你看看,素云。她还同平儿几个交好的,她若同你一样,看不得旁人奉承平儿几个却不看重她,那可有得闹了。可你看,寻常时候,你在这府里,可听什么人说起过她?哪里有笑话热闹,可有她的事?她便不同人生气,也不与人相争,果然她就过得不如旁人了?‘自心清净,可保永年’,你只想想这话吧。”
司棋一生里,何曾听过这样的话来?她是贾赦那边的人,跟着伺候迎春到了这边呆着,两厢看着,这府里跟红顶白捧高踩低欺软怕硬欺上瞒下有奶便是娘的整套功夫自然都心里有数的。她这回一是气柳家的看人下菜碟儿看轻自己,另一个也是想着这群人自来是你敬她一尺,她欺你一丈的,倒不如闹上一场,让他们知道了厉害,才好说往后的话。
这一场义愤,如今被迎春三两下说得一文不值不说,还把心里想也不敢想的一点怨气都给翻了出来。一时也说不清滋味,只在那里怔怔的。
迎春见她如此,又笑道:“这些话你或者一时想不明白,只留在心里,什么时候对景儿了就拿出来琢磨琢磨。你要晓得,一个人心里常怀了不甘,不止易生事端,还易入歧途,做些顾前不顾后的事出来。我如今也不怕告诉你,我就这样了,你要觉着跟了我心里苦闷,趁早说出来,自然有别的去处让你去的,我也不会怨你,如何?”
司棋一瞪眼:“姑娘把我当成什么人了!我是那些忘恩负义的小蹄子嘛!”
迎春摇头道:“你还是不懂我的话。你心里有没有怨气不甘,你自体会去。又说什么忘恩负义的话来,你拨来伺候我,我得你相伴,如此数年,不过主仆名分,我又有什么恩义可给你的?什么仆从忠义,都是些虚话。你自去想想方才我说的吧,也不急着答我。”
说了便挥手让司棋自去,司棋无奈,只好换了绣橘上来,自己往外头坐着细想迎春这番言语。
一时邢岫烟回来了,迎春便同她说起此事,邢岫烟笑道:“我说怎么司棋一个人在外头发呆呢,原来是你同她论了回道。”
迎春道:“大嫂子不是常说‘观人知己,动情有因’?在她实际上来,不过是要吃一回豆腐,没吃上,要吃一回炖蛋羹,也没吃上。如此而已。我倒不晓得,她是这么肯动气的人了。若为这个,素日想吃没吃上、想穿没穿上也多了去了,真要一回回认真气起来,她如今只怕该气得上天了才是。
可脱了这两样,旁的皆不曾真到她身上来。不过是看着人家得人奉承,自己却不受看重,相比之下才越发气上了头罢。这不是她自己寻出来的气?本没什么的,这一比,就比出恼恨来了。
又说那奴才眼里没人。说实话,能因此生恨者,多半是自己心里本也看轻了自己的缘故。你看这府里一堆肉眼凡胎,有几个面上心里真敬着大嫂子的?大嫂子难道看不出来?怎么她却从来不会同这些人动气?皆因大嫂子心里从来没有觉着自己不如人过,那些人捧高踩低看低她,她只心里觉着好笑罢了。这才是真的尊贵。
旁人一点轻忽,这里就跳起脚来,追根到底,不过是因为自己心里也看轻自己两分,也觉着自己不如人。却又不肯认这份不如。是以只外头哪个一对景生事,她就急了,因那恰是说中了她心里明知道却又不肯认的东西。但凡这样的,才最易生恨着恼。”
邢岫烟叹一声道:“大奶奶说的‘心投念于物’,岂虚言哉!你这番话,说得再对没有的。你知道我同妙玉乃是旧识,要说起来,她待我也是极好的。只我看她行事,总好走乖僻一路,岂非心中有大挂碍的缘故?只这样的隐痛死穴,本是各人最大的阴私,我也不好劝她。若她能懂你这一路话,才算得解。
她素常好嫌人,焉知不是心底惧人嫌她的缘故?总是少时不知得罪了哪个,被人说成‘妨六亲、祸族人’,才不得已出了家。她这番苦楚埋在心里,寻常自己都不愿去想,自然也更不能容人去提。只如你所言,越是躲着这自己心里明知却不甘之事,就越是扭曲了心力自念,行事言语也乖僻起来。却是自心只能自解,我们旁人又能如何。”
迎春道:“是以我才让司棋好好想想去。虽不指望她一时想明白了,也好歹给她埋了这一路清明,或者什么时候能略明白两分,也是她自己的福缘。”
两人说了兴起,又把各自从前的心路翻了出来细说解析,又笑又叹。常人闷在心里唯恐不够隐秘之事,她们如今却拿来做了养心的药料,只这一点,恐已非常人能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