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孩子喘着粗气,眼神里透露着隐隐的焦急。看得出,他这幅模样并非完全是因为剧烈的奔跑。
“毛三,你跑什么劲儿啊?撞死爷爷我了。”仿佛不满意孩子的态度,老四抓着小乞丐的衣服再次抱怨了一句。
“吴老四,你过来,帮帮我。”这名唤四爷的男人虽然面目可憎,可这个孩子好像一点也不怕他,直呼其名,说话单刀直入,也不怕他生气。
“帮你干嘛?”
“那边有个人,好像没气了,求你帮着去看看。”
“不去不去,晦气。”
那孩子听了他的拒绝,仿佛是意料之中,但是他也没有立刻就走开,而是定定的看着他,沉默着,似在做最后的努力。
老四看看外头的雨水,又看看面前的孩子,他的全身基本都被冬雨打透,本就衣衫单薄,再加上这凄风冷雨,这孩子不自觉的一阵阵的瑟缩。可是他的眼神坚定、冷冽,在这样不舒服的情况下,没有一丝抱怨和软弱。他的眼睛泾渭分明,全脸唯一好看的地方大概就是这双眼,就像如墨天幕上的一颗明星。
老四在这样的注视下显得有些不自然,咳嗽一下,眼望着别处,装作看不到,终究是没有理会这孩子的请求。那孩子也不强求,淡淡的越过他,眼睛看向他身边刚刚那些一起说着话的男人们,可人人都如那老四一般,有两个甚至刻意走开。
那孩子也不再要求,甚至连叹气也没有,面无表情的转过身,看样子是要再奔回到雨里去。
他独行的身影在雨巷里显得弱小而灰败,老四和另一个乞丐待他走后,忽然觉得索然无味。彼此都不再说话了。
没人注意到,同在一处躲雨的那位默然不语如影子般的男人,静静走出了避雨的地方。他用余光扫着男孩子跑走的方向,不快不慢的跟上,却离他有一段距离,再次把背影留给众人。
男孩子比较年纪小,瘦弱的身子骨显示着他平日里定然是吃不饱的。他虚弱的扶着墙歇了一小会儿,便毫无停留的转过墙角。
那男子也默默跟上,拐过湿漉漉的暗色墙角,一眼便见到了那孩子。此时他正蹲在一个女子面前,那女子身边还有一个不认识的青年,穿着暗蓝风衣。带着学生帽,毛三冷静的回头打量着这年轻男子,眼神里有询问,看得出,他们互不认识。
那男人没有理会毛三灼人的眼神。他把手伸到女子鼻尖前试探着,又不甘心的把大拇指放到女子的脖颈动脉上。
“她死了。”那男子转过头,毫不躲闪毛三的眼神。
“死了?”毛三愣住,毕竟是个孩子,他本来淡漠的脸上终于出现一丝动容。他想把耳朵伸过去听听女子的心跳,可一触摸到女子没有温度的手。毛三立刻犹豫的退了回来。
戴学生帽的男子用惋惜的眼神看着面前的这个女人。说来不算年轻了,可是看得出活着的时候是个美丽的女子。她的面色发暗,仿佛比身上的黛青旗袍还黯淡。她死时正对的方向是一个破落的戏院。上面写着碧凉阁三个潇洒婉转的大字,雨水冲刷不到这牌匾,所以上面蒙满了尘土。
毛三愣了半晌,忽然想起身边的男子还没有要走的意思,不由转过头去惊讶的问道:“怎么。你不走么?”戴帽子的男子看着死去多时的女人,为难道:“是啊。该走了,可是好像又不该走。说实话我也不知道该怎么办。”
话音刚落,忽闻后面一声闷响,不远处传来一个男人尖着嗓子叫唤的声音:“哎呀我操,你哪个瘪三来这边混来着,哎呦呦呦呦呦,快放下,快放下,求求这位爷爷,我不当爷了我服了,你是爷爷你是祖爷爷祖祖爷爷……”
毛三和戴帽子的男子一惊,定睛一瞧,是个不认得的男人,皮肤是淡淡的古铜色,中偏上的个头,仔细看脸孔,依稀看出他鼻梁很高,剑眉斜飞,下巴上有着淡淡的青色胡茬,身着深蓝色的学生装,包裹着他健美年轻的身体,精气逼人。唯有那双开胶张嘴的皮鞋有些不合调调,这让他看起来很落魄,可是他年青冷峻的气势如清风明月,将这穿着破烂之处完全遮盖。此时他低垂着眼帘,手里捏着的,正是刚刚那个不肯过来帮忙的四爷。后面跟着的是几个目瞪口呆的乞丐。
毛三急忙站起身,看着那英俊男子手里掐住不放的四爷手腕。
“四爷?这是怎么了?”
话音刚落,四爷便杀猪一般叫起来:“无缘无故啊,我冤枉,这家伙没来由就来打人,哼…...”他还想接着说,忽然抬头对上那男人的眼神,仿佛是看了什么不该看的东西,他浑身一抖,吓了一跳,立刻噤声不语。
那男人却在此空挡不声不响的把四爷手腕一放,吓得他往后接连踉跄几步,差点一屁股摔倒。他瞪着眼想上去教训这个年轻人,可一想起自己火辣辣的手腕和他的眼神,立刻又软了下去,和后头几个乞丐喏喏几声,退到一边去,只敢朝这头看着。
戴帽子的男子见状,觉得来人行为乖戾莽撞,皱着眉头,刚要质问,毛三却制止了他:“不必问了,四爷他们是过来捡值钱东西的。”
那男子一惊,回头看着小孩子。
“这边人本就死得多,捡点有用的东西,还能给活着的人。”毛三冷静的述说,仿佛与己无关。
男子有些震惊,回头看看那已逝之人,俏脸冰冷,湿发如蛇,一缕芳魂就这样彷徨而去,不知飘向何处。他叹了一气:罗珍元他们若是知道是这般结局,不知要如何感叹。这女人浑身上下,除了这身料子不错的旗袍和那条披肩,已经身无长物,若再来捡,岂不要剥衣去鞋,这样对待一个女死者。实在斯文扫地。
毛三看看四爷和几个乞丐躲在角落里那狼一样的眼神,略一思考,走到戴帽子的男人身边:“这位大哥哥,我知道个去处,在郊区,这边死的人若是没着落了,就到那个地方埋起来。”他回过头打量着死去的女子:“好歹有个去处。”
这戴帽子的男子也有些迷茫了,沉吟片刻,道:“行倒是行,只是如何送过去。”
这时那扭了四爷手腕的男人却走上前来。却只给了两人一个侧颜:“找块布头盖上头脸,我背。”
毛三和戴帽子的男子都噤了声,角落里的乞丐们也瞪着眼。像见了鬼一样的看着那男子。
那男子终于转过另一半脸,直视了毛三,“啊!”小男孩看到他的眼,吓了一跳,他的右眼还是正常人的模样。泾渭分明,星目俊扬,只是那左眼,整个眼球都是红色,几乎分不清眼白和眼仁,一片血红。如落日秋霞烧着的一片红云。也许是受伤的缘故,这样子的一只眼,不晓得是否还有光感和视力。
毛三呆愣一会儿。终于顿悟一般一点头,声音里有几分畏惧:“恩恩,好的,按照您说的办。”
那男子看了眼毛三从他自己的“地盘”上找来的那条仅有的御寒破布,没说什么。他利落的把女子盖上,又用草绳子熟练的给这特殊的包裹打着结。仿佛不是第一次经手,他打的认真而仔细,如对待一个娇嫩的婴儿一样对待着眼前素不相识的死者,这番举动看得一群人目瞪口呆。
他打好了最后一道结,刚要回过身去背,那戴帽子的男子忽然走过来,坚定道:“我来帮你,你背一会儿换我。”
那男子用一只血眼看了看他,继续沉默着。刚要走,忽然那被唤四爷的男人堵了过来:“兄弟,你这是干什么?”
男人皱着眉头,平静的脸上第一次有了波澜。毛三这才想起,至始至终,他只说过一句话。
四爷眯了眯眼,身上传来阵阵臭味:“我说这位兄弟,我崔老四虽然这辈子是贱命,可活在这地界,也是有地盘的人。上海的弟兄们干什么都讲究个地盘和规矩,你到了这地方,是不是也要讲规矩啊?”
男人继续沉默着,丝毫没有要说话的意思。崔老四有些恼怒,苦笑一下,也感觉有些尴尬。
“这位兄弟,大家都不容易。这女子….这女子死在这个地方,无人无迹可寻,给她个地方做归宿,也算是尽一点人道。苦兄弟何苦为难苦人?”戴帽子的年轻人语声诚恳,在一旁劝说。
那崔老四呵呵笑起来,声音有些刺耳,毛三见状,走到他身边拉着他的破衣襟:“四叔,四爷爷,放个行吧。这位娘子对我有恩。”
崔老四白了毛三一眼:“哼,你们就会瞎毛子想,我崔老四虽然穷,可还是有点骨气。咱虽然要饭谋生,可是没干过那坑蒙拐骗的缺德事。你们有这个心,我叫我的苦兄弟,拉一趟活伺候你们。”
说话间,另一个乞丐拉着一辆满是漏洞的破人力车走过来,边放下车边走到一边。
毛三见了,立刻雀跃起来,他有几分感激的看着崔老四,又对两个陌生男人道:“二位大哥哥,这是我们这边捡的,平日里不拿出来用。虽然不挡雨,可总也算是行起来方便。”
戴帽子的男子看到崔老四瞪着眼把车拱过来,问道:“拿过来拉尸体的,你真不嫌脏么?”
崔老四刚要伸着脖子反驳,忽见那不爱说话的怪男人把背后的女尸一卸,放到了这辆破车上。一个人走到车前头,拉起来道:“走吧。”
崔老四又一次堵在跟前,岿然不动,皮笑肉不笑的说了一句:“兄弟,我是阅尽天下辛酸事,可算信了人一把。你可别做那没屁眼的事。”
那男人也不理会他,血眼和好眼直直的看着前方,拉起车便走了起来。崔老四气得声嘶力竭的在后面喊道:“你他娘的,别忘了给老子送回来!毛三,你给你四老爷看着点!”
那戴帽子的男子却一脸严肃,走到崔四爷面前,重重的一抱拳:“崔..四爷,你放心。我叫丘长生,以我百八十辈祖宗的脸面给您起个重誓。我定会把这物件给送回来,否则叫我永世不得安生好死。你的义薄云天,丘某见识了。”
崔四爷看着毛三和两个男人头也不回的身影,从鼻子里哼了一声,忽然又笑了。
几个人走了大半天,一路上,丘长生试着和这闷头拉车的血眼男子唠上几句,可是说什么都如对牛弹琴,问题抛过去立刻泥牛入海,若不是听过他讲话,真让人深刻的怀疑这男人是不是个哑巴。最后他也有点生了气,索性不说了。
毛三聪明的察言观色,见血眼男子沉默不语,喜怒难辨,就没有开口烦他。
几个人到了地方,丘长生依旧是满头大汗,分不清是雨水还是汗水,他气喘如牛,两腿瘫软。可是一回头,那一路上拉得比较多的血眼男人却一刻不停,把尸体卸了下来,毛三聪明的在前头指引,走到了一个人烟更少的地方,四周到处是一个一个的凸起,看得出,这地方是一个坟墓的集中地。不来此地,还真的不晓得,原来世上无名氏的死亡竟然那样多。
毛三从临近土堆的一个小洞里拿出一把破旧的铁锹,擦擦额汗:“喏,这就是了。我们那边的人死了,将来也就在这了。以前我来过,所以知道哪里有这东西。”
血眼男子看了看他,眼神仿佛直透人心。他看了看这土堆,又看看毛三,慢慢的接过这铁锨:“这是谁的地方?”
他再次开口说了话,嗓音有些黯哑,听得出声带受了些损伤。
毛三沉默一瞬:“是我娘。”
丘长生没听到这段话,他只管看守着盖好的尸体。
血眼男子看着毛三的眼里划过一丝不明所以的情感,毛三看着他的眼睛,忽有错觉一般的温暖一闪即逝。他讶异半晌,忽然对血眼男子感觉好些了。
男子低头挖着坑,大概一个时辰过去,终于弄好。他示意丘长生过来帮忙抬尸,毛三看了也要跑过来帮忙,那男子用并不严厉的警告眼神制止了毛三。
终于填上最后一抔土,一个新坟就这样完成。
毛三看着这坟墓,忽觉内心翻涌感慨,跪地磕了一个头:“这位夫人,虽然不知您姓名,多谢您当初打赏。我爹托您的福,买了药吃,起死回生。您的恩德,毛三不忘。”
他说完,又郑重的磕了两个头,回过头便问:“你们二位,不磕头么?”
丘长生显得有点尴尬,摘下帽子行了个礼,嘴里默念半刻,也不晓得说了些什么。
那血眼男子既不磕头,也不行礼,只是坐在坟堆边上,点起了一颗烟。
丘长生走到他身边,把路上的种种别扭咽下去,再次诚恳道:“我叫丘长生。”
那男子抬头看了丘长生一眼,望着他伸过来的手,也伸出手来和他一握:“我叫舜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