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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曜此言一出,李衎自然无比意外,喜色一闪,却又立刻沉下脸来:“五郎,兹事体大,休要胡说!方才三平说得仔细,你岂不闻?那李存信实是故意与我为难,才定下这般苛刻的交货标准!你于铁坊之事莫非能熟过三平去,焉敢胡言乱语?便是新招工匠也来不及了!何况那制造战刀、箭矢皆须仰仗工匠之熟手,如今一时半会儿,上哪去招人?”
李曜微微侧目望去,只见赵三平双眼看着自己的脚尖,似乎根本没有听见李衎批评自己这个五郎君一般。韩巨则面露不屑之色,好似心中鄙夷藏都藏不住,李曜心知肚明,知道此人平时对他就颇为瞧不上眼,有这等反应倒也不为奇怪。徐文溥却正好朝自己看来,目光又似疑惑,又似好奇,但更多的似乎还是不信。
“父亲,如此说来,眼下已是死局,既是如此,孩儿想问赵大管事几句话。”李曜不慌不忙地道。
李衎深深看了他一眼,微微点头,往椅背上一靠,闭上眼睛:“问吧。”
李曜露出笑容,朝赵三平拱一拱手,问道:“赵大管事,你负责铁坊已逾十年,我李记铁坊诸多事务,事无巨细,你都了如指掌。而我主事铁坊时日尚短,许多细务,远不及你知道得清楚……眼下我李家已入绝境,曜虽驽钝,毕竟为李家一员,自当为李家尽心竭力,为父亲尽孝分忧……是故有几桩疑问想请教大管事,还请大管事如实告知。”
赵三平连忙拱手,道:“不敢,不敢,五郎君切莫折杀老奴了,但请相询,老奴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李曜面色不变,依旧面带微笑:“甚好,如此便首先请教大管事:大管事方才说我铁坊之中能够制造战刀的熟练匠人只得十九人,如此是否可以理解为,在制造战刀的全部流程之中,最为困难的部分,便只有这十九位大师傅才能完成,然否?”李曜说完,心头暗道:这古人说话实在不爽,我又不大习惯,说得这么半文不白的,也不知道赵三平听懂了没?
不意赵三平还真听懂了,他想了想,点头道:“正是。”
“如此便要请教,究竟是哪些部分最为困难,只能由这十九位大师傅才能完成?”
这句话直白浅显,赵三平自然听得懂,但是他并不理解李曜问这番话的意思,只是见李衎并没有出言阻止的意思,便也表现得恭恭敬敬:“回五郎君的话,若说最困难的,当属控火与淬火。控火便是掌握炉温,炉温若是不准,炼出的铁块要么太脆、要么太软,不可制造成刀;淬火若不熟练,原本锋利坚韧的战刀便可能制成凡刀,威力大减,无法通过利器坊的查验。”
李曜点点头,又问:“然则控火与淬火,又复谁难?”
赵三平心下越奇,李曜这位五郎君对于制造刀剑本身就比较在行,这些事情他自己就知道,何必一定要问我?不过他还是老老实实回答:“定要相较,则仍属淬火更难。须知控火虽难,然则若有大师傅倾心而教,聪慧之徒实可速成,而淬火则不然,乃须精熟技艺,分毫不可有误,倘是生手,实难把握。”
“大管事,如此我且做一假设:倘使这十九位大师傅每日不务别项,只管淬火,则彼等一日可淬火战刀几何?”
赵三平不禁一愣,迟疑道:“淬火之难,难在技艺,而非难在劳力。倘使如五郎君所言这般,彼等只管淬火,不论其他,则可成之数自当倍增,每人每日淬火百把亦不算难为……然则何来许多半成铁刃供其淬之?”
李曜却不直接回答,只是笑笑,说:“甚好,然则其他工序,譬如那反复锻打最为耗时,我铁坊学徒可有能胜任者?若有,其数几何?”
赵三平蹙眉沉吟一下,答道:“锻打,乃是铁坊学徒基本功之一,彼等进我铁坊而为学徒,首先便学鼓风烧火,以练力气;其次便学锻打,以练技艺。若只说胜任锻打一条,至少可得百人,另去岁新来者,亦有十余小徒,计时已足半载,如今也当胜任有余,这般算来,我铁坊之中,约莫有百二十人可以胜任锻打。”
“甚好,如此我再有一问……”
然后李曜又细细问了许多,几乎是把制刀的全部流程分开来问。他问得仔细,但赵三平等人却是越来越糊涂,直到李曜最后一个问题问完,然后陷入沉思,他们还没弄明白李曜的意思。
李衎也有些糊涂了,他感觉五郎的问题就是东一榔头西一棒子,完全没个准信,正觉不耐,打算挥手让他退下之时,李曜却突然开了口:“父亲,如今并非农忙时节,我家田庄里的那些佃户、长工们现在可还清闲?不知可否调拨一两百劳力与我?”
李衎一句“你先下去”话到嘴边又噎了回去,迟疑道:“劳力?你待如何?须知铁坊之事,所重者技艺,非是寻常庄稼汉所能代。”
“呵呵,父亲莫急,且听孩儿细细道来:方才大管事有言,百二十人锻打,恰可供出十九位大师傅淬火所需之铁片数,然则若此百二十人皆去锻打,则鼓风烧火之人便有所缺。鼓风烧火,所需技艺甚少,所重者在乎是否有力,虽也有火候掌控之法,却可遣监工五人控之,是此足以监控指导铁坊全部坩炉之火候无误……”李曜微微一顿,目光炯炯:“如此一来,只须调拨八十劳力,便足以让全部坩炉不断鼓风烧火,进行冶炼,而因有监工督导,亦不会出现控火不准之失。”
李衎皱着眉头:“那便如何?彼等之能,便也只是烧烧火罢了……再者,彼等烧火,则工匠学徒要来作甚?”
李曜笑起来:“工匠学徒之事务,方才孩儿不是已经讲明?新来劳力烧火,学徒锻打,工匠只管安心淬火。如此一来,三等人众,各安其职,各能胜任。尤其彼等人众皆专务一事,势必熟能生巧,非但越做越精,而且越做越快。”
李衎和三位管事同时愕然,他们都不是蠢人,李曜说得这么清楚了,哪里还有不明白的道理?若真是这样安排,只怕……只怕一天制造一百多把战刀还真不是什么难事!
徐文溥这时忽然插嘴问道:“五郎君此法,当真是想前人所未想,实是高妙之极!文溥佩服之至,只是五郎君方才向阿郎索要者,足有一两百劳力,如此却只安排了八十人,则其余众……啊,自然,想来郎君必是早有安排的了?”
徐文溥这话问得正是时候,李衎刚才想明白了李曜的安排之妙,然后也意识到还有空余劳力没有得到安排,于是也朝李曜看来。
李曜微微一笑:“知我者,文溥先生也,这其余众人,我确有安置。”他转头朝李衎道:“父亲,孩儿自承庭训,主事铁坊以来,于铁坊诸多事务皆曾细细思量,偶有一得之愚,要请父亲指点。”
“但说无妨。”
“是,父亲。此事咋一看来,实不显眼,往往为人忽略,然孩儿仔细筹算之后,方惊觉此事于铁坊之效率影响极大,不可不察。”
李衎心中好奇,说道:“你且说来。”
“孩儿初至铁坊,即承母亲慈训,曰‘多看多思’。淳淳教导,孩儿不敢轻忽或忘,每至铁坊,于诸多细务详加观摩体会,其中有一事,为孩儿所异,便是见我铁坊所需炼铁之材,诸如铁矿、木炭等,运抵之后,皆随意堆置于仓,每到用时,大匠则命学徒搬取……孩儿思量许久,窃以为此等做法极为不妥。”
李衎心中更加好奇,这又有什么不妥了?但他还没问出声来,一边的韩巨却忍不住了,说道:“这有什么不妥?难道大师傅们派自己带的徒弟做点事也不行?须知铁坊成败,很大程度上便决定于大师傅们的技艺高低……这些大师傅们可是铁坊的宝贝,这点权利总该是有的,总不能要用矿用炭的时候,还让大师傅亲自去搬吧?五郎君这话,俺老韩着实不能苟同。”
李曜似乎没听见他话里的鄙夷和不满,只是笑笑,说道:“韩二管事深明技艺,对大师傅们关爱有加,实乃铁坊幸事……如此搬运之事,若要让大师傅们亲自为之,自然更加不妥。”
韩巨皱起眉头:“那五郎君何以有此一说?”
徐文溥却明白过来:“五郎君之意,莫非是让那些劳力来做这些搬运的活计?如此自然是可行,然则……似乎也不算何等大事吧?”
李曜哈哈一笑:“徐管事素称铁坊智囊,岂能没有看出其中关键,莫非故意与我说笑?”
徐文溥面色微微一红,但却并未不懂装懂,坦然道:“惭愧,惭愧,五郎君大才,文溥确实没能看出其中关碍。”
李曜呵呵一笑道:“既是如此,也罢,我便把此事分说一二。先前我便说了,此事看起来只是一桩小事,然则细节决定成败,此事其实关系甚大,若能妥善解决,必为我铁坊效率之提升有莫大好处……细究其中缘由,则此事可一分为二,一曰‘物流’,二曰‘仓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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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日才知什么叫‘不鸣则已,一鸣惊人’,五郎君平日沉默寡言,却不想胸中自有丘壑,实乃大才。这区区仓库存储、物资调配之事,他竟能分析出这许多道理来!大管事,我以为五郎君所言极是,若是按照今日五郎君的处置来办,我等完成这次任务,当不为难。”
三位管事议事结束,刚出大门,徐文溥就忍不住赞了出来。他在铁坊一贯有智囊之称,可面对今日之事也是束手无策,却不料平日里唯唯诺诺毫无建树的五郎君居然深藏不露,竟能想到那个什么“流水线生产”,把各个制造步骤分开来,按照工匠、学徒的技术能力分别安排其工作。如此一来,每个人都能发挥自己最大的优势,而且只做一样的话,显然会做得更加熟练,其效率肯定会大幅提升,这是毋庸置疑的。
赵三平听了,也很是感慨,重重点头:“是啊,今个五郎君这番见解,当真是绝妙高论,说句犯忌的话,当初阿郎让五郎君来铁坊主事,我还觉得有些不妥,如今看来,还是阿郎英明啊。”
徐文溥点头称是,韩巨却有些不服气,说道:“我就没看出来这有什么了不起的,做事的还不是那些人?我还就不信了,叫他这么一改,原先要干半年的活儿,现在一个月就能做完?”
赵三平似乎性子随和,听了也只是呵呵一笑,并未答话。徐文溥则微微扬眉:“韩大兄若是不信,小弟也无甚可说,只好等一个月后,一切自见分晓。”
赵三平一听,怕他们拌嘴,插话打断道:“阿郎既然交代我三人立即去铁坊把五郎君吩咐的事情布置安排,那就不要在这里争论了,俺们代州李家,一切以阿郎的意思为准,阿郎认定五郎君的办法能成,那我老赵头就相信,这事儿能成!就这么着吧,大家赶紧办事,不要耽误阿郎的大事……这雪大风大的,大家也都不容易,一会儿事情办妥了,我请你们去一醉楼,上好的杏花坞竹叶青伺候……”
一说到一醉楼,韩巨和徐文溥果然忘了争执,都笑起来。韩巨嘿嘿笑道:“杏花坞的酒是好酒,不过我老韩对竹叶青那种‘文人酒’不感兴趣,倒是喜欢那大补元气、健脾益肾的杏花坞羊羔酒,不知赵老哥你……”
“好说,好说,管够,管够!”赵三平笑得脸上都起了褶子,语气倒是畅快。
徐文溥摇头晃脑,道:“借问酒家何处有,牧童遥指杏花村。这杏花坞三大名酒,竹叶青、杏仁露、羊羔酒,竹叶青可是排名第一的贡酒,最好不过了。说来咱们也是运气好,生在河东,节帅又是好酒之人,是以这三大名酒除了上贡之外,真正剩下的佳酿,大多都在咱们河东散发,外地那些呀,十之七八都是下品抑或仿冒,难得赵老哥今日肯破费一笔,文溥可就恭敬不如从命了,哈哈!”
赵三平满脸笑容:“俺是李家老奴,能看见五郎君今日临危不乱,奇谋迭出,心里欢喜得很呐!破费一次,就当庆祝,又有何妨?”
韩巨和徐文溥知道这赵三平对李衎阿郎忠诚无比,加之他又没有子嗣,对老李家的三个孩儿,颇有对待自己孩儿的意思,时时刻刻为他们打算。这种典型的老奴心态,他们二人倒是很能理解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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墙角数枝梅,凌寒独自开。遥知不是雪,为有暗香来。
李宅后院中,杨氏站在一棵梅树前,看着面前自信满满的孩儿,有些担忧的问:“曜儿,你这办法,当真管用吗?”
“娘亲宽心,这套办法孩儿已经反复推敲过,原本是想继续完善之后再向父亲禀明,然则如今既然出了这档子事,也只好提前拿出来,虽然还有些地方未臻完美,但渡过此次危机应当不成问题。”
杨氏怔怔看了孩儿一眼,总觉得孩儿跟以往有些不同,可这种不同,只是一种气质上的差别,她又哪里能真正看出眼前的这个曜儿,已经不是她真正的孩儿了。
终于,杨氏还是点了点头:“你有信心,这自然是好的,你是实诚之人,为娘相信你不会拿这样的大事来作戏耍,只是我这心里终究还是有些不托底……就是这般简简单单地把工序分开,这干活的进度就能提高五倍有余?这……这当真是有些匪夷所思了。”
李曜心道:“五倍?五倍算什么?知道福特阿郎创造性地使用流水线生产之后,福特当年的产量增加了多少不?人家翻了四千多倍!当然,汽车的零部件太多,手工制造和流水线制造差别大一点也正常,而这制造战刀虽然在现在这个时代也算是工序复杂的工作,但跟制造汽车相比,还是没有可比性。不过即便如此,提高区区五倍生产率,那也真不算什么太难的事。”
心中虽然这么想,但这话当然不可能明说,只好岔开话题:“娘,孩儿听父亲的意思,似是这次咱家跟李存孝李给事搭上了关系?”唐朝对官员,没有称呼“某大人”的习惯,“大人”在唐朝特指父母,尤以父亲为主,所以称呼某官员的时候,通常是姓加官职简称或者姓加勋、爵简称。李存孝此时是河东节度使府给事帐中,因此李曜称之为李给事。
杨氏立即面现忧色:“嗯,是有这么回事,不过也正因着这件事,咱们才得罪了那李存信。张污落(李存信本名)这个回鹘人,据说一贯小肚鸡肠,历来看不惯李给事英勇善战,他们两人之间早有龃龉,今次你爹跟李给事走得太近,张污落便心存嫉恨,就为了这么点事,他便要置我家于死地,足见其心狠手辣。唉……你那法子就算有用,咱们能躲过这一回,下一回却不知道会是什么模样了。”
李曜微微扬眉,问道:“听说李给事善使大槊和笔燕檛,不知是真是假?”
杨氏摇头道:“这个为娘就不甚知晓了,你问来做甚?”
李曜思索着道:“李给事虽然善战,但跟随节帅的时间毕竟比不得张污落,而且张污落通晓诸夷之语,又素有知韬略美名……须知节帅麾下猛将如云,缺的就是善谋之人,是以眼下看来,节帅对张污落的器重,只恐还要更甚于李给事。然则李给事既是我代州飞狐人,父亲又已经搭上了他的关系,我们也只能好好利用这个关系。孩儿以为,李给事虽然在节帅军中地位比张污落略低,但他毕竟是我河东军第一勇将,又为节帅螟蛉,他若是铁了心要保我们李家,就算是张污落,也得掂量掂量。如此说来,倘使果真到了那般地步,只怕张污落便未必会再动咱们了,须知他虽骄横,却不会是那等不知轻重之人,为我们区区一个代州李家与李给事完全撕破脸……我料他必不会做这等蠢事。”
杨氏面现惊讶:“你,你也是这般判断?”
李曜奇道:“还有谁这么想了?”
杨氏见他面色自然,收起惊讶之色,笑了笑:“你父亲也是这般说法。你方才过来之前,他还与我说道,那李给事乃是性情中人,此番他救我们不得,心中必有愧意,而我们若是竟能只凭自己的能力就度过此次危机,李给事定会对我们代州李家另眼相看,今后咱们在李给事心中的分量,便又重了三分。”
李曜这才恍然,想想也是,李衎能白手起家打拼出这份家业,自然不是糊涂蛋,能想到这一层,也是情理之中的事。
但杨氏却又继续问道:“可这与你问及李给事善使何种兵器,却有何干?……莫非,你想给他制造新的兵器?这只怕难了,像他那样的大将,手中兵器必然都是使惯了的上品利器,再者说,咱们李家对制造马槊可不在行。”
李家不擅长制槊,这个李曜自然清楚。马槊可不是歩槊,这兵器不仅造价高昂,而且费时极长,一把马槊制造成功,至少需要三年,历来就是世家将领才能用得起的高档产品。马槊跟歩槊的差距,就如同劳斯莱斯和自行车之间的差距一样。当然,正如同堵车的时候,劳斯莱斯还不如自行车好用一样,马槊这兵器限制也不少,由于太长,下马之后是不可能用马槊来作步战的。反过来也可以说,善使马槊之人,必然是高明骑将。
李曜对此早有心理准备,当下回答道:“寻常马槊,咱们是不大在行,不过孩儿听说李给事天生神力,每战必备双马双槊……所以孩儿打算为他特制一把精钢长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