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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切恩爱会,无常难得久。
由爱故生忧,由爱故生怖,若离于爱者,无忧亦无怖。
然他二人之于爱者,常来坚定,怎生离别?
佛者并非高高在上,他只是比世人多一分明悟,所以超凡,所以入圣。
这世人中间,有史艳文,也有素还真。
史艳文曾被人夸赞佛根深植,奈何杀戮太重,入不得佛门。史艳文那时虽然无甚表示,心里却有过眨眼的自嘲,看哪,连普渡众生的佛都对他关上了宝刹禅门。
他杀孽太重。
即便有刹那回头,却无岸可登,到底,只能在那条万人敬仰又万人感叹的孤独之路上往前走。现在,暂且不必往前面走了,阻挡他的荆棘还没斩断。断不了孽缘,这荆棘只会越生长越繁盛,最终将他自己纠缠绞杀。
他是理智的,可他也是多情的。他们这样的人,总该是多情的,既然是多情之人,总逃不过为情所困。
情爱困住了他,素还真就是解开枷锁的唯一钥匙,解铃还须系铃人,素还真就是那个系铃人。
道人早已料中了这一点,虽未横加干涉,可也未必肯替他掩护,一边放任自流,一边又从未切断与不动城的联系。
而佛者……
佛者好像知道什么,史艳文望着水中银河出神,被暗云遮掩的繁星似乎在清澈见底的洁净圣水濯洗而过。璀璨的星子被龙息一次次震荡开来,豆大的身影来不及成型,又被水波摇曳破坏,水纹默默将星点拉成长线,又扭曲断裂。
多可惜啊。
史艳文看着那从未平静过的湖面,他的影子也乱如疯魔,脸上的表情模糊难看,其实不用看也知道,一定是让人很不习惯的表情。连他自己都不大习惯的表情,他是史艳文,怎么能有这么茫然压抑的表情?若是叫九界认识他的人看见,定会起疑。
他是史艳文吗?
他还是史艳文吗?
别晃了,史艳文皱眉,湖水太动荡,让他都看不清自己的模样了。别晃了,他伸手拍向水面,涟漪波纹到了手下就消失不见,平静的像格格不入的假象,像一面假装水面的镜子。
镜子里有个人,史艳文俯身去看,黯然的蓝眸,嘴角试图扯出笑容,看着那双眼睛却没了动力。
他还想再靠近些,水中的那人将史艳文往后拉,水外的自己也被一把拉着站了起来,不过五成的功体,下手却不轻。
“怎么?”史艳文任他抓着,好像什么也没有感觉到,“怕我寻死?”
解锋镝没回答他。他在想自己自遇见这个人起,有几次控制不住情绪,两次?还是三次?大约不止。他不是容易生气的人,也不是在对史艳文生气,只是很别扭。自己的情绪全数被这人掌控的感觉,让他产生了深深的危机感,尤其是那股寒意。
他不知道,曾几何时,史艳文也有过这种危机感。
史艳文叹了口气,看向空中盘膝打坐的佛者,宝相庄严,波澜不兴,让人看一眼就觉心里宁静不少。
“我死不了的。”
解锋镝松开手,仍旧沉思不语,不知在想些什么。
史艳文又在原地坐下,如镜的水面早已被打碎,水声哗啦作响,龙息轰隆震耳。半晌,他又轻轻说了声,“皓月光,很适合这里。”
解锋镝看了看他,也跟着坐了下来,“他可以在这里,你不行。”
史艳文默然,他知道的,从见到解锋镝那一刻,就知道了,“我不喜欢不动城。”
“那就去天月勾峰,”解锋镝摊开折扇细看,勾勒莲花的笔触优雅流畅,力透纸背,他很喜欢,“那里只属于我,从今日起,它也属于你。”
“……多谢。”
“除了这个,你还想要什么?”
史艳文用脚尖轻触水面,水波划出长长的箭头,“你的折扇,能给我吗?”
折扇合上,解锋镝静静看着他,“原因。”
“只是一把扇子而已,”史艳文皱眉,“你若是喜欢,我可以另画一把给你。”
“这不是原因。”
“那我在扇面上添几笔总可以吧?”
眸色又深几许,解锋镝有些不解,“你为何这么执着这把扇子,它有什么特殊意义吗?”
史艳文微微侧头,“就是一把扇子而已,我反要问你为何不肯放手,这里还是雪山,就算缺了它你也不至于会热死吧?”
解锋镝:“……”
折扇又称腰扇,因其可以任意开合别与腰间得名。多受文人雅士的青睐,扇面上常题诗作画,可耀文采品味,亦可章其修为。自然除却附庸风雅之流,扇面的隐喻也颇有文章可做,较为广传之由,与古之鸳鸯对梳有异曲同工之妙。
鸳鸯对梳?
解锋镝恍然大悟,不动声色地收好折扇,视线一垂却刚好看见史艳文在水面作怪的脚,鞋跟脚踝处还开着豁口,“小心湿了伤口。”
史艳文动作一顿,浪花溅到鞋面上,雪白的靴子即刻晕出了水色。
这双鞋是那儒风小镇上的老板所赠,连着这一身看似朴素却质地上乘的行头都是齐备的,道人看了一眼便点头谢过好意,没有一点惊讶。那老板应该也是代人赠物,只是不知他背后的主人是谁。
他正想着,肩膀忽然一重,解锋镝收回手,“夜晚冷,披着吧。”
“……”史艳文摸着肩上的翎毛,抬眸看向好似心无旁骛的解锋镝,那身书生装扮看着虽比自己暖和,但未必就挡得了这深渊寒风。只是不等他将披风脱下,解锋镝已经起身往叶小钗那里走去。
皓月光正守着叶小钗发呆,见解锋镝过来,下意识看向史艳文,由着身体往那边飘去。快要靠近的时候,史艳文先好奇的嗯了一声,仰头打量他,“与石之砻待了一整晚,虽没有石元之助,灵魂也比之前稳固了许多,看来他可比我这个半吊子要有用的多。”
皓月光乖乖站在原地,信誓旦旦道,“前辈可比它厉害多了!”
史艳文坐的乏了,这披风里暖和,方才跟解锋镝沉闷一番,正有些无趣,他来的倒正是时候,摇头道,“我累了,说个笑话给我解闷吧。”
皓月光愣住,“笑笑笑笑笑话?”
这还没开始说呢,史艳文先给他逗乐了,就着披风歪在岸边石头上,撑着脑袋笑他,“我是要你讲笑话,又不是叫你赴死,何以紧张如此?”
皓月光尴尬,“我不会讲笑话。”
他哪里会说什么笑话,即便真有,也是没碰见叶小钗之前,在市井流浪时听过些笑话,只是戏谑玩乐多带有旖旎促狭之情,难登大雅之堂,哪里是史艳文这等人能听得的。
就算史艳文听得,他也不好意思讲,竟显得自己不学无术似的。
史艳文看他抓耳挠腮的确实为难,想了想,“那我跟你讲吧。”
“那感情好!”他还从未听过史艳文讲笑话呢。
史艳文躬起左腿,思索片刻,慢悠悠道,“这笑话讲的是个小皇帝,他喜欢弹琴,可是弹得很难听,别人都不能忍他,只有一个人可以。”
“臭味相投嘛,我懂。”皓月光道。
“……”
“咳,前辈继续。”
“那是他还身为太子时拜下的老师。”史艳文顿了顿,“小皇帝很喜欢在老师面前弹琴,老师也趁机告诉他一些治国之道,勉强也算知音。直至某日,小皇帝病了,郁郁寡欢,老师自然着急,就去小皇帝面前弹琴,欲用琴声抚平心绪不宁的小皇帝,所奏还是小皇帝常弹的那只曲子。”
史艳文停了许久,皓月光觉得奇怪,史艳文叹了口气又接道,“小皇帝听了大怒,而后便斩了他的老师。”
皓月光眨了两下眼睛,“为什么?”
“小皇帝说,‘寡人曾以为先生为寡人知音,今日听先生复弹寡人之曲,竟如此不堪入耳,可见先生实非寡人知音。既非寡人知音,如何不早日言明?若真乃寡人知音,便该知寡人所好,何以此颓废之音入耳?令寡人贻笑天下?如此欺君,罪无可赦!当斩!’遂,斩之。”
“……”皓月光看着史艳文,那张线条姣好的脸,往日看起来觉得儒雅斯文,只是此情此景看着竟觉得邪气,皓月光摸摸鼻子,这个动作还是跟史艳文学的,“前辈,这算是笑话吗?”
“哈,大约我也不太适合讲笑话吧。”
“呃……”
“我倒也有个笑话。”
皓月光微愣,转头看时,解锋镝正好穿过皓月光的身体,他虽然听不到皓月光说话,但却听得到史艳文说话,“想听吗?”
史艳文挑眉,表情收敛,淡淡道,“幸甚,艳文愿洗耳恭听。”
解锋镝唇角化出好看的弧度,拿着扇子往手心一拍,“有嫁女归宁,家中老母问她在彼处规矩可有何不同?女答只有用枕不同,吾乡在床头,彼处在腰间。”
“……”
“……”
世界仿佛静止了。
撑住脸颊的手一滑,史艳文下巴险些磕到石头,皓月光目瞪口呆地看着解锋镝,随后突然飘到了叶小钗身边狂笑。叶小钗心里一动,奇怪地看了看身边,好像有谁突然出现在他身边了。
“这笑话如何?”解锋镝看着史艳文越来越红的脸庞,眉角轻扬,“是不是比你那个有趣?”
史艳文脑中先前的别扭早就被抛到了九霄云外,好半天才反应过来,一拍地面翻身坐起,极其费力才憋出了两个字,“无礼!”
摇扇半遮面,解锋镝眨了下眼睛,“听懂了啊?”
“没有!”史艳文矢口否认,而后立马赧然,他是什么年纪什么阅历?听不懂才怪。
解锋镝笑而不语。
史艳文避过他的视线,闷是不闷了,但脸颊却热的烫人,跟个火炉子似得,“这种话……你也好当众说出口?”
“不过是个笑话罢了,有何不好说出口的?”
“那又不是什么正经笑话!”
“那什么是正经笑话?”
“正经笑话是、是……”这一时半会净被吓住了,哪里想的出来笑话?“……总之是不雅之谈。”
是星月太亮,也是湖水太明,史艳文脸上那点滴的绯红被夜色渲染晕化,解锋镝细细观察,竟从那冷淡的眉目里读出数不尽的柔和,让人眷恋的柔和。
史艳文睫毛颤了颤,谷底的晚风都是打着旋不肯离去的,他还对解锋镝的那个笑话有些难以置信,那种浑话,怎样也不像是这个人该说的。可解锋镝说的话也没错,那只是个“笑话”,既然是笑话,哪有正经不正经之分,只有用心善恶之别。
解锋镝走近几步,看见衣间宽大的袖子下藏着的史艳文虚握的手,史艳文安静地站在身前。此处皎洁的银色光辉似乎格外青睐他们,让史艳文锐利的棱角都短暂消失。
他的目光太让史艳文觉得熟悉了,他抬起头,曾说过数次的话冲破理智,脱口而出,“你在看我吗?”
“打扰到你了吗?”解锋镝亦条件反射地答。
而后双双愣住。
史艳文看他许久,熟稔的场景让他眼里有了淡薄明灭的笑意,“你在打什么坏主意?”
握着折扇的手不自觉松开,解锋镝很是无辜,“冤也,在下何曾在打什么坏主意?”
解锋镝故意不提醒,史艳文便一直未察觉那丝笑意,只是觉得心情稍好,“若不是打坏主意,你不会这样看着我的。”
“是么……”
“你不信?”史艳文挑眉,伸手拉过解锋镝的手,到了岸边手往湖面一拂,“何不自己看看。”
解锋镝没看,甚至都没打算移开视线,微扬着嘴角看史艳文。他自己不看,也不敢让史艳文看,反扯过他的手凑近了问,“那我第一次这么看你的时候,你在做什么?”
第一次吗?史艳文晃了晃神,“是露水三千那次吧,我在梳头,说来,那日还是我与一页书前辈的初见。”
“那第二次呢?”
第二次?
第二次是在不动城,在麒麟宫……
面色倏沉,笑意忽冷,他有不经意瞥到湖中两人的身影。
史艳文眸中闪过慌乱,可他还没来得及退开,解锋镝已经先锁了他的退路,眸色似乎又深了些,“艳文,方才……方才叶小钗说我给你留过一封信,那封信你还没来得及看。你跟我走,强乐无味,我不逼你,可我想让你看看那封信。”
叶小钗已经不见了,连带皓月光都飘然远去,只有淡淡的气息透过空气传导而来。
史艳文试着挣脱束缚,他不喜欢这样,素还真待人总是进退有据行动有节,可对他却总是“过分的关怀”。只要这张脸出现在眼前,他就鲜有片刻自由,连影子都溶成了一个个体。素还真拥有的东西那么多,可他什么都没有,单单一个珍贵的“自我”,这人也想握在手里。
就像环在腰间的手,就像他此刻的表情。
——他愿意花费时间用温柔做武器来攻城略地,我却不想浪费时间,选择了光明正大地挑明。
——他只是在以良善的假象来遮掩肮脏的目的,明白吗?
素还真的确适合春风化雨,用温柔做武器来攻城略地,让人在不知不觉间泥足深陷,原理大约和温水煮青蛙一样可恶。可他的良善并非假象,那目的也算不得肮脏,这份毋庸置疑的认知让史艳文万分无奈。
若素还真是个彻头彻尾的恶人该多好,恣意疯狂,他要杀便就杀了,也不必如此纠结。
异识说对了,也说错了。
用温柔做武器?哈,谁不会呢。
“好啊,”史艳文慢慢扬起嘴角,蓝色眼眸透着犹豫挣扎后的妥协,叹息般说道,“只是,你不要后悔。”
解锋镝试着抱紧他,久违的莲香开始泛滥,目光顺势投注于清澈见底的湖面,若有似无地窥探着那些深水之下被层层掩埋的秘密,终是闭目,“……余心之所善,九死犹未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