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君子藏器于身,待时而动。
而今时机未到。
却不得不动了。
残阳如血,乳白炊烟袅袅升起,幽美的寂林被衣袂翻卷之声打破。
贴近的蓝衣白缎飘忽若神,动静相宜,小鸟儿侧头一望,又眨眼消失。
“又是它。”
“翅膀变成了金色。”解锋镝脚步微顿。
史艳文微讶,速度依旧不减,“你见过它?”
“……机缘巧合罢了。”
鸟儿迎着夕阳回头,不足一握的身影被光影扭曲,在嫩绿的叶尖上停了半晌,转过脖子叼去了翅膀上的被血迹黏住碎叶,摇摇摆摆飞离开去。
天月勾峰已遥遥在望,史艳文却心神不定,站在树尖上锁紧眉峰,“它的气息不太对。”
解锋镝停下脚步,他也觉得那鸟儿的动作不如昨夜麻利,“像是受伤了。”
“它是不是来……报信的?”
两人对视一眼,不约而同调转了方向,加快速度跟上了鸟儿。
鸟儿正在前方五百米处等着他们。
史艳文没有从这弱小生物里看见任何的害怕,只是歪了歪头,似乎在询问他们为何如此之慢。他看了看鸟儿身上那对闪着暗淡金芒的翅膀,利物豁开的伤口还在滴血,这么一点身子,哪里能流这儿多血?
“这血有点奇怪……”
视线越过暗金羽翼,解锋镝看到了一座孤城,它位于高山之上,寒风凛冽环绕,牢固的城墙被硬生生劈开,鸦雀无声。
癸界消失,杀气环绕。
——来日方长,解锋镝要费心的事也不少啊。
——此话何意?
——哈,两位回去便知。
回去,不是指的天月勾峰,而是魔吞不动城。
解锋镝骤然变色,不待史艳文反应过来,也无暇探究为何鸟儿会知道带他们来不动城,抓住史艳文的手腕,不假思索化光而去。
路程不长,可落足城下的时候,史艳文还是白了脸。
解锋镝心里如有千斤巨石往下沉,沉到腿脚都有些发软,缓了缓才快步进了城里。史艳文看着墙上的痕迹,纵使不愿也终究没有说出什么,默默承受着腕间几乎要折断骨头的力道。
城内无人,他们在里面转了一圈便出来了,史艳文恍恍惚惚之下却是什么都没看清,只望见一地狼藉。
解锋镝却头脑有点乱,站在原地不知该往哪里走,地面到处都是打斗的痕迹,毫无规律可循。夜里风大,冷气侵心,地面沙尘又多,在他们回来之前,只怕已经有不少人来打探过了。
史艳文终于缓过了气,来到解锋镝面前,“冷静,你有他们随身的物件吗?我帮你找。”
解锋镝终于回神,化出了麒麟面具,“十二宫面具奉于一室,气息交融,或可用得上。”
史艳文也化出了那品“哑琴”,琴头接近面具,解锋镝正等他动作,史艳文却抬头看着他,有些犹豫,“此法需以琴声相引。”
“有困难?”解锋镝嗓子发紧。
史艳文微微后仰,“……你能不能,先松开手。”
解锋镝微怔,低头一看,那只修长的手正在自己掌中轻颤,焦躁的心彻底冷静了下来,他松开手,道,“……抱歉。”
“无碍。”
得了自由的手腕酸麻难忍,肿了一圈,史艳文扫了一眼便飞快移开目光,在琴弦上胡乱划拉而过。
丝线化作的流光在指间泛滥,下一眨眼便如烟花炸开,在麒麟面具上打了个转,幽幽指向了山下。
蓝白身影再度翻飞离开。
那地方其实不难找,只是战场激烈,看着吓人,四面八方都是刀剑痕迹。
杉木被人一件削成了七八断,本该是百米之外的叠岩,被人活生生撞出了大洞,石面上的鲜血还未干涸。攀附的荆棘大片燃烧,没有火油的味道,应该也是刀剑之气摩擦而出,解锋镝一掌扑灭大火,反卷的灰烬迎面而来,他却纹风不动。
黑压压的林子里,空气只会更冷,只是再冷,比不过人心的冷。
史艳文手指屈直不定,看解锋镝准备继续走才上前,牵住了他的手。
“我来找吧,你休息一下。”
休息?
有多少人曾叫素还真“休息”,可他何曾真正休息过?
“……”
史艳文回头看他眸中的紧绷,无声叹息,记忆于任何人都是精神世界的保障,它包含了过往的经验,也酌添了对失去的害怕。
他的记忆还没恢复,史艳文想,就如他当初,只是因为记忆还没有恢复,所以对常伴身侧之人格外珍惜,才会关心则乱。
“安心,不动城气运尚盛,未见死气,”他道,“况且,只要他们还有一口气,艳文大抵还是救得回来的。”
解锋镝怔了怔,慢慢反握住他的手,“……好。”
话虽如此说,史艳文其实也没有主意,木琴给出了大致方向,余下路程,他除了随心而动也别无他法了。
打斗的痕迹一路延伸到其他山头,史艳文尽力分辨着方向,乱世崩碎的方向各有不同,史艳文没想到这一路的动静会这么大,地面的裂缝一道比一道惨烈,鲜血的痕迹越来越多。
这方向应是没错了,可人就是连个影子都没有看见。
林中越静,史艳文越难让自己平静。
他没发现,这是第一次,自己紧紧抓住了解锋镝的手,从没想过放开。
怎么能放开呢?解锋镝不能安心,他想教他安心,他不想教他失去,他想保护他。
正想停步换个方向,举步难行的道路豁然开朗,眼前是个陷地十丈的大坑,大坑对面,有红龙面具者冷眼凝视。
一记寒光横切而来。
史艳文猛地推开解锋镝。
解锋镝伸手,紧紧抱住了他。
……
乱世狂刀不知所踪,原无乡与倦收天被打落面具,狼狈不堪,重伤难立,赤龙影虽能站立,但举刀的手也在隐隐颤抖。
无不浴血。
原无乡与倦收天两人被当胸一剑直接贯穿,已然伤及肺腑,虽不致死,若不立刻治疗,日后定有后患。赤龙影内力紊乱,更需立刻调息,将体内剑招余劲驱除。叶小钗已去寻乱世狂刀,目前仍没有下落,赮毕钵罗护着素续缘离开,也还没回不动城,却尘思之父丧命,为了替其收埋,在突袭之前就已经离开了不动城。
取却尘思父命者,风之痕,与不动城约战者,魔流剑。他们同一个人,却是两种剑路,因此便有了不同的称呼。
而今,魔流剑亡,风之痕死,那个不动城曾引以为傲的同志,史艳文只在书楼画册里才看过的惊世剑者,亡于不动城。
不动城方寸大乱,士气低迷。
现在不是说话的时候,连慨叹都要小心谨慎,史艳文站在离众人最远的门口,看着他们互相间默不作声地包扎伤口,手脚冰冷。
他们在这里出生入死,有人知,无人叹,幸灾乐祸者必不会少,毕竟“黑吃黑”这种事,大多数人都是乐见的。
史艳文没想到再临不动城,会看到这般情况,满室悲凉一时间竟把心底烦闷都压了下去。然而再一抬头,看见那只剩半壁江山的麒麟殿,究竟还是脸色不佳。
恨不能悄然退去。
“咳!”
“倦收天!”
史艳文闻声看去,见原无乡抬手,似是想为倦收天运气修脉,却被倦收天抬手阻止,“你比我好不了多少,还是等叶小钗回来吧。”
原无乡无法,只好看了一眼史艳文,想开口又有些犹豫。解锋镝匆匆给了他们几颗定心丹和守脉丸,当务之急还是要去重新布置癸界结界,以防有人趁人之危,这里能帮上忙的,只有史艳文了。
可偏偏他们从头至尾都不曾开口,史艳文想上去帮忙又插不进去,白热了心肠,瞧上两眼麒麟殿又冻成了冰。
原无乡这一眼,倒给了他几分暖意,史艳文心下一安,看来他们对自己并未疏远太多。
“放松”
轻步上前,双手贴住两人后背,用的却是纯阳内力,修复经脉这种事,纯阳内力比混沌之力更有用。他不像解锋镝只有五分功体,内力充足,又未经过武斗,须臾眨眼,两人自我调息的速度成倍加快。
内伤全了个七八,耗损还是太重,若是补上耗损,其余内外伤也就养个两三日左右。他看了看赤龙影,他的情况稍好,已经好了七成,基本不用担心。
史艳文斟酌片刻,道,“两位,能否暂停调息?”
暂停调息?
倦收天眉心微动,却不睁眼,“为何?”
“经脉已复,旦内耗严重,如此调息,事倍功倍,艳文要先将你们的内耗补足。”
“内耗精气神皆具,诚非朝夕,如何此刻能复?”原无乡同样不解。
“无妨,”史艳文阖下眼眸,置于背脊的手缓缓移动到两人背面心口的方向,“再如何,艳文也不至于会害你们。”
两人顿时不作言语,但调息却已停。
史艳文勾了勾唇角。
多谢。
癸界成型之刻,赮毕钵罗带着素续缘匆匆赶回不动城,却尘思与之同至。
解锋镝一眼就看到了那个面带伤口的年轻人,记忆还没有从脑中复苏,身体已经先行提醒了自己,他清楚地听见了自己的声音,带着激动和担忧,“续缘,你怎么来了?”
说完即愣。
素续缘眼中闪着泪花,虽然眼前的人看起来比他还要年轻,但的的确确就是他的“父亲”。
“爹亲!”
解锋镝张张嘴,青年乖巧的模样确有几分他的影子,这还是他“第一次”看见自己的儿子,整夜的心痛蓦然有了活缓冲。安心而满足的情绪在听见那声“爹亲”时格外感动,无以复加的温馨。
可这温馨的场面还没来得及维持,就变成了惊讶和暗怒,“幽界对你动手了?”
素续缘愣了愣,在否定和承认之间毫无压力地做下了选择,脸上一点异样也无,“好在续缘无事,爹亲不要担心。”
解锋镝眼神顿时暗了下去,比之前看见残破的不动城还要沉。
赮毕钵罗与却尘思不动声色,他们突然同时想起了这个乖巧仁慈、以悬壶济世为己任的的青年杏士曾也命途多舛,乖戾邪气,据说还自称过“狂傲如斯,天下第一”,与素还真都曾拔刀相向生死相对。
看来这孩子的乖巧……也是就事而论的。
解锋镝摸摸他脸上的伤口,“吾儿已经多少年没有受过伤了,幽界……”
幽界如何,不日自有分晓。
解锋镝先带三人进了大堂,赤龙影路过时稍作停顿,红龙面具始终不曾摘下来过,“苍鹰传来消息,乱世狂刀已经找到。”
“那就好,”解锋镝叹口气,“你的伤可还好?”
“无碍,”赤龙影道,“你呢?”
先前他那一刀带了杀意,虽然被解锋镝用扇子挡了下来,但杀意还是入了手臂。
“只是震得发麻,也无大碍。”
赤龙影点头,忽然回头看向另一边,语气沉重,“他很特别,也很危险。”
解锋镝望向大堂中央,先前身形尚不稳的双秀已无大碍,倒是另一个原该毫发无伤的人面如土色,摇摇欲坠。
“……”
素续缘只觉手上一轻,站在自己跟前的父亲就从已消失不见,将另一个人扶住了,忧心忡忡的模样,全然没有将正尴尬收回搀扶动作的道真双秀放在眼里。
赤龙影低声闷笑,摇头离开了大堂。
却尘思遥想琉璃仙境的某个时间点曾看到的某个画面,连忙默念一声“阿弥陀佛”。
赮毕钵罗不知想到了什么,目光在史艳文苍白的脸上停留片刻,也离开了大堂。
史艳文好不容易才站稳,被他这么一扯险些软倒,又当着这么多人的面,灰白的脸色立即青红不定起来,“艳文能可自主……素还真,放手。”
那点挣脱的微末力气让解锋镝越加担心,“我先送你去休息。”
休息。
这个词不久前他才对解锋镝说过。
他现在是想休息,但不想在这个地方休息。
“不必,”忍住头晕目眩,史艳文咬牙推开他,努力不让眼皮往下合,翻涌的情绪尽数藏在了眼帘之下,“我要回天月勾峰。”
“艳文,”解锋镝皱眉,干脆捏住他的手臂,不容反抗的力道,“今日发生的事情太多,你不要……”
解锋镝及时闭了口。
可场面还是异常一静。
不要什么?
不要胡闹吗?
哈!
“艳文尚能自食其力,”没藏住言语中的不甘与愤怒,史艳文强打精神往门口走去,“不必……劳烦,告辞。”
解锋镝紧抓不放。
史艳文回头,只是动作过大,前一刻还准备“自食其力”的人,下一刻却跌入旁人的臂弯,浑身气力被瞬间抽离,不省人事。
原无乡一惊,“他怎么了?”方才只见疲累,怎会突然晕了过去?难道那法子竟是损己利人不成?
解锋镝撩过他夹杂白丝的额发,似是当下才注意到,这人自入城就开始的不适,怅然暗叹,“……他睡着了,那方法每用一次就须沉眠恢复,他只是需要休息。方才的事情,还请诸位好友莫要外传,我带他回天月勾峰,明日再来找你们。”
原无乡复杂地看看史艳文,“我们知道。”如此隐秘,史艳文既能完全信任他们,他们自然要对得起这份信任。
素续缘皱眉,“爹亲,时间不早,不如就让他在不动城,也好省去来回奔波。”
微弱莲香氤氲浮动,解锋镝无奈摇头,“你诸位前辈已乏,先帮爹亲好好照顾他们可好?”
“……是,爹亲。”
……
说是照顾,也不过是针对道真双秀的断脉,素续缘惊喜地发现受伤最重的两人而今竟无大碍,可原无乡与倦收天本人却并不怎么惊喜。
赮毕钵罗与却尘思整理了城内战场,各自安顿好后,素续缘回到大堂,合上了两侧大门。
解锋镝还维持着原先的姿势,史艳文呼吸缓慢轻盈,他的父亲却丝毫声息都没有。
素续缘的心微微下沉,那明明是依偎着的两个人,怎么比一个人还要孤独?
那就是史艳文,这真正的第一印象让他有说不出的怪异,他长得很好,玉质翩翩,风雅有礼。唯独那强硬地态度让他心里有那么一点点的不舒服,可自己的父亲并不介意,不仅不介意,甚至连一句重话都没有。
“爹亲,”素续缘来到他们面前,能清楚看见史艳文眉眼的距离,“他……真的那么好吗?”
解锋镝登时失笑,笑声在空旷的大堂里回荡,笑得素续缘心里发凉。笑过之后,解锋镝才道,“他当然很好。”
素续缘抿了抿唇,“如果,爹亲,我是说如果,如果续缘觉得他不好呢?”
场面又一次凝结住了,素续缘下意识自责起来,不动城今夜出此变动,爹亲心情定然不好,怎可在此时开口?
然后话已说出口,想收回也来不及了。
许久,解锋镝才道,“好孩子,他能让爹亲安心,他真的很好,很好。”
素续缘还是不懂,有多好?
好到连善解人意的素还真都忘乎所以吗?
解锋镝一转手将人放在了背上,那瞬间的表情恰巧被埋葬在低头的阴影里,抬头时只剩柔和,“续缘,艳文只是在闹脾气而已,再过一段时间,你就会明白的。”
闹脾气?
素续缘脸上表情变幻莫测,有种被雷劈到的错觉。
解锋镝摸摸他的头,“……这些事爹亲可以自己解决,你只要保护好自己,别让爹亲担心就好。”
素续缘脸色微红,除了受伤之外,他也很久没有感受过父亲实实在在的关怀了,可这份关怀让他难受不已。
一直以来相依为命的两父子,突然要多出来一个人,任谁都会不习惯的。
可他是个好孩子,自己的父亲用温柔的表情看着他,告诉他,他是一个“好孩子”,而好孩子,怎能让父亲为难呢?
解锋镝看着他的反应,忍不住又摸了摸他脸上的伤口,“你艳文叔叔也有几个孩子,日后或许再无见面之日,你有机会,可以多陪陪他。”
“……”酸涩的情绪还未得发酵便宣告终结,素续缘想起了脸上伤口真正的来源,脸颊一抽,“是、是啊。”
到底身为人父,解锋镝还是觉得这孩子哪里不对,“你是不是还有话想说?”
话?
恰逢其时,素续缘急中生智,表情立马带上了些隐忧,“爹亲,如果他们有机会再见呢?续缘的意思是,若是……有人定要来带他回家呢?”并且行事作风看起来还很粗暴直接不好对付。
解锋镝的反应再次出乎他意料。
他什么都没说,只是侧头看了看肩上的熟睡的侧脸,慢慢往外走去。
素续缘欲言又止。
推开大门的刹那,他看到了自己那位号称“半神半圣亦半仙”的父亲回过头,声音抑扬顿挫,悦耳动听。
“续缘,有句话叫做‘知子莫若父’。”他的目光柔和慈爱,仿佛看透了他的心,素续缘心里咯噔一声,解锋镝眯了眯眼睛,“爹亲现在没有时间,明日再来细问。”
“……细问什么?”
解锋镝轻笑一声,“乖。”
“……”也许他也该学学史艳文“闹脾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