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迦罗沙曳披身,阿叉摩罗在手。
锡杖杵地,钵锣声声,难以停止。
五戒十善早有业。
过分了,太过分了!
他可是凶残恐怖的修罗国度帝王,堂堂帝王,竟然被人锁在厨房里做菜!
要是被网中人知道,一定会指着他的鼻子破口大骂,“混小子!修罗国度的面子都被你丢光了!”
当然,他是不会承认自己还是有一点怀念他爱将的骂声的。
“失策。”
“什么失策?”女子边磕瓜子边问。
戮世摩罗拎着锅铲绑着围裙极度后悔,要是他在出了儒门第三个路口向左边的妓院而不是右边的澡堂转身,或是在路过集市的时候不要顾及被抓住后的惩罚掀了一条街,再或是不要抓了那个看起来温和无害但实际上却和他那位大哥一样可恶的家伙当人质的话,还是有可能逃出生天的。
等等。
前两个可能还是可以有的,最后一个可能似乎就有点多余了。
人是抓对了,话是说难听了,但好歹是有线索了。
——他死了,死得很惨。
有什么大不了的,死了就死了。
“喂,你是在炒菜还是在杀人?声音怎么越来越大了?”
——听说是被聚魂庄拿来献祭而活活烧死,尸骨无存!
五六十岁的糟老头了,死就死吧,反正把人带回去后自己也不会放过他。
“喂,你听见了吗?”
——他死了。
真是可怜啊,居然死在了异国他乡,啧啧,银燕肯定会哭鼻子了。还自称什么神州大儒侠,命这么短,害本尊白跑一趟!
“嘿!臭小子,你耳朵聋了?”
——他死了。
啊啊啊吵死了,我知道他死了!不用你一遍遍提醒我!
越想越气,戮世摩罗狠狠在灶台下踢了一脚,“……你给我等着!要是有机会,本尊不把你弄成哑巴枉称戮世摩罗!”
话刚说完,几颗瓜子壳盯准太阳穴激射而来,戮世摩罗下意识偏头,不满地看向左边。
女子阴森森地看着他,“还想把我弄成哑巴?哈,你胆子够大啊!”
“……你现在才知道?”戮世摩罗忍住一身恶寒,铲子在锅底颤抖着刮过,面无表情地翻动锅铲,也不管自己还顶着满头瓜子壳,“大婶,你不觉得你话太多了?”
女子捂住耳朵,视线怪异地将戮世摩罗从头到脚看了好几遍,末了,问,“臭小子,你心情不好?”
心情不好?
笑话。
他心情好,很好,好得不能再好了,找了三个月终于有了一点线索,现在只要找机会出了儒门,抓住那什么续缘严刑拷打一番……
什么续缘?
素?
戮世摩罗三两步跑到女子面前,目光陡然凶恶,“素续缘和素还真是什么关系?”
女子嫌弃地挥手,“你离我远点,臭死了。”
嘴角抽了抽,戮世摩罗不进反退,锅铲在手上甩得虎虎生风,仿佛那就是他的神兵利刃,四处乱飞的油星子吓得女子连连尖叫,“啊啊啊!你走开点!再不走开我就把你泡在臭豆腐缸里腌了!”
“……”
往事不堪回首,戮世摩罗狠狠扶额,竟真的后退了半步,手放下后,笑容甚是灿烂。
女子这才勉强满意,“保持这个距离,敢进半步,你啊,就等着泡缸吧!”
“我说大……梅姨,”戮世摩罗暗暗翻了个白眼,动作忽然灵动了起来,却没了那么多的攻击性,“我只是个辛辛苦苦千里寻人有情有义仗义耿直的大好青年哩,你怎么忍心这样对我?”
听你假怪。
女子两指夹着一块方巾在脸上正擦着,闻言冷笑,“小伙子,这句话从你被主人抓起来的第一天开始,儒门就没人信了。”
戮世摩罗掉进儒门的第一天,用了好一番功夫诉诸苦衷,然后在众人即将相信的时候,做了一个重大且错误的决定——偷袭疏楼龙宿。
胆大包天也不过如此了。
女子不由想起戮世摩罗被主人一扇子扇晕的场景,那画面实在太爽利解气,让人情不自禁地鼓起掌来!
可恨自己又没那个能耐,怎么就把这么个麻烦分配到她这儿了呢?
唉。
“对了,你刚才问什么来着?”女子百无聊赖地问。
戮世摩罗又翻了个白眼,“素续缘,和素还真是什么关系?”
“父子啊,”女子道,“苦境素贤人的宝贝儿子,啧啧,那可是碰一碰都能让素大贤人火冒三丈的掌中至宝。说来你可能不信,那孩子别看着乖巧,但以前可是比你还混的家伙,据说素还真都险些被他坑死。别说,你要是早个十几年碰到他,就你这破脾气,说不定你们还能臭气相投呢。”
戮世摩罗不信。
“为何不说话?哑巴了?”女子瞥着他。
戮世摩罗将锅铲往灶台上一扔,正经做了个假派头出来,揉捏手臂放松身体,道,“累。”
女子被他的姿态唬住,怔愣着眨眼,“哦……那先休息吧。”戮世摩罗正想点头,女子又笑呵呵地补充道,“不过别忘了你还有两百四十六份宵夜没做啊。”
“……大婶原来你已经老到手脚都瘫了?”
“嘿你这小子是不是找——”
“打”字未出,戮世摩罗话题忽然一转,“这么说我要是挟持了素续缘,是不是就能威胁素还真?”
方巾坠地,女子惊跳起来,脸色登时拉黑,“臭小子我警告你,和素还真作对是没好下场的!更别再想打素续缘的主意!”
戮世摩罗挑眉,显然并没有为她震慑,“不就是个正道领袖?本尊别的主意没有,对付这种人的方法最多。”
女子面色变了变,戮世摩罗的表情不像是在开玩笑,可昨日她才接到命令要想办法让人亲自向素续缘道歉的时刻,戮世摩罗的想法几乎让这个任务难度攀升至难以达成的高度。
“你等着!”女子下了决定,“我让主人来收拾你!”
“那个神蛊温皇二号?”
“别给主人冠上乱七八糟的名字!”
……
女子叫梅知寒,在儒门的地位不算高,但也不低,总管下人房的伙食分配,在下人间还算有点威望,都管她叫梅姨,倒也颇得上面人的赏识。尽管如此,要面见主人,还是要经过主人身边贴身侍女的检查。
儒门龙首擅厨事,但更爱干净,若是带了点不干不净的东西进了他的待客厅,又被他发现,别说,那些“赏识”眨眼就成了“冷待”。
那贴身侍女名唤穆仙凤,再过两月就是儒门新学开放,各家贵族寒门都将入学,儒门正忙着新学寝舍的修建,没人账房往来经专人汇总后,都需向穆仙凤一一报备。
现在不是好时候。
穆仙凤正在自己的客厅里会见各地派来报账的人,两列桌椅直排到了大院之外,管家叫一个进一个。梅知寒来得晚,等到快天亮时才有机会,没想管家却出来告诉他时间太晚,让她明日再来。
梅知寒跺脚,他这点事说大不大说小不小,主人原也没将那小子放在心上,调教不过就扔在她这儿冷熬。就是跑了出去也只命她带回,并不曾增援旁人,若非事情涉及到素续缘,主人怎么让人请来乱世狂刀?
而今那小子竟想一错再错,倘或真个做出了什么,她在儒门的日子只怕也完了!
梅知寒无奈,只好让管家多帮衬帮衬,说两句好话,就说是有要事,非今日不可。
管家想了想,“好吧,但我只带话,这结果么……”
“管家尽力就是,知寒明白轻重。”
“嗯,且等着吧。”
管家进了半刻钟,出来时脸色有些微妙,连使眼色暗示,“知寒啊,今日账房上出了些错漏,凤姑娘这几日你也知道……姑娘家么,到了这个时候,脾气都会暴躁些的。”
梅知寒立刻反应了过来,声音拔高了些,“正好,知寒刚巧知道些养身方子,姑娘说不定用得着。只怕姑娘公务缠身,忙于应对,不能品尝。”
她话音才落,里面就传来一个疲累的女声,“梅姨,不必说了,进来吧。”
管家对他笑了笑,侧身让出道路。
梅知寒连忙趋步进去,在转弯处的香炉处停了停,在屏风外站定,“姑娘安好。”
穆仙凤在屏风后点头,依旧稳重端坐,言语间却有几分少女的轻灵,“劳梅姨久等,是仙凤失礼了。若有要事,梅姨直说便是。”
怎么说呢,虽然是轻灵少女,但也不乏威严。
毕竟久追上堂,也是应当,梅知寒想她乏累,必也不远久谈,当下便将下房里发生的事一一禀告,“详情听说,今日下房上菜,戮世摩罗……”
……
梅知寒是跑回厨房的,戮世摩罗正端着面疙瘩蹲在门口吸溜吞咽,两百四十六份宵夜如预料中不见踪迹,见着她时还扬了扬筷子,“哟,来一碗?”
梅知寒跑得上气不接下气,到地了也不停,拽起人就跑,“臭小子,这会儿带你去见主人,记得要礼貌,也别冲撞了客人,没叫你坐不准坐,嘴巴放干净点,记得叫前辈。要是犯了错,就说今天做的事太多了,往我身上推,别跟人杠上,多大的人了,还跟孩子一样不知分寸……”
儒门走廊庭巷不少,弯弯绕绕小半刻时间,梅知寒那张嘴就没停过。
戮世摩罗看了一眼手中稳稳当当放着的大腕,又盯着她的背影发了会子怔,紧接着就连番讥讽,“哟,没想到那个神二比神一还多事啊?是不是出个门还要人在前面扫地撒花铺地毯啊?别是个女扮男装的姑娘吧?”
姑娘吧……
娘吧……
吧……
刚跑到正门的梅知寒脸色登时铁青,“你、你给我闭嘴!!”
穆仙凤自角落走出,无奈道,“梅姨,你也小声点。”
梅知寒尴尬点头,戮世摩罗嗤笑,把她往身后一拉二推,对穆仙凤上下打量,“你就是神二的蝴蝶?来来来,本尊问你,你是不是会使弯刀?是不是还喜欢变装易容?是不是还有个嘴巴很贱人也没有我帅的追求者?那个追求者还被自己的丈人爸也就是你的主人神二打下了山崖?然后断腿瞎眼疯癫三年?”
穆仙凤:“……”这是个什么悲催的设定?
梅知寒:“……”这倒霉孩子生机甚是渺茫。
穆仙凤退后一步,远离了那身从骨子里透出来的魔气,也不理会他的胡言乱语,“主人请你进去。”
好歹也是修罗帝尊,再吊儿郎当也不能对不起这个“尊”字,于是戮世摩罗抖搂衣袖,把手中尴尬的面疙瘩塞到梅知寒手中,“丫头,前面带路。”
穆仙凤狠抽了下嘴角,手心不知为何有点痒。
戮世摩罗洋洋得意地踏进了带客厅,雅致的厅堂坐着的却不只那个将他困在儒门天下的疏楼龙宿,还有个长相清俊的紫衣道人。
疏楼龙宿摇着扇子似笑非笑,“听说你想挟持素续缘,威胁素还真?”
这是戮世摩罗在进入房间后听到的第一句话,他扫了一眼紫衣道人,笑道,“是又如何?”
疏楼龙宿眯了眯眼睛,对道人挑眉,紫衣道人的目光在戮世摩罗身上停了片刻,对疏楼龙宿也点了点头。
疏楼龙宿笑开,两颊露出了小小的酒窝,道,“只是想问汝,可愿接受儒门天下援手一助。”
戮世摩罗一时讶异,不过眨眼就想到了另一件事,“条件?”
“很简单,只要告诉吾们,汝为何而来?以及,”疏楼龙宿柔和的神色里有凌厉闪现,让戮世摩罗条件反射地想到了“笑里藏刀”四个字,“还有,何为‘神二’。”
是魔吞不动城,解锋镝望着漫天寂雪想,是史艳文的梦。
这次不一样,史艳文没能反应过来,琴身回荡许久,他已经从观战台登上了麒麟宫,也站在了偏殿门口,可史艳文还是没能反应过来。
“艳文?”不管人听不听得见,他总是要打个招呼,“艳文,我……进来了。”
琴声不急不缓,旋律毫无变化。
呼吸很微弱。
解锋镝摊开折扇,扇面上还留有赤龙影留下的刀痕,翠色莲叶被割成了两半。扇面留痕的刹那,史艳文脸上闪过近乎于慌乱的错愕,人在危急时刻是很难控制住自己表情的,无论如何,在那个瞬间,史艳文是真的担心扇子被毁掉。
这是件信物,虽然史艳文从未承认过。
闭眼沉思须臾,解锋镝猛然推开了偏殿大门。
云罗茜纱飘到了脚边,白缎流苏在大理石板上翻滚而过,冰凉月色从麒麟琉璃天窗上投射而下,阴暗的角落躺着一品碧琴独自回响,解锋镝被飞来的鲛绡觳幻花了眼。
篆刻的麒麟壁画恍惚开始了左右徘徊,似要冲出重围绽放异彩。史艳文就伏在琴桌上,睡得很沉,鲛绡觳将那身影渲染得越加薄弱。
解锋镝没想到他做梦的内容,还是睡觉。
“艳文?”
缥缈虚幻的声音由远及近,史艳文还是没醒,角落里的外衣累积了时间的灰薄痕迹,夜风在殿里转了一圈,灰蒙蒙的一层就在月光下无限放大。
恰此时,磅礴压力如山降下!
解锋镝下意识支住了膝盖。
“唔……连做梦都不忘了自我保护,这样哪里能睡得了好觉?哈——”
眼帘垂下的瞬间,压低的视线却在不经意间看见了阴暗桌角边不甚自在盘起的双腿,以及那外露的手臂。
笑声卡在嗓子眼里,解锋镝瞳孔一缩。他像是看见了什么难以理解的东西,顶着压力蹒跚向前,直到距离矮桌只有几步的距离。
大片的烧伤,交错的指痕,扭曲的手腕。
“溶血断指,分筋错骨,还有……”
那琴声还是如此的舒缓,解锋镝却无来由揪紧了心口的衣服。眨眼的松懈,便给了那压力趁虚而入的机会,险些教他跪倒在地。
深埋于手臂里的半张脸上毫无血色,远没有那双骨节不正常凸起、带有血痂的双手难看,伤痕也只有一处。
像牙印,又像撕痕。就在眼触目可及的距离,就在史艳文紧抿的唇角。
解锋镝心里漏了一拍,他想看得更清楚些,可他根本直不起双腿。
“前辈,”解锋镝咬牙,眸中似有风暴聚集,“我知道……你也在梦里,帮……帮我!”
他想让佛者助他看清,可微弱的叹息幽幽传来后,幻化的灵珠却狠狠撞在了他的额前。
解锋镝如被当头一棒,满脸错愕,瞳孔刹那散乱,身形分崩离析,刹如烟丝般,抽离了梦境。
佛者魂魄显现在史艳文身侧,他打量史艳文的睡颜,向来行事干脆的手竟也有了三分犹豫,缓缓落在了他的衣领边……
琴声骤停。
微弱的光线排沓纷至,黑暗转瞬升华,强烈的光线刺痛佛者双目时,史艳文仰头,古井无波的蓝眸在光芒下格外清澈。
“前辈身为中原第一人,也会为表象所迷惑吗?”
即是言,眼见不一定为实吗?
轰隆!
烟雨如雾,天空像裂开了无数道口子,乌云被驱赶在一起,黯然情绪浮于眼眸。
慈悲的佛者立身窗前,无声轻笑,转头看向了解锋镝。蓝衣翩翩的公子还在窗前怅然失神,窗外的天空阴暗昏沉,黑压压的乌云遮住了晨曦,滴滴答答的雨声在林间敲响。
佛者还是结了个佛印。
抬手曲臂,持掌向外,是佛家的“无畏印”,相传起于释迦牟尼,寓意着无畏、平安和抚慰。
“阿弥陀佛。”
乍然,沉寂的气氛被一记无比巨大的闷雷轰然打破!
解锋镝霍然起身,闪电映亮了他脸上的苍白,又泄了力似地晃了晃身体,指甲狠狠陷入了窗框里。
他什么也没感觉到,什么无畏,什么平安,什么抚慰,统统没有。他笑了笑,声音像雷雨天里被劈断倒下的老木,发出了生命中最后的挣扎,挣扎之后,是在泥地里毫无声息地等待死亡。
史艳文在里间睡得很沉,那力量一定用得过度了,解锋镝想,雪山上一次,石天十萃一次,不动城一次,或许史艳文在其他地方也用过。
他连做梦都没力气了,甚至出现了外人也不曾察觉,他这一觉一定会睡很久。
若不是过于疲累,他未尝会有靠近偏殿的机会,
清淡的莲香不断发酵,解锋镝握紧了折扇,动了动僵坐一夜的膝盖,转身走向屋外,慢慢合上小门,停在了漫天雨水中。
“不该……素某,不该带你去不动城的。”
佛者摇头轻叹,回到了灵珠中。
门外,漫天雨水模糊了解锋镝的视线,莲香逐渐被雨气驱散,左右麒麟勾勒华芒,飞奔而出。
山腰处,素续缘与屈世途不期而遇。
山脚处,有断臂者齐齐而至。
风雨,该停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