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浮雪 五十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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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因果是是,缘来从心。

    岩扉松径长寂寥,惟有幽人自来去。

    左右无缘,渐行渐远。

    一处幻境,换来一门内功,追根究底还是史艳文得了便宜。

    佛者到底是前辈高人,就算史艳文表明是自己略表心意不足挂齿,佛者也不肯让他吃半点亏。只是佛门的内功心法需要心静,而修习佛门心法,自然而然也会做到心静。

    佛者何所为?合道人异曲同工耳。

    史艳文叹口气。

    难道现在的自己,看起来脾气真得很坏吗?不然一个个的为何都要他静心?甚至于望而却步?

    若有不同……

    眼前人倒是,不过,他对其他人大抵也是了。

    史艳文素来听说秦假仙机灵好动、妙计重重,虽然相貌平中,还有个扁平的鼻梁,但是凭借其得天独厚的人脉气运,在苦境混的是风声水起,一度是素还真的左臂右膀。

    他算是叶小钗的孙女婿。

    孙女婿……

    史艳文想到叶小钗那张英俊非凡顶多只上三十的脸,不由对“人不可貌相”的理解更进一层。

    秦假仙一路上总与他保持着五六步的距离,手舞足蹈时不时回过头讲了些史艳文必须要知道的事,比如天涯半窟住的是当初复活解锋镝的人,比如此人常年幽居洞窟,妇孺老身阴气森森实际上却是面冷心热,还比如此行本该去赴约却没有去的人——解锋镝。

    “你知道的,素还真这个人,从来关心别人胜过关心自己。”

    但这句话未免也出现得太过突兀。

    史艳文不知他此话何意,只好继续保持缄默。

    “齐天变有没有和你说过素还真是怎么变成解锋镝的?”

    史艳文看了他一眼,右臂背到了身后,语气不见什么起伏,“听说是在蜀地受到埋伏,不肯为异识所控制,所以自盖了天灵。”

    可结果还不是一样。

    秦假仙突然来到他身边,晃头晃脑地问,“你说素还真那样绝顶聪明的人,怎么会被那样简单的计谋给算计了?”

    “简单的计谋?”史艳文脚步微顿,转头看他,“有多简单?”

    史艳文的眼睛是蓝色,比天空更深,又比湖水要浅,与人对视时,面上就算再冷硬,眸子里也会给人温和宽慰的错觉,或者不是错觉,而是他天生如此。如早春徐徐吹过柳条的暖风,带着让人失神的气息,扫走些许愁绪。

    秦假仙阅遍苦境,只在很少人身上看见过这样一双会让人初见即安心的眼睛,当其类者,素还真独占鳌首。

    而此刻这双眼睛里,他确信没有作伪。

    秦假仙松了口气,“原来你不知道啊。”

    史艳文沉默片刻,“他被人围攻了吗?”

    “围攻?”秦假仙笑了笑,“虽然只是两个人,也算是吧。”

    “对方战力如何?”

    “若说单个人吧,其实是比不上素还真的,设计他的两个人一明一暗,地面石柱四起便于隐藏,又利用水流声掩去自己的脚步声,恰又是半夜,你说说,这样的困境,能不危险吗?”

    “……”

    “不过啊,以前素还真面临天人五衰劫数时,对方可也用了不下五名高手用车轮战才将素还真拿下,所以,不动城所有人,包括我,都不曾想过他会失陷在蜀地。”秦假仙停了片刻,又道,“而且我听说,素还真去蜀地前,谈无欲曾为他算过一挂……”

    ——我来之前算了几卦,坎为水,重坎八纯卦,二坎相冲,阳陷阴中,天险,地险,险之又险。

    史艳文想了想,蹙眉道,“他轻敌了?”

    秦假仙点头。

    史艳文的表情登时有点奇怪,“素还真……也会轻敌?”

    这表情和当时不动城听到蜀地唐门传来的调查结果一模一样,屈世途自然不信,特地和叶小钗去现场查探,结果如何呢?还是不变。

    事情发生不到两天,伏击痕迹尚在,轻而易举就可以推测而出。

    秦假仙欲言又止,“其实说是轻敌也并不完全。”

    这便是了,史艳文神情稍稍有所收敛,再怎么说,素还真若是败在轻敌,就太过可笑了。

    “看来屈世途有其他的推测。”

    “是,”秦假仙摸摸脑袋,“屈世途说的是……心不在焉。”

    史艳文顿在原地,表情比方才还要错愕,显然比起心不在焉,还是轻敌更能让他接受。再怎么说,临阵对敌,又有谈无欲警告在前,天时地利人和都不站在他那一边,不心神紧绷万分已是出奇,又怎会心不在焉?

    “我听说他去那里是为采药,”史艳文努力为自己也为素还真找理由,“是不是他为了保护药材而分心?”

    秦假仙摇头,“那药材稀有,但并不是绝迹。”

    史艳文越加莫名,“那是为何?”

    秦假仙看了看他,眼神古怪得很,史艳文心神一紧,秦假仙往前走了两步,避开他的视线,开了口。

    “我听齐天变说,素还真在去往蜀地的一路上,总是不由自主地看着东方出神。”

    “东方?东方有什——”

    孤岛。

    史艳文心里咯噔一声,瞳孔微缩,东方,有聚魂庄。

    “他总是看着东方出神,所以齐天变偶尔与他说话,他也听不到,失了警惕,连最简单的引诱伏击都没察觉。唐门派人找他时,除了找到那株成熟的旭日草和满地鲜血外,什么都没有。”无法形容的细微疼痛在心脏扩散,密密麻麻占据了整个身体,手脚冰冷。

    “是叶小钗亲手取了他的性命,异识附着在他的心脏里,所以,他们挖出了他的心脏,毁了他的纷陀利华千瓣莲身。”

    他像是被人掐住了脖子,难以呼吸。

    “所以,解锋镝才会重聚莲华,失去记忆。”

    “你知道吗,解锋镝刚出现时虽然和正常人没什么两样,可除了叶小钗,谁也不能轻易靠近。”

    “我想你……应该是唯一一个他想主动靠近的人吧。”

    秦假仙没有回头,他始终背对着史艳文,一如天月勾峰之上,没有看到那双柔和蓝眸的逐渐冰冷,没有看到紧抿唇角下压抑的愤怒,自顾自地说个不停。

    “屈世途说你与他有些矛盾难解,但我还是希望你们能化解矛盾……”

    原来如此。

    原来他们的疏远不是因为害怕自己受伤,而是觉得自己亏欠素还真,一而再再而三的亏欠,所以不愿靠近。

    原来他的伤痛忍耐都算不上什么。

    原来因为亏欠,就可以理所当然的索求。一个初见面的人,一个从未了解过“史艳文”的人,都可以为素还真打抱不平,都可以对他提出暧昧不清的请求。

    素还真是他们风风雨雨里不离不弃的好朋友,好兄弟,染血至交,史艳文算什么?不过一个流落异乡的陌生人罢了!

    “史某,明白了。”

    天涯半窟外,齐天变早早就迎了出来,身后的小姑娘和逗趣的光头跟班还在争论着什么,没看见他们。

    “史艳文!”齐天变大喊。

    现在看见了。

    “史艳文你来了!”齐天变高兴地拉着他,“我本来打算去天月山水找你来着,不过解锋镝告诉我没事不要去打扰,怎么样?你回过不动城了吗?怎么不见解锋镝?”

    “他有其他事,”秦假仙替他答了,“他有要事,我稍后向你们解释,先让人进去行不行?”

    齐天变却拉着人手不放,对史艳文挤眉弄眼,“史艳文啊,我跟你说,枯半身以为解锋镝放了她的鸽子,现在很是不满意,你可要小心点。”

    他话音刚落,史艳文还正对齐天变还以浅笑没来得及说话,远方的小姑娘就先指着他呛声,“齐天变,你乱说什么呢!”

    齐天变趴住史艳文的肩膀往后躲,“干什么干什么,一个女孩子还这么凶,小心以后嫁不出去!”

    小姑娘眼皮一跳,风风火火地抛下身边探头探脑的业途灵,飞奔到史艳文面前正准备开骂,不想正面对上了一个如沐春风的笑容。

    “姑娘,小心跌了。”

    女孩愣了愣,突然站直了身体,微微行了个礼,嫣然一笑,“小女符水灵,多谢公子关心。”

    齐天变倒吸口凉气,惊悚恶寒爬上背脊,秦假仙倒退到后方,把住业途灵的肩膀,指指自己的脑袋,“业途灵啊,她这里是不是……出了什么问题?”

    符水灵赐了他一个格外凌厉的眼刀。

    史艳文哑然失笑,“艳文有礼。”

    符水灵眼睛一亮,又想说什么,山洞里突然传出个沧桑沙哑的声音。

    “带他进来。”

    秦假仙捂嘴偷笑,给齐天变递了个眼神,“史艳文,枯半身请你进去,我们就在外等你了。”

    齐天变把符水灵拉到一边,嬉笑道,“你师父叫人了,你要不要陪他一起进去啊?”

    “我和他一起进去干什么?”符水灵不好意思地边走边回头看史艳文,“我……我也在外面等他。”

    史艳文暗暗对秦假仙点头,径自入了山洞。

    业途灵缠着两手,到史艳文背影完全没入黑暗才道,“那就是史艳文啊?怎么跟打听到的不太一样?说好的难以相处呢?”

    秦假仙连忙敲他的头,“乱说什么!小心让他听到。”

    “听到就听到,又不能吃了我……”

    山洞的空间很大,暗泉的声音在深处回荡,水滴砸在卵石上,史艳文微微一顿。

    坐台之上缓缓走下一人,墙上的巨大眼睛图腾正对着史艳文,比不过那老孺被枯燥头发所遮住的半张脸下的注视,沉闷怪异。

    有些熟悉。

    史艳文不动声色地扫了扫她身上的符咒,“在下史艳文,代解锋镝赴约而来。”

    “我知道你,”枯半身淡淡道,“我们在古原争霸的会场中见过,只是不知阁下是否记得。”

    看来没有认错了,虽然外形不大一样。。

    史艳文扯扯嘴角,“春不凋荣百年,古原争霸参赛者之一,艳文自然记得。”

    “解锋镝为何没来?”

    “解锋镝已将梵天之事交予艳文处理,此行是为交接。”

    “原来如此……”也不是不行,枯半身看着他,沉默了许久,道,“先时你与夸幻之父有所交易,也是为了梵天之事而故意接近?”

    “是。”

    “你与他交易了什么?”

    “交易了什么并不重要,结果合意即可。”

    “哈,说的也是,”枯半身突然笑了笑,来到一个手掌大的草人前,“原本我想解锋镝身为古原争霸副主持,夸幻之父必回暗中严密监视,所以设了个隔绝声音气息的阵法,现下却是用不着了。”

    史艳文却摇头,“不尽然。”

    “哦?”

    “坐下再说吧,前辈。”

    “……”

    解锋镝与她同辈论处,史艳文却叫他前辈,虽然从年龄上来说确实没错,但枯半身还是有了瞬间的恍惚。

    史艳文在草人面前席地而坐,枯半身想了想,也随之坐下,指间一点草人心口,洞中温度陡然一降,阵法瞬间开启。

    与此同时,山海奇观内,夸幻之父挑起一根琴弦,微微冷笑,“不见了……”

    “怎么回事?”枯半身皱眉。

    史艳文略感歉意,“不过是交易促使,前辈不必太过在意。”

    又是交易。

    能让夸幻之父动心的交易,着实不多了,不过,夸幻之父既能亲自接待,向来也不会太普通。

    只是终不是她该关心的事,枯半身收敛情绪,沉声问,“对梵天复生之事,你了解多少?”

    “解锋镝知道多少,艳文便知道多少。”

    就是说知道得差不多了,只差最后一步,漫长而危险的一步。

    枯半身忖度半晌,“既如此,我就从灵珠附体开始讲解,此后每一个步骤,你都要详记……”

    单方面的谈论持续了半个时辰。

    枯半身顿了顿,枯半身道,“除了这些,你还有什么疑问吗?”

    “有。”

    “请说。”

    史艳文想了想,道,“艳文想问,这段以灵珠渡化夸幻之父来暗度陈仓的过程,大概要多久?”

    “少则三月,多越一年。”

    时间不是很长,但若步步如履薄冰度日如年的话,短短三月也可能变得无止无尽。

    “艳文知道了,多谢前辈告知。”

    枯半身点头,她对史艳文最初的印象是在八面玲珑,这张稍显年轻的脸让那时郁闷置气的史艳文很有几分稚嫩感,但今日复见,同样一张脸,偏又给人不同的稳重持成。

    如此看来,江湖传言果然不可信。

    “职责之内,来日若有困难,尽可来找我。还有一件事,请帮我带予解锋镝知晓。”

    “前辈请说。”

    “告诉他,山海奇观有一本黑死薄,此书独步阴冥,是我参与山海奇观的目的,早年我曾流落半身魂魄于阴间,它可以替我找回半身魂魄。而黑死薄与其修炼生字卷联合,可串通阴阳,改写武林历史,所以在争夺古原争霸游戏中,万望暗中助力。”

    史艳文若无其事地点头,道,“好。”

    枯半身静静地看着他,脸色似乎有点奇怪,“你一点都不好奇吗?”

    “事情总要一件件来,艳文微薄之力,若能救回梵天,便自认是功德无量了。”

    话也不错,但,还是太淡薄了。

    他以为事关解锋镝,这人应该会多问一问的,毕竟在八面玲珑里,两人的关系看起来……比谣言中还要复杂。

    枯半身垂下眼帘,“想来人力有限,能专注一事也是量力而行,倒也让人放心。”

    “然,”史艳文站起身,拍去衣上尘埃,躬身行礼,“若无他事,艳文就先回返天月勾峰了,请。”

    “……”

    枯半身看了看篆刻图腾的墙壁。

    壁上眼睛依旧,在黑暗中透着一丝诡谲,沉闷怪异,毫无变化。

    鼎盛的日光倾泻而下,走出山洞的史艳文不由得颤了颤眼皮。他站在洞口,目光凝视着远方的暗云,左手拇指压在食指间,手臂横亘腰前。

    挺拔的身影里突然多了一点惆怅苦涩。

    史艳文辞别了众人,婉拒了齐天变的护送,推却了符水灵的陪同,搁置一众好意,在尴尬的辞别中独自离开了天涯半窟。

    山下很静。

    苦境四季如春,不见冬雪,元月里连风都是暖和的。

    新绿扶风,嫩芽出青,史艳文沿着来路慢慢地走,静静地走。

    解锋镝今日应该不会去天月勾峰了,史艳文想,不动城,幽界,这两个地方走动完了,今天就过去了。

    他今日也可以晚些回去。

    走在山间,走在水缘,都没有区别。走在太阳下,走在月光里,都没有区别。

    月笼寒烟时,他终于走到了天月勾峰。

    看到了瀑布下莲香泛滥的人,站在瀑布的另一边,阴影覆盖了他整个身体。

    “你去过幽界了?”

    解锋镝不发一语。

    史艳文就站在瀑布前,水瀑冲击寒潭的声音在耳中肆虐,两人之间,只数步之遥。

    沉默许久,一把破裂的折扇在月光下摊开,瀑布溅出的水花在荷叶上盛开,像是昙花一现。

    捏着扇子的手泛着寒气,骨节嶙峋,仿佛在极力控制自己的力道。

    史艳文又问,“你怎么了?”

    气氛越加寂静。

    不回答就罢了吧,史艳文闭了闭眼,他今天很累,对着解锋镝,多说一个字都是累的,也不愿再多问了。

    他什么都不想听了。

    他转过身,想要离开这个地方。

    折扇合拢的声音急促响起。

    不及反应,双臂连同身体都被笼罩进了另一个人的身体。

    圈住他的手臂很冷。

    他站了多久?

    史艳文微微回头,只见书生儒冠,他的前额深埋于自己肩胛内。

    “……你怎么了?”

    解锋镝还是没答。

    莲香萦绕在鼻尖,顺着血液穿透心脉,几乎浸染了他的全身上下,史艳文苦笑,挣扎着在他怀里转过身。

    对上解锋镝稍稍抬起的脸,向来深邃的眼眸里纠结而不舍。

    对视半晌,解锋镝偏头压了下来。

    吻,还是咬?

    史艳文克制住自己的声音,抬手去推,解锋镝却用力锁住他的腰,突然后退。

    扑通一声,冰冷刺骨的潭水漫过两人。

    苦境虽然四季如春,可水还是冷的,冷得让人发颤,禁不住想去拥抱温暖。

    史艳文冷了很久了,比他自己想象中还久,不是这几个时辰,不是这三个月,而是这十一年。

    这个形同撕咬的吻在落水时就变得无限柔和,柔和到异常滚烫,抚慰无力的心和身体。分不清是眼泪还是潭水顺着脸颊留下,他们现在一定很狼狈,史艳文看着飞流直下的瀑布想,没有人比他们更狼狈了。

    他们一起从九界过来,一起没了记忆,一起丢了性命,一起重获新生,这么多的“一起”,连命运都绑在了一起。

    但心就是远离了。

    怎么能不狼狈?

    既然已经这么狼狈了,那就索性更狼狈些吧。

    史艳文闭上眼,抱住了解锋镝。

    即便衣冠散落,也不曾松开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