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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天华没有想到的是,在他那份请罪文书上交之后不到半个月,从顺化经过广州又转而抵达港岛的信使便将守汉的批复送到了他的面前。
“打了败仗打算请个罪就完事了?在哪被谁打败的,就在哪里把面子找回来再说!”
在他的请罪文书上,守汉用朱砂张牙舞爪的写了几行字,鲜红的朱砂,淋淋漓漓,如同血一般。
“主公的意思是说?”
他看着眼前陪同信使前来的李沛霆,试图从他那里找到答案。
“新安之事,主公说了,不能全怪你。主要责任在他。他没有考虑到内地的宗族势力是如此的强悍顽固。议事的时候有人说要更换你,本来主公都有些动摇了。但是大小姐的一句话,改变了主公的想法。”
原来是小华梅的功劳?!
“不知大小姐说了什么?”
陪同信使前来的李沛霆嘴角露出了得意的笑容。
守汉最近的一个习惯,就是喜欢议事的时候带着小华梅,给她设了一个座位,要她在一旁旁听,算是对她的一种历练和教育。会议间歇的时候i,守汉有时候会就会议当中讨论的一些事情,来考校这个宝贝女儿一番,看看她的见解如何。
在议事会讨论如何处置新安县受挫之事的时候,有人提出,陈天华带兵办事不利,建议将他的北路军主将之位撤换,调他回来继续主持营务处事务。换别人前往广东办事。
而从外地赶回来的王宝,也在会议之前向守汉表示愿意去广东帮助陈天华打开局面。
“换人的话,还要重新熟悉当地的情形,不是更加的耽误事?一来一往,至少两个月不能有什么大动作。而且对港岛的军心士气不利。”
坐在一旁小桌子后面的华梅,冷不丁的冒出来这么一句,让正在热烈讨论的人们愣了一下。不由得对这个垂鬏少女另眼相看。
“于是,主公便改了主意,不再提更换前敌主将之事,特为写了信给你我。要我们通力合作,将广东的事情办好!”
原来是大小姐的功德!
陈天华有些不知所措了。
“莫要想别的了,心里面记得有这桩事。日后大小姐有事情要用到你的时候,记得出力报效就是了!”沛霆嘴里这样说,心中不住的偷笑。
如今盐梅儿也生了一个儿子,正是嫡出之子,日后到底是长子继位还是嫡子继位,一切都在两说之间。但是,历来都是以实力为最后的决定。如果有一群统兵将领站在嫡子这边。想来那黎慕华也只有暗中抽泣的份儿!
怎么样的通力合作,陈天华有些木讷了。
信使从随身携带的图囊之中取出一份文书。请李沛霆、陈天华二人验看过了上面的火漆封印,之后拿出收据请二人签收。
“这是主公写给你的信。给我的是要我将手中的汉元商号在广东各处的分号、联号、有商业往来的买卖铺户整顿一下,全数用于对付新安县的这群土豪!另外,从书信到的那一天开始,我已经下令,不再与同新安县这群土豪有关系的商户有往来,抓紧时间回收账款。”
这是要从经济上完成对新安县诸家族的包围兜剿啊!陈天华咀嚼着李沛霆话里的意思。
打开了那份厚得有点过分的书信,陈天华有些自嘲的同同信使打着哈哈,“别人都是高歌猛进。只有我这里是垂头丧气。唉!人品问题啊!”
那信使听了,却是微微一笑,双手合十,“阿弥陀佛,主公果然说对了!”
“在下出发登船时,主公特意招呼我去他的签押房中面授机宜。他说,要是陈大人不说丧气之言。下面的这些话便不用告诉他,要是听说别人打了胜仗,说了些丧气话,便要将这些话,如实的转达到。”
“天华聆听主公教诲!”
“天华,不要觉得张小虎、许还山他们打了胜仗就如何?老实讲,他们面对的敌人远没有你面对的敌人凶恶狡诈,善于蛊惑人心,具有欺骗性是你面对的敌人特点。同困守孤岛,周围都是华人同胞的西班牙人,相比较新安土豪,他们既没有组织,又没有人心基础。且我南中军在吕宋耕耘多年,张小虎又素有凶名在彼处,故而一鼓成擒。”
“同样的局面,莫家亦是如此。收复红河地区后,莫家横征暴敛,且又有蝗灾等祸患,内部诸大臣贪图功名富贵,或是打算自保身家。试问,以上等情形,你面对的新安土豪有吗?”
在得知新安受挫之后,守汉也是绞尽脑汁的思量问题出自哪里。为此居然到了寝食不安,辗转反侧的地步。见到此状,不由得盐梅儿很是心疼,“那么多的国王、苏丹都被你扫平了,区区的几个豪绅就让你如此为难?”
听了这话,守汉不由得回了一句,“你懂得什么?!”
“不把他们收拾了,以后两广、内地的那些人,我怎么对付?!”
见相公如此纠结,盐梅儿也不好说别的什么,只得温言劝慰,让守汉上床休息。
好一番辗转反侧后,守汉这才沉沉睡去。睡梦中,隐约听到有人在耳边说着几个词,或者是几句话。仿佛便是解决这些难题的钥匙,但急切间又听不清。
“谁是我们的朋友,谁是我们的敌人?”
“豪绅、中小地主,自耕农。”
“祠堂也是死地主。”
“二五减租,一五减息。”
“分化瓦解敌人。”
“中国社会的问题便是农民问题,农民问题归根结底是土地问题!”
“啊!”
好不容易听的清楚了只言片语。守汉却又一脚蹬空,从云端上直接落了下来。
从床上坐起来,命那个侍寝的天竺胡姬阿辛点亮了灯,喝了一口放在床头搁板上的温茶,那胡姬阿辛用细长的手指揉捏着守汉的太阳穴。
“王!可是做了噩梦?”
这个胡姬不太清楚守汉的称号官职。只知道自己的男人手中有着好几枚国王的王印。既然灭了别人的国,那就是王了!
“没事,梦到了一些事情。”
坐在桌前努力的回忆梦中听到的那些词汇,守汉猛然惊醒。
历来中国社会爆发的农民起义也好,流民风潮也好,归根结底就是一个土地问题。你们这些土豪劣绅既然能够用土地和宗族血亲关系纽带来组织人力、武装同我对抗,那么,我一样可以用土地问题来对付你们!
在这封厚厚的信件中。守汉将自己对于新安问题的看法和解决方案向陈天华做了详尽的阐述。
“主公命兵司抽调了两千人到港岛来听候调遣,另外,从政事堂的毕业学生以及各处村寨中抽调了一百五十人,一并到此候命。”
“我也从汉元商号中选拔了数十个熟悉新安县情况的伙计,命他们到此候命。”
信使和沛霆二人将各自对于陈天华的人力支援情况向他讲明。
“主公说了,这新安只是一个试验田,要把这里的情形搞清楚。搞好,我们以后才不会栽更大的跟头!”
半月后。当征调来的两千援军和那一百五十名有着村镇工作经验和学习经历的村长们,以及李沛霆从广州汉元商号系统抽调来的数十名熟悉新安县情况的伙计抵达港岛的时候,这里已经完全从四月受挫的颓唐气氛中解脱出来。
从鲤鱼门码头向港岛上眺望过去,岛上稍微平整些的土地都变成了壮丁们的训练场。那些还没有来得及更换全套南中军制服盔甲的壮丁们,穿着临时从库房里调剂出来的胖袄,手中舞动着丧门枪和绝户刀,在甲长们的带领下,一招一式的奋力操练,呐喊声此起彼伏。
“可谓是士气如虹啊!”
“不错。人心可用。”
两个刚刚从政事堂毕业的学生在船头点评了一番。
这些还散发着青葱气息的学生,和那些有着乡村工作经验的村长,以及熟悉新安县情形的商号伙计,同在岛上的部队选调出来的兵士、军官一起,被编成了一支支数十人的小队伍,如同一枚枚细小的钢针一般,插进了新安县这个看似针扎不进水泼不进的堡垒中。
看着一条条小船在慢慢落下的太阳余晖中向海对面无声无息的划了过去。在码头上送行的陈天华不由得冷笑一阵,当日他引兵去攻打吉庆围,不料被各处村寨围村村民不停的袭扰,那些围村的首领也知道南中军的野战厉害,自己是万分敌敌不过的,于是便依托各自围村,将人群列在围村一箭之地内,对过路的南中军队伍进行牵制,遇到有落单、掉队的兵士便如同饿狼一般扑将过去,凶狠的撕咬一番。
攻打吉庆围所造成的损失中,倒是有将近三分之二的伤亡是被这些人造成的。
在陈天华请罪文书上描述的这一情节当中,很是恰当生动的说明了这一场景。“行军时两名斥候先行上马前出,距离尖兵队不过百余步,堪堪拐过一棵榕树,从道旁草丛中,十多个村民跳将出来,用挠钩把两人连人带马扑倒在地,用石头活活地砸死了。当大队赶到之时,这十几个人已经作鸟兽散。”
“如今,我就和你们玩争夺人心的斗争!”
陈天华遥望着吉庆围的方向,口中喃喃自语。
崇祯七年六月。
吉庆围。
五大家族的人们又一次聚集在了邓元勋的宅子中,这一次,气氛较之上次邓老太爷请大家吃盆菜时,沉闷了许多。
“海贼虽然退走岛上,但是却又有一股一股的散匪流窜于乡间各处。有些不法之徒,甚至是本族的不肖子弟与他们混在一起。煽风点火,说些大逆不道的言语!”
邓老太爷召集大家来。主要就是为了这个。
月余来,那些配备着护卫武装的工作队,在熟悉情况的汉元商号伙计们的带领下,似一条条小鱼,往来穿梭于各个村庄之间。不进围寨是他们的原则。但是,围寨之外也有大批的村民和村落。陈天华交给他们的任务,就是将这些在围寨之外的村民们的心争取过来,至少,要让他们在日后做到两不相帮。
虽然说工作进展的很是艰难,差一点就让陈天华启动了后来被守汉戏称为“枪杆子土改”的方案。在这个所谓的枪杆子土改方案中,陈天华打算出动全部机动兵力,直扑九龙。沿着半岛北上,在五大家族地区内,用武力做后盾,抄了地主的家,把地主的浮财粮食分给农民。这样做,既简单,效果又直接。
但是。想想,还是被陈天华自己否决了。道理很简单。你把粮食、衣服、银子给农民送去了,他们敢收吗?农民根本不敢收,即使勉强收了,晚上还得偷偷摸摸地给地主送回去。少不得还要搭上几句赔情话。
经过近千人日夜不休的努力,一股股被五大家族的族长们称为“歪风邪气”、“大逆不道之言”的舆论从各个村寨中传了出来。
“种田人头上三把刀,租子重,利钱高,祠堂香火少不了!”
“祠堂的香火钱,是不是应该公布一下账目?孝敬祖宗没有问题。是应该的额,但是也应该有一个亲兄弟明算账吧?!”
“当初和别人争水、争田,争宅地,争坟地,去打冤家的人回来都有汤药钱,我们去和海贼打仗,怎么一文钱都没有见到?”
一时间各种各样的议论纷纷刮进了各家族长老爷们的耳朵里。
更具有强大杀伤力的还在后头。
“族里有规矩。卖地的话,也要先尽着族里的人买,那么,如今我们的地租和利钱,也都是借的族里的族房兄弟的,是不是也应该降低一些呢?!”
这些风声都通过各种各样的途径无一例外的传播到了围村里,搞得围村里的人们也觉得有几分道理。
不能说我卖地的时候就是肥水不流外人田,我交租子,交利钱的时候,是不是也应该说说同宗同族的情谊呢?
街头巷尾的议论,自然有耳目报给族长们,这一下,族长们都慌了神。
从那些家中有些田地,雇佣了几个长工,或是出租一部分土地给族人耕种的小地主,到自种自吃的自耕农,还有那些租种别人土地的佃户,都将眼睛盯紧了族长们的动作。
“祠堂的香火钱确实是应该账目公布一下,每年都收那么多的香火钱,可是祠堂里也没见到给祖宗们供奉什么好东西!连帐帷都是天启皇爷初登基的时候换的!这都多少年了!?”这是所有人的说法。
“租子、利钱,都应该降一些!就像那天从省城里回来的十二弟说的那样,租子,应该是二成五,利钱,应该不能超过一分半,而且不能驴打滚!”这是佃户们的说法。
“同族兄弟之间有个银钱往来,应该把利钱降低些,不能说我们卖地要让着同族兄弟先买,同族兄弟之间收起利钱来却不念及祖宗的面子!”这是那些小地主和自耕农们的呼声。
“更有甚者,居然说出要是不给他们一个明确无二的说法,他们便要去祠堂哭祭祖宗,然后南下出海去谋生!”
候家的族长有些无可奈何。
“你这话还算是好的,我彭家,不怕列位仁兄笑话,已经有人将那些海贼延请到家中,待如上宾啊!连我这个族长的话他们都不听了!可恨那些海贼也会装腔作势,每日里帮助这些刁民下田干活,告诉他们如何能够打更多的粮食,收获更多的鱼虾,如果在南中的话,他们的土地是如何如何,等等大逆不道的言语,我都羞于出口,怕脏了各位的耳朵!”
彭氏家族的事情,其实在其余四家中也都有出现,但是那几家没有像他这样,直接自曝家丑,这一下,可算是捅了马蜂窝。
“你族中出了这样的逆子,你为何不开祠堂处置他?什么侵猪笼,沉塘,都给他们用上,处置几个不肖子孙,他们就老实了!”
听了这话,彭家的族长胖脸上的肥肉抖动了两下,翻着圆眼打量了众人,“我们五家一向是同气连枝,我就不信,你们家中就没有出现这样的人,没有人说这样的话?!还有,据我所知,上水的区家、余家,沙头角的苏家、李家、西贡的成家、温家,在九龙和周边离岛各个岛上的林家,私下里都在串联,要求族长公开账目开支,要求在族内进行所谓的减租减息。九龙的林家已经扛不住了,昨日我听说,林家开了祠堂,请了人来做公证,将族内的田租、利钱,降到了二成五和一分半。而且,族长林阿四,还历年祠堂的公费开支,在祠堂的祖宗面前一一公布。”
听了彭族长带来的最新情况,众位族长们都心惊胆战,这口子一开,日后的事情就更加的不好办。租子、利钱,降还是不降,这是一个两难的问题。
降了,势必会得罪了族中的富户,也影响了自己的利益。不降,那就是将自己同族中占大多数的老少爷们对立起来。在如今这个风雨飘摇的多事之秋,得罪了全族老少,可是件不好玩的事情。
更不要说那历来就是一笔糊涂账的祠堂香火钱了!族长们都清楚,自己的田地是花什么钱买到手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