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少女们叽叽喳喳的讨论起她给出的香药单,只有香菱默不作声。
“你们这是在闹什么?”突然一个男人低沉的声音打破了这里的气氛。
“主人!”
打头的男子三十出头,俊雅无尘的容貌,冰清玉润的脸庞,欣长英挺的站姿,一袭淡青色布衫,腰间环佩格外清雅,是一枚镂空的琉璃腰悬,中间笼着一丸香药,玉树兰芝般的温润香气从他身上慢慢飘散,只是站在那里便让人有一股如拦日月清风入怀的风姿。而他身后跟着那位与克里斯交谈过的老仆。
克里斯暗想:原来这位就是大名鼎鼎的秦大官人啊,我还以为是个更上年纪的人,没想到竟然是如此年轻的人。而且看他身上布衫连一针绣线都没有,不像是大老板、大财主,倒像是一位风雅之士。
此刻,秦禹九的目光正锁着一身青色宦官服的男子,对方正好投来一笑,他顿觉“容貌明媚,笑靥如花”这些安在女子身上的词似乎更适合眼前人,不过“爱屋及乌”在他这儿是反着来的,他素来不喜欢李宪,即便觉得小宦官生得一副好皮囊,心中仍隐隐生厌了。
“香菱,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见主人眼瞳里散发出无边的怒气,香菱没有答话,用力握着竹竿,指甲泛白。
主人的脾气众所周知,女孩子们都吓得六神无主,庭院里顿时鸦雀无声。
“谁让他进来的?”
老仆也没想到这小宦官自己闯了进来,不由眉宇蹙的更紧了。
克里斯一想自己没得主家许可就进了内院,实在不好拖累老仆人和小姑娘们,连忙抱拳欠身,充满诚意的道歉:“这事全是因为我鲁莽行事,冒犯了秦大官人,我给您赔罪。我无意间撞见了众位姐姐配香,一时兴起,软磨硬泡的让香菱姐姐允许我试着搭配香药,您不要责怪她。”
区区一个阉人竟敢跑到他的院子里撒野,秦禹九正要发作,突然看到了一旁的矮架,上面挂着配香药的画轴,眼睛立刻就移不开了。他没有搭理克里斯,冲着香菱问道:“最后一排是谁配的?”
“是他。”香菱扫了一眼克里斯,怯怯地回答。
秦禹九闻言一诧,瞧了眼克里斯,道:“你也懂合香?”
他虽然话里带了玄外音,言下之意是你也敢在我面前卖弄,但又觉得这个方子确有其精妙之处,他实在不信这个眉目清秀的小宦官能够配出这组好香。
“我哪里懂合香呢,我就是喜欢这几个水果和花的味道,剩下的我是看着图案好看,或者名字好听瞎选的。”
秦禹九又扬了下眉,竟没有继续发难,转身又去瞧矮架上的画轴,他细细思量起香药的配伍:橘香选蜜柑不好,如果换作佛手柑,可以中和苦橙的味道;龟兹国的安息香味辛,配在里面太抢其他味道,若换成有镇定作用的天竺岩草更好。想着想着,他已经按捺不住想要试香的冲动。
“听说你是李宪派来的?”秦禹九沉声说,克里斯听得出他话里的敌意。
“我是伺候太后的,前阵子顶撞了李大人,才被他派来求香。我的好朋友小梁子说‘凝香居’的香天下第一,却是一香难求。这次李大人让我来,分明就是给我下的套,若我办不好这差事,李大人定会寻我的不是,让官家砍了我的脑袋。”这些话确实是梁惟简说给她听的,如今她添油加醋的说了出来。
听到不是李宪的人,秦禹九的怒气先消了一半,随即才道:“什么?这绿皮阉驴竟这般阴险!”
见秦禹九毫无顾忌,当着自己的面也敢骂李宪,克里斯不禁暗叹这个秦大官人真是好大的派头。她不置可否地撇撇嘴,道:“此事李大人十拿九稳,我自知得罪了他难逃一劫,今日也只得硬着头皮上门碰碰运气。”
秦禹九听小宦官说的凄惨,又见他眉间挂着散不尽的轻愁,一副弱质女流之态,倒真真叫人瞧了不忍,他上前两步,问道:“你叫什么?”
“我叫蓝元霄。”
忽然一阵香气飘进秦禹九的鼻子里,他心中一愕:这龙涎香是御赐之物,蓝元霄能得到龙涎香赏赐,必是太后身边极受宠的宦官。秦禹九早就想要对皇家珍宝阁“奉宸库”下手,只是禁宫之内,很难得手。为了打探宫里的消息,他本有意结交李宪。哪知打过几次交道后,他实在讨厌这个气焰嚣张,仗势欺人的李宪,便冷淡起来。如今倒有了送上门的机会,再看蓝元霄是个心性单纯的,眼下给他一些好处,以后说不定可以利用他打探宫中消息。
想到这里,秦禹九态度好了几分,带着笑意道:“嗯,你说是为太后求香?什么时候要?”
“七月十六是皇太后的生辰,须在这日子前做好。”克里斯暗暗觉得有门儿。
秦禹九寻思起来:两个月的时间是有点紧,可是这小阉官瞎猫碰到死耗子,无意中摆出来的香药单似乎可行,这事倒是可以试上一试,我再送他个顺水人情。想罢便松了口:“你把文书拿来,我接下这单,助你回去复命。”
“多谢秦大官人的救命之恩。”
秦禹九见猎心喜,看到配方以后,早已心痒难耐。他唤来老家仆,让他们两人交接文书,处理后续事宜。克里斯与这帮配香的女孩子说笑嬉闹。凝香居的女孩子不像宫中的女孩子那么拘谨,克里斯甜言蜜语,与她们打趣逗乐,与她们一同放声大笑。她们对克里斯说,主人一旦开始试香就会通宵达旦,废寝忘食。
临走,香菱拿出一大盒香药。
克里斯瞧见里头都是瓶瓶罐罐的,扬眉问:“这是什么?”
“这是主人送你的礼物,是凝香居最上等的香药!”
克里斯当下想把香药转送给凝香居的女孩们,却被香菱制止了。
香菱轻声道:“我们这里又不缺这些。”她怕蓝元霄没明白主人所送的这份厚礼的含义,向他解释说:“这些香药在宫中可是抢手货,宫里的娘娘、女官,哪个不稀罕我们凝香居的东西?你若不用,送与她们,岂不是有莫大的好处。”
哦,这是让我拿去疏通关系用的,克里斯露出恍然大悟的神情。
香菱点头:“你在宫里做事不容易,可要多用点心,省得被人欺负。”
“多谢姐姐提点。”
香菱有点迟疑地说:“……虽说是送了你,你要怎么使是你的事。不过我还是想提醒你,我们凝香居的香都是有品位的,你莫要送给那些庸脂俗粉。”
“香菱姐姐,你莫担心,我定不辱没了这些宝香,也不会忘记你们对我的情谊。”
香菱见他总算明白了其中的用意,逐会心一笑。
待克里斯出了凝香居,却不见了官轿的踪影,她心里暗自庆幸,兴致勃勃地挤进熙熙攘攘的人群,信步向州桥方向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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秦禹九手里拿着小宦官拼出的香药单,神情亢奋的走进了制香楼。制香楼最顶层的一个房间,可谓是凝香居最为神秘的地方了。
屋中置着一个巨大的琉璃器,它形状奇特,通体剔透,里面盛着的液体像是被炭火烧热的清酒,已咕咕地冒出白烟,一屋子的香气弥散。
它前面放着一张超大尺寸的柚木桌,桌前散放着数把柚木椅,其中一把上坐着一个男子,他个头不算太高,但上半身肌肉发达得惊人,鼻子下蓄着修剪整齐的胡须,正饶有兴致得看着这个冒着蒸汽的庞然大物。他虽是一身粗布青衣,但却遮盖不住沉稳如山的威仪气质,细看他的双眼,里面充满了智慧。
秦禹九在他对面的椅子上坐下。他这张柚木桌上,摆着许多香药瓶,里面放着各种各样的香料。
秦平坐在椅子上没动,道:“这大瓶真是有趣,我看你放了无数香料进去,蒸得白雾缭绕,最后只出几滴水,就见你高兴得合不拢嘴。”
这蒸馏器是大食国的珍宝,从海上传入中原。经秦禹九改造,变成了凝香居的秘密武器,所有的香药皆是由它提炼的香油调制出来的。
见自家二叔看得出神,他挑眉一笑,道:“二叔要是觉得有趣,也可以跟我学着制香。”
其实秦平是因为蒸馏器发出的声音让他放松,并不是觉得制香有意思,他收回目光,甚是不满得瞧着秦禹九,道:“飞盗会的大小事务,你全都扔给了我,我哪有闲工夫?你小子少得了便宜卖乖。”
秦禹九当下一笑,心中佩服。自从二叔回京帮他打理飞盗会,许多事情都有了进展。首先,飞盗会重新立了规矩,“盗亦有道”才是人人乐见之事。当年正是秉承有所为、有所不为,飞盗会才有了那般鼎盛之势。其次,焦景颜夫妇深得秦平赞赏,老板焦景颜主内继续主持打理“鬼市”,老板娘孟香主外,她善言辞、会来事,由秦平牵线搭桥,与官府的关系顺顺利利的打通了。最让秦禹九意外的是,二叔招揽回了一批流落在外的飞盗会旧部。俗话说的好,“聚则成盗,散则成民”,飞盗会如今尚未成气候,只有蛰伏于民,低调行事,才能慢慢恢复。
秦禹九露出微笑,道:“不妨休息休息,侄儿可不想把二叔累坏了。”
秦平闻言抿了下唇道:“你二叔我有几斤几两,自己心里清楚。要真是干不动了,你用几头牛拉我都没用!”
秦平的一张冷面在琉璃炉的照映下浮着一层暖光,他眸子却更显深沉。秦禹九自然猜得到他的心思,二叔比自己更加有劲头,他竭尽全力想重振飞盗会,想要弥补这些年落下的光阴。
房间四周摆着许多镶着琉璃的柚木柜,里面种着形形色色的美丽花朵和奇特植物,还有些干草香料摆满了架子。晚唐菖蒲、银丝莲花,朽木春菊,绝不是到处可见的普通品种,尤甚者,昂贵的蝴蝶兰、珍奇的黑玫瑰、波斯的野雏菊、奇花异草让人目不暇接。在鲜花和香气的环绕下,这里还真可以让人的神经得到休息。
沉默了半晌,秦平突然开口,声音微沉:“有件事我必须要和你说。”
看二叔如此正儿八经,秦禹九放下手中的香药单,只道:“好。”
“你先看看吧!”秦平把手伸进他的内侧衣袋,掏出一张纸递了过去。
纸上赫然写着几个名字:疣壁虎、飞蝗、闪电鳗、水上蛇……断指猿、飞鹰。
这一看就知道是飞盗会成员的名字,秦禹九对过去的飞盗们并不是全部熟知,他问:“这难道是二叔又召回的一批流落在外的飞盗会旧部?”
秦平道:“我在魔教安插的人传来消息,楚翯已经离开江南,来到京中。”
秦禹九的目光徒然从手上的名单挪开,扭头盯向秦平,神情已是肃冷下来,他道:“楚翯出动,必与圣书有关!”
秦平点点头,道:“这几日,我又打听到了确切消息,楚翯截下幽灵船,杀了藏在船上的闪电鳗和水上蛇。
“什么?”
“闪电鳗和水上蛇是水盗,我曾在江南追查过他二人的下落,却没想到他们会藏身于幽灵船。”
秦禹九默然,等着秦平往下讲。
“这份名单其实我早在江南时就收到了,本以为这只是魔教追杀飞盗们的名单,直到你跟我说了那真假木板的事,我才重新查了一遍。闪电鳗和水上蛇没有参加过当年那场与魔教的血战,我想这名单上的人那晚全部都没有出现。”
“二叔的意思,他们很可能是联手去抢巧手老丈手里的真板子的那些飞盗?!”
秦平没有急于回答,他突然想起了血战魔教那晚的事情,他们被重重围困,四周都是魔教的人……同伴一个个死去,还有小虫的几位兄长,他眼睁睁的看着他们倒在血泊中,生命慢慢流逝,强烈的恐惧感逼迫着自己继续战斗,直到第二天早上,杀出重围的除了他,再无别人。
回忆让他脸色黯然,现在想起在同一时间,飞盗会里竟然有人却趁乱盗去兄长辛苦盗来的圣书,其中还有几人是兄长的故交,这是背叛!
背叛者,不能原谅。
“正是!他们这些叛徒。”秦平轻声重复着,“叛徒。”
先前的疑虑经自己这么一证实,秦平的心像颗石头似的往下沉,他发现了关联,那就是魔教的楚翯也知道真假板子的事,要不然不会有这么一份名单。
秦平说出了自己深深的忧虑:“楚翯并未离开京城,说明他还在找名单上的人。”
这话中的意思,秦禹九一下就明白了。
秦平指着名单,又道:“名单上最后那个叫飞鹰的,他为人狡猾贪婪,诡计多端,且轻功在飞盗会数一数二,若说什么人能蛊惑众人去抢自己人,又能攻破重重机关,我想不出第二人来!”
飞鹰,秦禹九第一次听到这个名字。
秦平停顿了片刻,有些迟疑的说,“有人在荣国公府见过一人,这个人最显著的特点便是长了一个鹰钩鼻子。”
“他是飞鹰?”
“荣国公府最近增添了不少护卫,戒备森严,我派人混进了府中,就是想探查这个貌似飞鹰的人。”
“我以前去过荣国公府,府中侍卫二百多个,不算多。”
“府中侍卫人数增加了一百来人,值夜从两班轮换,变成现在的三班。
秦禹九一诧,问道:“荣国公赵承亮在朝廷是个闲职,他为什么突然增加这么多侍卫?
“听府中下人传,荣国公最近收了一件宝物,甚是稀罕,这才加强防卫。”
到底是什么宝物?
“传回的消息说,新进王府的侍卫中,确实有一人与飞鹰长相、身形极为相像。而我知道那飞鹰左手畸形,只有四指,且生得弯曲佝偻,如鹰爪一般,这也是他外号的来历。”秦平继续道:“混进府的人是个洗衣婆子,想趁去收脏了的衣服机会,查看那人的左手,谁知那人只用右手递过衣服,左手背后,隐在衣袖中。而那次之后,他极为谨慎,很难接近,脏衣服也只托旁人送去。”
秦禹九陷入沉思,沉默不语。
在安静的房间里,蒸馏器发出滴答一声响,那是一滴无数香料凝聚而成的精粹液,落入收纳瓶的声音,绵长而清脆。
秦禹九开口说:“看来我需要亲自走一趟。”
秦平慎重的挑选着词句:“此时不宜着急,既然楚翯在京城,魔教必定也会打探飞鹰的下落,我们不如静观其变。”
“二叔也说了,魔教也在查,我们更加不能让他们先得手!”
秦平缓缓呼了口气,他觉得追查圣书这件事来日方长,最怕稍有不慎,可能让小虫露于危险之中,兄长就他这么一点骨血,他若出了什么事我怎么向兄长交代?
“此事要从长计议……”
秦禹九打断他:“您感到担心是理所当然的,但事在人为!”
秦家男儿一旦做出决定都是说一不二的主,秦平知道侄儿也是这个心性。
秦平见劝不住侄儿,这得把手中掌握的情况细致地讲了出来:“荣国公府的守夜布防,我也摸清了,每班一百来人,又分成三队,一队四处巡逻盘查,一队守着主子宅院,一队在护着宝库。”
秦禹九笑道:“上次帮荣国公夫人做香药,那府邸也去过不止一次,地形我都记下了。”
“主要是宝库外的那一队人数翻了一倍,沿着宝库四周交错巡逻。那个长得像飞鹰的人,值的不是夜班。戌时,他就会回到西北边的小院去。那里是侍卫的住宿处,反而是府中守卫最薄弱的地方。”
“这不是简单了许多?”秦禹九笑着说,“要不我顺便把他那守备森严的宝库也一并端了吧?”
秦平叹了口气道:“你莫要张狂,给我记住此行的目的是‘找人’,而且,万事须谨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