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禅房正堂开间十分宽阔,房梁很高。随着禅房门被推开,房中微暗的光线亮了许多。有一个上了年纪的布衣和尚正坐在蒲团上闭目打坐,他身形瘦小,面颊消瘦,剃光的头也被照得发亮。他身旁摆着两个蒲团,一看就是为客人准备的。
克里斯左右看看,诺大的禅堂,禅香萦绕,除了厅上香案供着一座观世音菩萨法像外,竟空无一物。而禅堂一角搭着竹帘,竹帘后就摆着张简朴的木床,床头靠窗摆着盆栽,开着几多花瓣细小的黄花。旁边放着个书背篓,一看就是由于长年日晒,背篓上的布帘都发黄了。
高遵惠示意克里斯在蒲团落座,然后轻声道:“大师,许久未见,您还是老样子。”
老僧睁开眼睛,缓缓抬起脸,望向声音的主人,道:“高施主还记得贫僧,实在不易……”边说边转头看向克里斯,突然间,他愣住了,皱起眉,眼睛大睁,表情仿佛看到幽灵般,额头上的三道皱纹也更加明显了。
“大师?”高遵惠面露惊讶地问。
只是几秒钟的不自在,僧人便恢复了原来的态度,笑笑道:“施主莫怪,这位朋友看着面善,与贫僧的一位故人十分相似。”
高遵惠点点头,道:“这位高璇霁是在下的朋友,他有些问题想向您请教。”
克里斯拱手道:“在下有些问题,事关僧佛之道,如有冒犯,还请大师海涵。”
她决定开门见山,把宇文之邵奏折里关于度僧牒的问题原样抛出来:“如今度牒遍行,僧尼满地,虽无大恶,然游手坐食,实有害于民,不知大师有何见教?”
老僧目光灼灼盯在克里斯脸上良久,问道:“施主不信佛吗?”他带着笑容,语气却不客气。
克里斯抬抬眉头,道:“今天又不是来讨论我信不信佛。”
“施主不信佛,便要灭佛?”老僧追问道。
“不是,他并不是那个意思。”高遵惠连忙解释。
克里斯深深吸了一口气,一时无言以对,心道:找一个和尚讲“度僧牒”的坏话,确实不靠谱,人家态度会好才怪。
老僧再次开口,字正腔圆,声音响亮:“施主,当真认为天下最可怕的是佛吗?”
克里斯看向老僧,他眼神中的神采让人无法忽视,这是个有着坚强意志的人,而此时,他并不是诉苦或是抱怨,而是单纯的在问她这个问题。
克里斯原本只觉得“度牒之弊”是个国家财政问题,现在她开始重新考虑这个的问题。天下最可怕的当然不是佛,佛是信仰;而信佛是信仰自由,这应该是谁都不能随意干涉的。
克里斯摇摇头,却也没说出什么,这当然不是佛的问题,这是社会最根本的问题……她陷入了更深的沉思中。
还在高遵惠犹豫怎么开口忙打圆场的时候,却见克里斯刷的站了起来。
老僧抬抬眉毛问:“施主可是想到了什么?”
克里斯一边走一边道:“我前阵子和一群大臣、学子一起吃饭来着,当时听他们谈论了‘为儒之道’。”
高遵惠心中诧异,好端端的怎么从“佛”说到了“儒”?
“我觉得,当今天下唯儒者猛于虎!”克里斯干脆地说出来。
听言,老僧额头上的三道皱纹猛地平展了开来,他哈哈大笑道:“贫僧与儒者斗了大半辈子。如今新儒之道盛行,为保佛不灭,此番才三进京城!你这‘儒者猛于虎’的讲法甚是贴切啊!贫僧所欲,确实是虎口夺食啊!”
克里斯听言,重新坐回了蒲团上。
老僧徐徐道:“贫僧初上京城,还是三十年前,那时京城的文人学士推崇古文,尊儒,辟佛。眼见着排佛、灭佛势不可挡,贫僧不得不写下三篇文章,合为《辅教篇》,亲赴京城,奏请仁宗,阐明儒佛之道,反驳欧阳修几位大人的辟佛之说。只可惜贫僧虽然一战成名,却因强于论辩,为众多佛门中人不容。”
高遵惠突然想了起来,道:“契嵩禅师,您‘潜子’的名号,就是出自此时的吧?”
这老僧名唤契嵩,乃是北宋禅宗云门宗三世禅师,自号潜子,仁宗赐号明教大师,他一直隐居于江南灵隐寺。
契嵩点点头,道:“贫僧不才,却凭着一己之力强出头,自然是要付出些代价的。既然与同门不合,贫僧只要自律潜修,问心无愧便可。”他顿了顿又道,“谁知贫僧闭关多年,却发现排佛的浪潮并没有被压下去,贫僧也就在江南还有点影响力。而且这些学儒的士大夫争相传诵《辅教编》,不过是因为文中论点犀利鲜明,行文流畅,而并非对佛法的认同。可有了这次的经历,贫僧算想明白了一件事,若要从根本上改变佛教的境遇,就要取得仁宗的首肯,才能得到朝廷的支持。”
“那便是上次您进京上《万言书》,当年上至仁宗,下至文人、士大夫,无不为之倾服,朝野震荡,文坛轰动。”高遵惠略有些兴奋地说,“我时年十岁,便是读了这万言书才结下了佛缘。”
契嵩叹了口气道:“其实这件事也并非表面上那么简单。贫僧将写好的《正宗记》和《禅宗定国图》二书,附带那封《万言书》一起托人上奏朝廷,仁宗并未回复。贫僧又托人向当朝宰相韩琦、富弼等人写信,送书;于此同时,贫僧主动结交欧阳修,与之畅谈,这才让贫僧的名字传遍了京城。于是才有了第二封《再上皇帝书》,之后便是你所知,仁宗赐名、赐衣,下诏将书交付传法院编入大藏。”
高遵惠叹道:“原来还有这般曲折。”
克里斯心里赞道:这位目标明确,抄作宣传,手段精妙,效率极高,要是放在现代,可谓是商战的好手。
“自上次离京,又过了十五年,贫僧与故人有约这才悄悄进京。只是近日听闻京中盛传新儒学,这才深觉其实很难消除士大夫骨子里排佛的态度。”
应该说契嵩的想法一点错都没有。古代中国的信仰不应分为儒、佛、道三家,更确切地说是两个阶层:普罗大众和士大夫。老百姓信奉佛、道;而士大夫拿儒学当精神支柱。
克里斯喃喃自语道:“士大夫鼓吹的新儒学,不仅要灭佛,还会灭智。灭智的结果就是吞噬新技术和经济发展,只是官家希望看到这样的保皇忠君思想……虽然眼下商业环境繁荣,可垄断、封闭的国家财政政策使得经济缺乏活力,为了解决庞大的皇家开支,所以增加度牒无非是手段之一,这样用特权为饵换来的快钱,官家是不可能放过了,哪怕将来出了问题,随便安个罪名,打压一下就好!”
克里斯在脑海中组织着这些词语,不假思索的就脱口而出。
契嵩看透佛儒矛盾,是基于考虑佛教自身发展这个出发点上;而克里斯所思所想却是受现代的思想理念影响,她这番话说出来,让契嵩和高遵惠都大为吃惊。
高遵惠机械的重复着她说过的话,虽然其中许多词语不能理解,但他也有了自己的看法,心道:如滔滔这般说,新儒学岂不真是猛如虎焉?
契嵩眉间皱起,认真地思考着方才的那番话,遂道:“哎呀,听君高论,茅塞顿开!贫僧受教了!”
克里斯脑子动的飞快,如今辽国成了外敌,新儒学成了内患。倘若举兵攻打辽国,必须要做很多的技术革新,朝堂上净是些思想顽固的士大夫拖后腿可不行,想要为将来所做的事情扫清道路,不大刀阔斧是不能成功的。
她看着眼前高僧,道:“大师想要摆脱新儒学的苦苦相逼,想要兴佛,何不与我合作?”
她古怪的语调让老和尚有点犹疑,却仍答道:“贫僧洗耳恭听。”
“我可以许诺,在大宋境内,不论走到哪里,都能让人领到赠送的佛经。”
就跟现代一样,连一家最偏远的汽车旅馆,你都能在房间抽屉里,找到一本免费的圣经。
老和尚微微张口,眯眼,盯着克里斯的脸看了一会儿。似乎是无法相信钻进自己耳朵的话。尽管听起来是如何的让人难以置信,但他知道眼前的人绝非开玩笑,只要看看她的眼睛便一清二楚。
只是,这得是多大的口气啊。
高遵惠也不可置信的问:“你说真的?”
克里斯发现市面上印制的佛经占小部分,大部分还是手抄本,她算过成本,纸张、雕版,人工……如果将雕版改做活字印刷,还有现代的排版机,流水线生产……她指指自己的脑袋,轻笑一声:“这个嘛,我能用以前印一本的价格印出几百本来,办法已经有了,说到做到。”
高遵惠揉揉眼睛,他简直无法相信,这些东西以前都藏在那里,怎么滔滔从来都没有试图展现出来呢?
如果老百姓不花钱就能读到佛经,还愁佛学不传遍天下?如果再在其中广选兴佛学的信徒、弟子,佛学兴盛也不是没有希望的。契嵩抑制不住心中的狂喜,此刻却不知道说些什么。
高遵惠喃喃道:“照你说的,莫说佛学,世上的学问都可以大量刊印出来,传遍四海。”
那便是开化民智,普学天下的盛世。
克里斯将他拉回现实,道:“只可惜现在的情况,敌强我弱,敌多我寡,我们只能智取!”
“这个自然。当年贫僧向仁宗进言,就说‘儒是圣人用以治理入世之人的,佛是圣人用来治理出世之人的’,假托佛儒并无二致,排佛实属不该,这才能劝诱天下文人。再加上些儒道提倡的守孝,讲些高僧孝顺父母的故事,我看他们很是喜欢。”
“大师高明!”
“也就是为了辩驳儒道,我写了一些似是而非的东西,这些原本不属于佛家经典,我只能勉力让它自圆其说,这才让佛门同人嗤之以鼻。”
“他们那是羡慕嫉妒恨,大丈夫无所不用其极,只要管用就好!”
听言契嵩含混的笑笑,然后忽然换回最初的一脸严肃表情,问道:“既然是合作,那贫僧要为施主做些什么?”
克里斯笑笑道:“我以后势必要做一些让那些学究儒者嗤之以鼻,坚决反对的事情,到时需要大师从旁策应,造势造舆论,与我联手将他们的反对意见一一化解。”
“何为舆论?”
克里斯一点点讲解起来。
高遵惠眼中的契嵩那是一代禅师,不成想跟滔滔谈了个话,却让他发现了高僧的另外一面,这样的发现大大超出了高遵惠的意料。他摇了摇头,心中暗觉好笑,这样狡捷思辩的大师似乎更合自己的心意,又何尝不可?
他立刻加入到两人的讨论中去,三人相谈甚欢。
“咱们来讲讲敌人的弱点。”克里斯道:“我觉得现在之所以有了新儒学,就是因为士大夫们觉得以前的儒学不够用了,自然要加入更能迷惑人的理论。”
“新儒学无非加入道家的一些思想,还有阴阳八卦、五行之说。”高遵惠道,“你到底怎么看新儒学的?”
克里斯自然对佛、儒不通,但她记忆力超群,她想起来当年学习中文时,自己读过父亲高中时写过的一篇关于中国儒学思想的文章。心道老爸借用一下你的文章,应该没问题吧。
克里斯煞有介事地清了一声嗓子,按照蓝世恩文章里的部分原话,说了出来:“春秋战国以后,儒者千方百计寻求出路,最终却只看到了人身上的罪,在一个实则奉行成王败寇的世界里,却要努力建立一个完美的道德标准,实属可笑;“格物致知”虽为《大学》八目,却超越了先秦儒家的思想深度,通于先秦道家之学,倒有些价值,只可惜新儒理学兴起,儒家贬斥道家与佛家,狭隘至极。心性修为的根本基础“格物”与“致知”竟被一帮酸儒搞成了千古之谜,其中蕴含的精妙意义后世之人更加难以理解了,可悲可叹。”
蓝世恩虽然外表一派儒雅,但内里绝对是科学狂人一类的,他信奉的也是先秦之儒,对宋儒理学的思想自然持批评态度。
契嵩和高遵惠听她此言,都知她实际上是反对新儒,却提倡先秦之儒。
高遵惠抢先一步问:“自焚书坑儒之后,许多先秦典籍皆毁于一旦,就是因为这个原因,后世诸儒之大者对‘格物’与‘致知’有自己的解读,才成了千家之辩。听你此言,难道是你收了什么孤本?”
克里斯嘴角抽抽,心道:我可没有孤本,只有老爸的文章。
“自唐武宗灭佛,佛法衰微……”契嵩语调客气地问,“足下可有高见,扭转这样的势头?”
“佛法我不懂,但是有些拙见大师可愿听?”
“愿闻其详!”
“你刚才提到了,士大夫对你写的佛学趋之若鹜,子育也说他们把五行之说引进儒学,说明他们喜欢这些内容,既然如此,咱们大可加以利用,让他们沉迷于晦涩深奥、玄而又玄的内容,偶尔拜坛讲法,设置辩题争论一番。这也算是打入敌人内部,让他们觉得佛儒不分。”克里斯想了想,道,“佛法对于老百姓,不需那么深奥,不如搞些人们喜闻乐见的佛事活动……”
契嵩听得极其认真,偶尔提问,偶尔也发表见解。
克里斯心道:别看高僧年事已高,这思想够前卫的,自己的许多说法他都能接受。
说到傍晚时分,三人仍谈得兴致勃勃。
克里斯讲了许多现代宗教的一些策略,她所讲的传教方法、宣传手段花样繁多,契嵩也知道这不是一天能说完的,便也不急于一时,当下请他们吃了斋饭,并邀他们留宿大相国寺。待引客僧来报有客求见潜子大师,克里斯他们才回到了旁边的厢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