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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89章 堕民（七）
“这话要从理论上说起来，还真不好说。 ”我撇嘴想了一下，说道：“咱们这么说吧，你可以设身处地的想一下，假如你是一个从前的‘堕民’，这个身份对于你的生活意味着些什么？”
李铃想了想，微微皱着眉头说道：“在以前农业社会时代，没有土地，又不能参加科举，不能经商，只能从事一些贱业，那当然是经济很穷，物质生活极度贫乏。”
我点了点头，又说道：“那还有精神层面呢？”
“精神方面的话，首先因为经济上穷，俗话说‘人穷志短’，成天都在为眼下的衣食住行发愁，自然不会有什么大志向、大抱负，所以肯定没什么远见，很短视。”她说道：“另外，‘堕民’的社会地位很低，再加上穷，所以肯定经常受到别人欺负，肯定就会自卑。而且趋利避害是人的本性，被欺负多了，久而久之，他们肯定就会躲事、怕事，躲人、怕人。我能想到的大概就是这些。”
“差不多就是这些。”我点头笑道：“那你想想，一个‘堕民’在这种生活环境中会养成些什么生活习惯呢？‘人穷志短’，换个角度讲就是‘仓廪实而知礼仪’，跟一个长期吃不饱、穿不暖的人讲素质、讲仁义道德那是扯淡，换句话说，他们日常生活中都挣扎在温饱线上，是不会讲什仁义道德的，所以他们的第一个特点是‘唯利是图’，通俗的讲就是‘有奶便是娘’。另外，社会地位低下，不管有理没理都被欺负，结果就是你说的，慢慢的他们会怕人怕事、躲人躲事，而且越是有权有势的人，他们就越怕，很自卑，总结起来，他们的第二个特点就是极端的畏惧权势。对吧？”
她若有所思的看着我，轻轻点了点头。
我又说道：“然后他们还聚居到一起了，互相之间会影响、传染，进一步强化他们的这些性格特点。又由于人趋利避害的天性，他们会把‘有奶便是娘’和‘极端畏惧权势’当成是他们整个族群的首要生存法则，在这个法则的影响之下，会渐渐的养成一些生活习惯，首先就是只要有钱拿，什么都可以干。比如他们每人一百块钱外加一顿中午饭，就可以集体冒充东华纺织的员工去闹事，就是这种生活习惯的体现。这些生活习惯又会父传子、子传孙、孙传重孙……一代代的传下去，从一种族群法则变成具体每个家庭的家风家规、行为准则，经过八百多年的不断强化，这些东西已经成为了他们与生俱来的基因，融入了他们的血脉。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他们要想改变这些生活习惯，以及由这些习惯发展出来的性格特征，没个四五代人的时间估计是不太可能。”
她静静的听着我说，不时的点点头。
我继续说道：“这些都是我在见到陈美英之前就想到的东西了，但那时候毕竟也还只是我一厢情愿的主观判断，做不得数。我是在见到她之后才确定，我的判断应对是对的，至少大体上不会错。你还记得吗，咱们见到她的时候，她首先提出来的要求就是咱们先把承诺的酬金付给她，她再领咱们去找人。一般正常人是不会这么做的，应该都是先领咱们找到人，确认了人没错才会要酬金，即便心里有些担心上当受骗，也不会这么赤裸裸的说出来。所以她这个举动在我看来意味着很多东西。首先就是咱们刚才说的唯利是图，没什么仁义道德可讲，或者说得再直白点就是不顾脸面。其次是她对社会、对人极度缺乏信任感。我老婆学过心理学，她曾经跟我说过，所有对社会、对周围人不信任的人，本质上都是对自己能力的不信任，因为他们不相信自己有能力应付社会或者其他人对他们施加的影响，因为才反过来表现为对社会和人的不信任，说到底是自卑。既然这两点都在她身上一见面就得到了印证，那么我自然有理由相信，她肯定也是极端畏惧权势的，而在她的眼中，有钱的人就代表着权势，她不但不敢惹，反而会害怕、会巴结，裘高贵跟她一样是‘堕民’之后，那么这些东西在裘高贵身上应该也同样成立，因此我才会向他们炫耀我身上带着现金。一来打消一些他们担心上当受骗的顾虑，二来也是向他们彰显‘权势’，这样我觉得他们反而会怕我、会更规矩，在当时那种环境里，他们越怕咱们，咱们就越安全。”
听我说完，李铃轻轻笑道：“想不到看起来那么简单的一件事情，原理你心里琢磨了那么多啊，看来你们保荐代表人的高智商真不是吹的。好啊，等回头我就把你说的这些话整理一下，写成一篇稿子发在我们报纸上，没准也能混个社会学家的头衔呢。”
“哈哈，这些就是随口说说了。”我摇头笑了笑，又说道：“不过……我还是建议你不要写了。”
“为什么？难道你要跟我算版权费吗？”她笑道。
“什么版权费啊，就是随口一说，哪来的版权。”我笑道：“毕竟你们嵊州就生活着这样一群人，我是担心你写出来，他们当中某些人看到了，会刺激到他们。有句话说‘可怜之人必有可恨之处’，这话反过来也说得通，‘可恨之人必有可怜之处’，只是角度不不一样罢了，就比如他们为了一百块钱加一顿午饭就可以去污蔑东华纺织，简直可以说是寡廉鲜耻，十分可恨，但是细究背后的原因，又听可怜的。刚才咱们讨论的这些道理，他们自己可能不懂，也想不到，一旦被人说破，再自己印证一下，只会加深他们心里的自卑感，人越是自卑，就越会通过一些极端的表现来彰显自己的强大，这无论对于他们自身，还是对于整个社会而言，都不是什么好事。”
“哈哈，看不出来，你想的还挺深远的，还有几分悲天悯人的味道了，那我在琢磨琢磨吧。”她笑了笑，忽然抬手往车窗外一指：“到了，就是这家，这家的糟鸡在我们嵊州算是比较有名的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