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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梅卿赶紧命皂隶把两个姑娘叫来,罗疏香和金描翠便跪在韩慕之的轿前,俯首恭恭敬敬地恳求道:“求大人为我们姊妹二人做主。”
韩慕之坐在轿中,对那二人道:“为你们脱籍从良,需要上报本州知府,不是由本官说了算,也不是一时半刻就能办妥的事。你们先回鸣珂坊,待本官致信知府大人,获准为二位脱籍之后,本官自会派人去鸣珂坊,还你们自由之身。”
他这番话说得严肃,本毋容他人置疑,不料跪在地上的罗疏香却倏然抬起头,用黑沉沉的眼睛凝视着韩慕之,又深深往下一拜:“大人,既然您有心搭救,现在又何苦让我们再回那火坑?今日我们姊妹俩好容易才脱身,随便把我们安插在哪里都使得,若送我们回去,只恐夜长梦多,节外生枝。我现在情愿一头碰死,也不愿再回那吃人的魔窟,求大人慈悲。”
“好放肆的娼妇!”一旁的陈梅卿听她越说越大胆,赶忙冲她使了个眼色,板起脸将她的话打断,“大人已决定的事,岂容你在这里搬嘴弄舌?”
“是罗疏香放肆了,请大人恕罪。”罗疏香立刻低下头,伏在地上不再说话。
陈梅卿故意唱得一出白脸,反倒让韩慕之没了脾气。他看着跪在地上的罗疏香,素来端肃的目光中闪过一丝悲悯,终于无奈地将轿帘一放,嘱咐陈梅卿道:“罢了,梅卿,你先将这二人领回县衙安置吧。”
“遵命。”陈梅卿立刻坏坏一笑,躬身行了一礼,等到韩慕之起轿离开后,才回头对罗疏香和金描翠笑道,“算你们运气,碰上了真正的善主儿,起来吧。”
罗疏香与金描翠自是一番千恩万谢,陈梅卿才不管那些虚的,趁皂隶牵马车的功夫,将罗疏香单独引到一旁,嬉皮笑脸地低声问:“你许我的好处呢?”
罗疏香立刻心领神会,从袖中掏出锭金子塞进陈梅卿手中,一连串动作做的极隐秘,大太阳下竟连一丝金光都没泄露。
金锭沉甸甸的手感让陈梅卿发自内心笑起来,花月春风一般,露着牙戏谑道:“嘁,你看看你,还花钱谋这份差事。”
“旁的你别管,只管照应着我就是了,”罗疏香亦是露齿一笑,这时皂隶已牵了马车来,她在上车前却忽然扭过身,望着陈梅卿提醒道,“对了,还有一件事我得告诉你。”
“什么事?”陈梅卿是鸣珂坊的熟客,向来与这帮粉头厮混惯了的,因此极有耐心地听她要说什么。
“你回县衙后,一定要提醒韩大人,提防这帮和尚阴谋反抗。我瞧这帮人不是良善之辈,恐怕不会甘心伏法。”罗疏香悄声说完,这才拎着裙子上了马车。
陈梅卿听了罗疏香这番话,将信将疑,只纳罕地打量着她的背影,摸了摸鼻子没有说话。
罗疏香上车之后,与同伴金描翠一块儿挤在马车厢里,两个姑娘经过刚刚一夜,多少有些兴奋,于是便裙子挨着裙子,坐在一起闲话。
只见金描翠兀自歪着身子,神秘兮兮地凑近了罗疏香,笑着问道:“妹妹,昨晚上怎么过的?”
“什么怎么过的?”罗疏香淡淡横了她一眼,低声答道,“你怎么过的,我就怎么过的。”
“你哄我呢,”金描翠立刻掩口葫芦,眼睛笑得弯弯的,“妹妹你可是清倌人,鸣珂坊里谁不知道?就县令大人他不知道,点你做了这事,这一下倒赔房奁地破了身子,要是被娘知道了这桩蚀本买卖,不把她半个身子气进棺材?”
罗疏香瞄了金描翠一眼,下一刻便从袖子里掏出了一个螺钿小盒子,塞进她手里:“做便做了,你两眼一闭装个菩萨,只当什么都不知道,真到娘怪罪的时候,把事儿尽往县令大人那里一推,不就完了?”
金描翠接过钿盒儿,忍不住打开瞅了一眼,看见里面盛着一颗金累丝红宝石坠子,上头镶的红宝沉甸甸足有蚕豆大,便立刻将钿盒儿紧紧攥在手心里,再不肯撒手。她撇了撇嘴唇,带着点讨好地冲罗疏香笑道:“妹妹说的是,谁不知道你惯会应对难题,不然平日里都是一样的客人,你也不能落那么多便宜,人家跟着你只有沾光罢了。”
罗疏香听金描翠说的话颇不中听,便佯装犯困不再理她。马车一路不紧不慢地走着,金描翠斜倚在车窗旁,一边抠着艳红的手指甲,一边撅着嘴咕哝道:“别的我倒不担心,只有一件,若县令大人真替我们脱了贱籍,往后我们靠什么营生过活呢?我可见过那些靠纺绩浆洗过活的女人,一双手粗得像老树根,真是可怕!”
一旁的罗疏香瞥了她一眼,低声道:“车到山前必有路,只要不放弃,总会有活路。”
金描翠一愣,望着罗疏香咯咯笑起来:“你总是这样怪,和我们都不一样。”
罗疏香扯了扯嘴角,不再说话。
另一厢韩慕之回到县衙后,便立即招来主簿升堂会审。宝莲寺里的一帮和尚平日逍遥惯了,如何吃得了刑讯的苦头,才套上夹棍便一个个哭爹喊娘,不多时就老实招认。韩慕之很顺利地录完口供后,便将众僧押回狱中监禁,又命主簿准备文书申报上司,一切按部就班。
退堂后韩慕之回到二堂,这时恰逢陈梅卿打宅门外走了进来。韩慕之见陈梅卿一人回来,便在堂下驻足,问道:“那两个人你都安置妥了?”
“嗯,我暂时安排她们和官媒婆住在一起。”陈梅卿走到廊下望着韩慕之笑,故意当着他的面用力捶了捶肩,“陪你折腾一个晚上,差点累坏了我,我可要好好休息一下。”
“累就去歇着,没人拦你。”韩慕之嗤笑道,苍白的脸被太阳晒着,亦是难掩疲惫。
“这就去这就去,”陈梅卿嬉皮笑脸地打哈哈,在绕过韩慕之准备进县丞房休息时,在他耳边低声道,“对了,你可要留心狱中那帮贼秃,当心被他们钻了空子。”
“怎么?”韩慕之眉尖一挑,眼珠定定望着陈梅卿,听出他语带蹊跷,“那帮僧人如今都羁押在狱中,你有什么不放心?”
“啊……没有,没有,是我多嘴了。”陈梅卿怔忡着摇摇头,似乎也觉得自己的担心有点多余——亏他还是个八品的县丞,怎么反被个妓院的粉头牵着鼻子走呢?
韩慕之将陈梅卿的反常看在眼里,没再开口,只静静站在原地,目送他转身回房。
这天夜里,韩慕之与陈梅卿在二堂秉烛而坐,审定了申报上司的文稿。两人忙到更初时分,刚沏上浓茶小憩片刻,却听牢狱的方向忽然爆出一阵骚动,隐隐听见有人在喧嚣中嘶喊:“有冤报冤、有仇报仇。只杀知县、不伤百姓……”
陈梅卿听见外面动静,一张脸登时白了,握着茶盏的手止不住打颤,将茶汤泼了好些。倒是韩慕之面不改色,径自冷笑着站起身来,疾步走向房门外。
“慕之,”这时陈梅卿已回过神来,赶紧追到韩慕之身侧将他拦下,好心劝道,“别往外走,没听见外面喊要杀你呢?”
“怕什么,我谅他们也闯不过这道宅门。”韩慕之在夜色中望着他,俊秀的脸上泛着从容的笑意,低声提醒道,“梅卿,你再仔细听。”
陈梅卿一怔,照韩慕之的意思侧耳细听,这才发现越狱的喊杀声已渐渐式微,倒是县衙快手的威喝占尽了上风。
“原来你早有防备?”陈梅卿一颗心总算落回肚子里,漂亮的脸上又浮起往日吊儿郎当的笑,心有余悸地埋怨韩慕之,“亏你竟把我也蒙在鼓里,看把我吓的!”
韩慕之笑着任他怪罪自己,故意揶揄道:“当初提醒我做防备的是你,怎么事到临头慌成一团的也是你?”
“咦?”陈梅卿一愣,脸上露出讶然的神色,片刻后才拊掌叹道,“你不说我倒忘了,这事儿还真不是我提醒得你,是白天你收留进县衙的那个粉头,你还记得吗?”
“她们?”韩慕之蹙起眉,半信半疑地望着陈梅卿,好奇问道,“此话怎讲?”
“白天回县衙时,那个叫罗疏香的姑娘说,要我提醒你小心那帮和尚,”陈梅卿此刻也说不清个所以然,索性提议道,“你若是想问个明白,不如把她们叫进二堂来问问,你看呢?”
韩慕之眸中一动,沉吟了片刻后点点头,对陈梅卿道:“这事倒也蹊跷,还是请她们过来一趟吧。”
陈梅卿欣然领命,片刻后皂隶便领来了罗疏香与金描翠。两个姑娘跨进二堂时神色各异,韩慕之粗略扫了一眼,心下便已有了底:“本官今天将宝莲寺僧众收押进县衙大牢,为防不测之变,入夜后即命捕快在衙中布防。本官原以为此事是陈县丞有未雨绸缪之智,不料事后竟得知,他是受了二位女校书的提点,可有此事?”
说这话时韩慕之眼睛一斜,直盯得陈梅卿在座下尴尬地咳了两声。
此时金描翠蓬着头跪在堂中,因为刚才的一场骚乱,一张小脸早已是梨花带雨。她和罗疏香睡的厢房紧邻县牢,大半夜被刀光剑影的喊杀声惊醒,差点吓破了胆子,此刻哪还说得出半句话来?倒是跪在她身旁的罗疏香仍然神色平静,在叩拜过韩慕之之后,轻声慢语地回答:“明府大人万福。陈大人素来足智多谋,小女岂敢妄称提点?只是今日县衙的差爷在押解僧人时,小女从那宝莲寺住持的脸上,看出了一些蹊跷罢了。”
“哦?”韩慕之在座上端详着罗疏香,低声道,“愿闻其详。”
“早先那住持被大人审问时,虽则姿态卑微,脸上却并无沮丧胆怯之色;后来被官差缉拿时,表面上低头伏法,目中却时而闪露凶光。因此小女才会擅自揣测,他心中已思定谋反之计,所以提醒陈大人预先防范。”
韩慕之在堂上听完罗疏香的回答,沉思了片刻,严肃的脸上缓缓浮起一丝笑,慢条斯理地开了口:“没想到区区一介女子,对人对事却能观察入微,着实令人称奇。本官倒还想请教请教,关于本官办的这件案子,女校书可有更多见解?”
素来青楼女子最懂得男人的心思,韩慕之话中隐隐透出的不悦,令金描翠芒刺在背,恨不得用眼神作针缝住罗疏香的嘴,不许她再卖弄唇舌。偏偏罗疏香却浑然不觉,这时候仍然不紧不慢地回话,语惊四座:“大人您办的这件案子,再高明不过。只是有一件事大人做得稍稍有些过了,只怕过阵子城中就会白白多出几缕冤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