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余子式让王平给他带了两件普通的长衫,一件黑色一件青色,当他端着那件黑色长衫进屋的时候,胡亥正坐在炉火边直勾勾盯着那火光。夏无言终究是来瞧过了,开了两服药,胡亥喝了几天脸色好了不少,气血也逐渐恢复了。
“先生。”胡亥听见声音抬头看向余子式,后者把那叠好的衣裳摆到他面前。
“穿上试试大小。”
胡亥伸手就去拾起那件衣裳,抖开后却发现衣服上刺的不是王族云纹。他疑惑地看向余子式,后者缓缓蹲下与他平视。
“想出宫吗?”余子式瞧见胡亥的眸子一瞬间亮了起来,他伸手摸摸少年的头发,“走吧,换上衣服我带你出去走走。”
胡亥捏着那件衣服的手顿时收紧了,他盯着余子式一瞬不瞬,自三年前那场风波后,两人几乎没怎么平心静气地好好处一会儿。
余子式见他愣着不动,问道:“不想与我出门?”
刷一下胡亥猛地站起来,扭头就往内室走,还没进屋子就伸手就扯开了衣裳带子,脱了外衫把那件普通的黑衣套上。本来挺简单的一个动作,也不知胡亥是怎么了,那样子竟有些隐约的手忙脚乱。
余子式看不见胡亥的样子,只听见那衣料窸窸窣窣的摩擦声长久不息,这是怎么了?一听到出宫连衣服都不会穿了?
自从胡亥和余子式那番对话后,余子式自己暗自思索了很久,他觉得胡亥的性子应该不是天生就如此乖戾,至少小时候还好好的,这说明其实这孩子本性不坏。谁心里没点偏僻肮脏的心思?关键还是在于他如何处理心中的恶。胡亥年少气盛不懂事,他余子式却是活了两辈子加起来三十多岁的人了,他应该帮着他处理,而不是一味的指责与失望。
首先还是先从修复两人的关系开始,胡亥以往跟着余子式出宫,眼中几乎全是孩子气的雀跃,那就先从这儿开始吧。余子式暗自下了决心,他非得把胡亥给拽回正轨上来,不说仁义礼智信,那也至少得是温良恭俭让的程度。
胡亥很快就走了出来,黑衣的少年即使没有庄严的王族纹饰依旧清贵无匹,他虽然没说什么话,但是盯着余子式的眼却是一片澄澈。余子式觉得他应该挺高兴的吧。
见余子式一直直勾勾盯着自己,胡亥微微别开了一点眼,似乎有一丝不自在,半晌他平静地说了一句,“走吧。”
余子式觉得那孩子的眼神有些莫名,怎么说呢?莫名的别扭,还有些隐约的……余子式说不上来,这年纪的孩子都让人有些捉摸不透。
“那走吧。”余子式站起来,刚想往外走,忽然回身折了回去。
胡亥回头看去,余子式从榻上拿了件厚厚的白狐裘披风,走到自己面前给自己披上了。
“前两天病了,别再给冻着。”余子式倒是觉得没什么,顺手理了理少年的头发,把大兜帽给胡亥戴上了。“走吧。”他说着就像小时候一样去拉胡亥的手,后者却是忽然跟吓着了一样缩了回去。
余子式一怔,转念一想又觉得也正常,这么大的少年,已经十三岁人都快比他高了,还跟小孩似的牵着手好像是太不像话。这个年纪的小孩长得都很快,一转眼的工夫就已经是少年人的模样了。
“没事,我不小心碰到,走吧殿下。”余子式说着扭头往回走。
倒是身后裹着白狐披风的少年盯着自己的手,紧了紧,眼中是一闪而过的懊丧情绪。
两人不动声色地坐在马车中,堂而皇之地出了王宫。出去没过久,余子式就伸出手指拨了拨厚重的帘子,冬天的咸阳大街小巷都比平时热闹许多,下着小雪,农耕事了,家家户户的人都清闲了许多,站街边聊天晒太阳的人都不少,其中不乏红装与黛眉。余子式偏着头看了会儿,眼中也难得划过一丝慵懒与轻松。
等到余子式看得差不多,把帘子放下一回头,却正好瞧见胡亥一动不动盯着自己的方向。他一愣,随即把帘子又掀开了些,“要不你凑近看?”这孩子一瞅一瞅地干啥呢?大大方方地看就是了,他又不会打他。
在余子式的目光注视下半晌,胡亥点了点头,结果起身的时候也不知道是怎么了,被自己的脚给绊了一下,整个人差点没站稳。余子式眉头抽了抽,胡亥怎么看上去有些……心虚?他说不好。
胡亥倒是一手扯着帘子,慢慢坐到余子式什么,然后镇定地把头转向窗外。
余子式看着他,约莫半炷香后,他震惊了。他发现胡亥竟然就这么看了一路,期间连头都没转一寸。带着好奇与钦佩,他扭头也往窗外瞟了眼,结果恰好看见迎头一个黑色物件朝着他脸就狠狠砸了过来。
余子式还没反应过来,眼见着那东西朝着离他的眼睛越来越近,他刚想避开,胡亥忽然伸手,稳稳截住了那物件。两人一齐抬眸看去,眼神一个诧异一个凛冽。
“停车!”余子式没回头,朝着那马夫喊了声。
那是一对玄衣纁裳的青年男女,余子式先是一惊,玄衣纁裳可是秦王室的服饰,可这一对男女明显不是王室中人。你见过王室之人在田边梗着脖子骂的互骂地面红耳赤?各种连余子式都听不懂的乡野骂人词汇从那女子嘴中连珠炮似的射出,那女子边吼还各种甩头饰配饰撒气,一副十足泼妇横行模样。
胡亥摊开手,掌中一枚拳头大小的圆玉佩,上好的羊脂质地。余子式先是一怔,随即翻身下车,什么都不说了,一句话,这女子当废物一样乱扔撒气的玉佩,余子式三年不吃不喝能用俸禄换上一枚。
他身后的胡亥也收了手,跟着余子式下了车。
那青年男女身边围了一圈看热闹不嫌事大的乡里人,就差没磕着瓜子蹲着看戏了,瞧得兴奋了还喊上两句,“骂得好!妙极!”
余子式往里望了眼,那女子衣裳头发都乱了,踩着树根叉着腰一副悍妇模样,她面前站了个白脸的秀气男人,被女子气得脸色发白,手直抖!不知道的还以为那男人快气得中风了。离得近了,余子式才发现那青年男女身上的玄衣纁裳不是王族服饰,上面没有秦王室的纹章,那是一袭端正隆重的嫁娶衣裳。
是对小夫妻,还是对新婚小夫妻!余子式下意识朝那悍妇一样的女子身上看去,好家伙,一眼扫去就是金饰玉饰挂了满身,当下余子式看去就跟瞧见自己三十多年俸禄挂在别人身上一样。
“奋!”那女子气势逼人,指着面前那小白脸男人的脸冷嘲道:“我王翠如何对不起你了?花着我家的银子,吃着我家的饭,睡着我王翠的身子,你倒是快活如神仙一般啊?”
“翠,有事回去说……”那小白脸的男人脸色很差,几乎是怒压着额头暴起的青筋。
“怎么?瞧着这一堆人你奋觉得丢人了?”王翠深吸一口气,猛地就是一串噼噼啪啪的脏话,只要是大秦土生土长的禽兽都被王翠拿来与那名叫奋的男人苟且了一番。
余子式随手扯了扯一旁瞧得兴致盎然的男人问道:“这是怎么了?”
“噫,骂了两个时辰了,没一句重复的。王翠这女人当真是女中豪强,人中霸王。”那男人回头看向余子式,一双眼笑得直抽抽,“你新来的?以前没瞧见过你。”
余子式看了眼身边裹着白狐裘的胡亥,少年的脸隐在莹白绒毛中,一双眼文静而澄澈。余子式扭头对着那男人说:“对,我们刚到咸阳,做做小生意。”
那男人一副难怪如此的样子,他指了指那圈子中央的小白脸男人,语气中略带嘲弄与不屑,“那男人叫奋,是乡里间出了名的浪荡子,披了张白净的脸,整日不干活拿着本书装学子,哄些来咸阳做生意的富家女子嫁他,骗人家的家财呢。到如今凭着那副样貌都骗上手七名女子了,这位黄县来的王翠是第八个,娶了第二天这不瞧见家里那藏着的七位女子啊,结果不成想王翠瞧着秀气文弱,豪侠气概颇足,这不衣裳都不换直接闹腾开了!”
“不错啊。”余子式颇为赞赏地看了眼那泼妇状的王翠,果然除去那一身流氓气质,仔细看那样貌倒是有几分丽质。“秦国女子果然有侠气”。他随口说着就把身旁胡亥的帽子一压,直接连耳朵眼睛一块遮掩了,“小孩别听这些东西。”
胡亥裹着厚厚的白狐裘,露在外面的嘴角明显抽搐了一下,却也没说什么。
“王翠!”那男人终于恼羞成怒,朝着王翠吼了一声,白净的脸上一片狰狞。
王翠被那声吼惊了一下,随即就笑开了。那涂抹了上好胭脂水粉的眼猛地往上挑,直直的粗眉毛勾出一片凶气,“我在呢!畜生喊我作什么?”
“你好歹嫁了我,进了我家的门,我待你也算温柔体贴。”小白脸深吸了口气继续说下去,“即便我有什么不是的,你也当忍忍,这今后还得一起过日子,你如今闹腾成这副样子,若是我真抛弃了你,到底是丢谁家的脸面?”
王翠冷笑,薄唇亲启,“畜生你叫唤什么呢?”
奋脸色愈发难看,当着众人的面第一次连读书人的风度都不要了,“王翠!我看你没识几个字不同你计较,你这种满身铜臭味又没什么见识的女子,嘴里冒出来的又尽是污秽之言,我一个读书人愿意娶你,便是你的福气了。若是你识好歹就当尽心侍奉我,生个孩子操持家里内外,一辈子体面地活到老。到时我念在往日情谊与孩子的份上,说不定还待你如初,让你这辈子活得舒心些。”
王翠一顿,似乎被小白脸的长篇大论震了震,王翠活了十八岁,随着父亲走遍七国做生意,强盗见过,盗贼见过,男盗女娼者她也遇上过,只是竟是从未见过如此厚颜无耻之人!半晌她才回过神来,轻笑道:“我不闹了,你当真会待我好?”
奋的脸色终于缓了缓,连带着腰背也挺直了些,他居高临下看着比他矮一头的女子,点了点头,“自然,我一介读书人,不会亏欠你什么,只要你诚心待我,为我着想,扶持我的仕途,我自然不会与你一介妇人计较些,说不定还赐你个孩子。”
这话说的,余子式觉得从古至今至贱之人都有异曲同工之妙。
王翠捏着那腰间丝带的手缓缓摩搓,轻笑道:“赐我个孩子?我昨夜瞧着,你怕是不行啊。”
空气静了一瞬,此时当有连声喝彩,掌声雷鸣!许久,围观诸人猛地大笑出声,小白脸奋的脸彻底青了!那王翠也是个实在人,描绘地那叫一个绘声绘色,那叫一个生动形象,那叫一个天马行空。
“我去!”余子式抖着胸膛慢慢笑出来,临场扯小黄文,王翠这专业性和他有一拼啊!相当年他也是吃这碗饭的啊。
王翠就跟那后世说书的一样,拿着鞋子当惊堂木,扇着袖子讲得那叫一个滔滔不绝,神采飞扬,此时此刻此情此景,就差一个西门庆了。
胡亥听了一会儿,嘴角抽搐地更厉害了,他到底是个十三岁的少年,王宫里的人更是比寻常孩子明白事理早,他也不是个不谙世事的少年了,在他这年纪,皇长子扶苏都跟着蒙恬蒙武出去晃过沙场了。
余子式没忍住,在一片笑声中同样笑出声,半晌看了眼胡亥,他咳了咳,镇定地移开视线。
王翠家里做买卖,读书识字不成,口才却是一流,在她嘴里小白脸奋就是个细竹竿小指头,那景象简直栩栩如生。忽然,啪的一声,她的声音戛然而止。
等王翠舔干净嘴角的血,回头看向面前的人。奋抖着手,抓着袖子,狠狠又是一巴掌,这一回王翠的脸上两道巴掌印,清晰地几乎渗出血来。
“娼妇!”小白脸的脸和他的声音一样抖得厉害。
王翠扑扇了一下睫毛,半晌抬眸看向奋,这男人啊,她也是真心爱过的,否则凭她的家世与傲气,怎会嫁给他。如今玄衣纁裳尚未脱,山盟海誓尤历历在目,这个在花前月下答应一辈子待她好视她如掌中宝的男人啊,却是狰狞得像个陌生人。
奋气疯了,扇了两巴掌还不够解气,抬腿还打算上去踹王翠,就在余子式打算出手时,一个络腮胡的粗犷男人忽然走出来站在了王翠的面前。
“那个小指头,你想干什么呢?”男人雄浑的声音犹如熊吼,他倒是没说得很凶,偏偏就是他冷冷说话的样子更让人心悸。
“你……你谁?”奋当下就弱了声音。
“沛县狗屠樊哙!”那男人挑眉,一双倒三角的眼不怒自威,他也不吼不跳,不怒不笑,只是漫不经心地陈述道:“生平专宰恶狗,乡里叫我一声狗头铡。”
“你你,你干什么?”奋的声音越发弱了。
樊哙忽然回神似的“啊”了一声,扭头看向王翠,“小妹,大兄这儿有把屠狗刀,我瞧着你也是个富贵人家出生的,故事说的也让人痒痒,这么着,大兄把刀给你见识见识,三文钱我送你一刀,你出多少?”
王翠尚未出声,樊哙为难道:“可别你头上那金簪子,这我得砍上几千刀啊?精细活费劲儿。”
“你!”奋已经在往后退了。
樊哙扭头看向奋,笑道:“小妹,你可抓紧说,大兄还赶着回城卖狗肉呢。”
王翠把眼中隐隐的水光抹了,俏生生地笑出声,“多谢大兄了,这事哪能麻烦大兄呢?小妹也是走南闯北许多年,自然是懂事理的,账在谁头上,便是谁来算。”她提了黑色裙裳走到奋身边,柔柔地唤了声。
“良人。”
奋一失神觉得面前还是那娇软的小妻子,下意识就答应了声。
王翠伸手摸上奋的衣裳,细细地为他整理衣襟,“忘了同良人说,王翠村妇俗人一个,没什么拿得出手的东西,偏偏啊,学了点武艺。”
下一刻,王翠反手就是一巴掌,揪着奋的领子,她差点直接给人扇昏过去。
余子式当下就觉得,谁说女子不如男,只是未到伤心处。
“救救我!来人!救!”奋哆哆嗦嗦地喊,惊恐地看着眼前温柔笑着的新婚妻子。“你,你!”
就在王翠抚着奋的脸打算再扇一巴掌的时候,一队人马忽然冲进了人群。
“住手!”王翠的手一顿,所有目光一齐往向来人,来人均穿着大秦官吏的服饰。
领头的年轻男子皱着眉喝道:“放开他。”他扫视了一圈四周,“乡民举报,这儿有人聚众闹事。”穿着黑色官服的官吏中央走出来一个罗裙的女子,脸色苍白浑身颤抖。
“小罗。”奋猛地挣开了王翠的手,“小罗!”这是他第六个妻子,和王翠全然不同的女人,虽说一开始也因为他的欺骗而伤心欲绝,但最后在他的哄弄下终于点头顺从了,两人还育有一个尚不会识字的儿子。
小罗看着奋,那男人左脸上狠狠一道巴掌印,狼狈不堪偏偏又极为尖锐地喊道:“县丞大人,这群人聚众闹事!这女人叫王翠,她……她与这男人私通!”他眼神飘忽了一瞬,接着狠狠指向樊哙。“这两人还一起羞辱我!小罗你知道的对不对!你昨儿瞧见了。”
王翠猛地扯住了樊哙,“大兄!”樊哙看了眼她,眼中戾气散了些,慢慢退了回去。
王翠看向小罗,后者脸上毫无血色。小罗痴痴看着奋,许久她凑到奋身边,摸了摸奋左脸上的巴掌印,忽然失声痛哭。
看着这一幕的余子式与胡亥站着没动,胡亥眼中倒是没什么反应,余子式却是盯着那名樊哙,眸光深深。啧,汉王刘邦手下第一猛将,樊哙居然还真是个狗屠发家的。那看来刘邦那群乡村基层支队的确是干基层起家的。
众人的口供不一,奋一口咬定是王翠私通在先,乡人诋毁在后。王翠自然不是同一种说辞,双方争执不下,一齐扭送去了县丞断狱处。
余子式看着那行人渐行渐远,扭头看向胡亥,“你怎么看?”
“我以前听先生说,出嫁后女子若遭受丈夫殴打,丈夫当处耐刑,财产均归于女子所有。”胡亥淡淡道,“至少,他动手了不是吗?”
“会写诉呈吗?”
“嗯。”
“写我看看。”余子式把胡亥的白狐裘帽子梳理了下毛,“去找个安静的地方。”
胡亥很文静地笑了笑,低头跟着余子式往外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