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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乞儿提起的心在拍手声中缓缓放下,他听着面前这个黑衣人几声凄苦的大笑,却不知道未来十年间,这种笑声会一直陪伴着他。还几次几次午夜梦回,他似乎都能够听见这种大笑。
现在的小乞儿听来,这笑声中既有痛苦,又有喜悦。小乞儿也很清楚,这种笑是一种发泄。就像自己几次偷东西被逮着了之后,那些凶神恶煞的家仆将他揍得片体鳞伤后,在那间破庙的佛像后养伤时自己也会大笑,只不过这个黑衣人笑得更为洒脱一些。
“我姓吴,你便叫我吴先生编好。”笑罢后,黑衣人也立即冷静下来,他晓有兴致看着地上那个仍在淌血的尸体,对小乞儿说道。
这位吴先生,被江湖人称为“江淮仁侠”,他闯荡江湖时所用的姓名为“吴青山”,但这却并非他真实姓名。吴先生自称“凤凰山隐客”,杨朔、杨晦这两位近日来在江湖中名声鹊起年少英才便是他的弟子。可所有人都不会想到,这位白道豪侠如今居然会将司空家四十一口尽皆屠灭——尽管他是本想屠灭四十二口的。
吴先生虽年近耳顺,在江湖之中也闯荡了大半辈子,却还从来没有见过有哪一个孩子能像这个小乞儿一样古怪。
说他古怪倒不是说他相貌,也不是说他身体脉络,像这种天资的孩子虽然不多,但是吴青山也见过数十个,光凭经脉走向而言,那个人比这小乞儿更为具备练武天赋。但一个方才还和别人称兄道弟,察觉到事态有变却又能立下判断翻脸不认人,这种人物吴青山这些年来从未见过一个。
“若是这个家伙,或许比那些孩子要强得多,比杨晦那孩子也要强得多。说起来……这一回计划失败,与我教得他们太过正道不无关系。这个小家伙比起那些小鬼似乎要强得多,我本也对那些小鬼不甚满意,不如……”
别说这个小乞儿瘦瘦小小,虽自称十岁孩童,但身形样貌不过七八岁孩童,就算是江湖中最为狠辣的人物,大约也做不到这般果决残忍。再者说来,这个小乞儿究竟是如何察觉到自己意图,吴青山也极为不解。
但看到小乞儿双眸在微弱光芒下闪过一丝喜色,吴青山便知道这个孩子终究还是嫩了一些,又想起心头疑问,吴青山便看着那具尸体,向面前这个小乞儿问道:
“你方才为何要伪装成小偷?”
“我不知吴先生已经听了我与小元那些对话,若是知道,我大约会选择在先生过来之时假装与他发生口角,再失手杀死他。”
“那你又为何要杀他?”
“当然是为吴先生排忧解难,吴先生今日莫不是来屠灭这司空家满门么?小子虽然没什么本事,却也愿为吴先生出些力。”小乞儿说道这里,却是苦笑一声,又道:
“这么解释怕是不成的,吴先生没有这么笨,小子也没这么蠢。小子愿据实相告,只求吴先生放过一条生路。这原因,只怕有二:一是小子方才觉察头顶有异动,便知道有人潜入此处,又隐隐听闻院子里又杀伐之声,又妇人孩子哭叫之声,还有三四十次利刃破肉碎骨之声,便猜想是司空家仇家过来屠灭他满门。吴先生武功真高,只不过十数息便将他们杀得一干二净,那个司空无涯好像还挺厉害的,可似乎也没有撑过吴先生一剑……”
“你双耳竟然如此灵通?看来果真天赋异禀,这里与那庭中相隔约有半里,又阻隔高墙数重,你也能听得清楚?我却是不信。”
言罢,吴先生便附身抓起地上一颗似是小石子的东西,做出向后一抛的动作,又道:“你说,这颗石子是扔向那个方位了?”
“吴先生何必欺我?你手中那颗牙齿根本没有抛出去,只不过做作样子而已。”
“牙齿?”
吴先生赶忙就着灯笼中那丝微光细细打量着手中那个硬邦邦的小玩意,这的确是一颗牙齿,上面还有些许血迹,想来是那个华服孩子的。
“你能够看得清楚?”
灯笼火光稀微,吴青山方才根本没有发现手中那个“小石子”原来是颗牙齿,可这个小乞儿离了越有一丈余,却能够看得见?那小乞儿没有丝毫得意,声音十分平静:
“我自幼便比别人看得远,听得远,似乎连味道也能闻得比别人多一样,只不过这些年在烂泥中打滚惯了,这鼻子越来越差。”
吴先生看了那个小乞儿好一会,才又问道:“你说原因有二,这第二个原因是什么?”
“这第二个原因便是我的私心,尽管我与这个公子哥平日里称兄道弟,可终归不是一类人,他不懂得事,我却懂得,咱们终究是陌路人。这江宁城中与我关系如此的还有两家,我与那个楚家公子关系更好呢。若不是为了从他们那里借些东西,我可不愿正眼瞧他们一眼。”
吴先生听闻此言,心中只道:“这小乞丐心思恶毒至极,他言语中毫无一分人性,但这般人物却对于我有大用。要想击败那个家伙,若是依靠武功根本没有半分希望,再说这家伙看样子也算惜命,终归对自己还有几分感情。只是,若他不能为我所用,我势必会被他反噬一口,到时候便得不偿失了。那些小鬼头虽然不比他聪明,也不必他资质高,却能够听话……说起来,太过听话也算不得什么好事,阿朔这个孩子便是太听话,不知变通,阿晦虽处处忤逆,心中却也有正道留存。他们兄弟被我培养出做人底线,却最终功亏一篑,连阿晦都……”
念及此处,吴先生却忍不住叹出一口气,又看了那个小乞儿一眼,见那个小乞儿眼中不知为何露出了惶惶之色,心中颇为不解。但吴先生终究多年闯荡江湖,各类人物都见识过不少,这个小乞儿虽独一无二,可年纪却不大,有些情绪仍不会好好伪装,吴先生只念头一转,便知道这个小乞儿大约是在想自己表情数次变化,方才又有一声叹息,似乎犹豫之后决定要杀掉他一般。
“这孩子居然如此善于察言观色?”
心中如此想着,口中却道:“小子,咱们去一处静谧之所,此处不容久待。”
言罢,吴先生便扔掉灯笼,朝那扇被他封住的木门走去,右手缓缓攀上剑柄。
“不烧了么?”
小乞儿的问题让吴先生停住脚步,撇过脑袋就着昏暗月光再一次打量着这个孩子的面容。
“若不毁尸灭迹,恐怕会暴露一些东西哦。”
“我用的不是本派剑法,怕什么?”
“可是总是有些线索吧?但是大火将肉烧的干干净净后,那些白骨和骨灰上面就什么都没有了哦。”
吴先生的眼睛已经离不开这个小乞儿的面庞了,他的笑容中竟然有一些孩子般的天真,不过,他果然是一个孩子吧?一个心里阴毒无比的孩子,一个思考事情比自己更为周全的孩子。虽然这些思考,都仅仅建立在比自己更没有人性上。
“老天爷,我失败几十年后,这边是你赠我的那份大礼么?”
怀揣着这种想法,吴先生将司空家四十二具尸体堆在主厅中,接着又从后院储物间寻得少量桐油做引子,在一把火后,江宁三大家族之一的司空家便在这夜伴随浓烟烈火灰飞烟灭了。
而吴先生也找到了属于他的那个宝藏。
那个宝藏被她赠与姓名,可他却一定要起名为孤。
只因为他无父无母,从小就在破庙中被一个老乞丐收养,在那个老乞丐加入丐帮遭拒,最终乞讨不到钱财粮食而饿死街头时,这个小乞儿手中握着老乞丐硬塞到他手中的半块饼,一滴泪也没有流过。
“小孤啊,我身子到处都疼,心肺肠胃都好像碎了一样,现在死掉也算我的一种解脱。这大约也是我的一种报应吧?当年在侯府中实在过于骄奢,老天爷现在就报应在我身上了。可你这么小一点儿,得好好活着,你人生的路可长着呢,长着呢……”
这是老乞丐对小乞儿说过的最后一句话,小乞儿即使换上了司空孤的名字,也一直记着老乞丐临终前对自己手中那块饼渴望的眼神,以及他口中不断念着的那三个字:“长着呢……长着呢……”
若不是小乞儿六识灵通,恐怕也听不见他说得什么东西。
只不过在当时的小乞儿听来,老乞丐这话怎么也不想一种祝福,倒像是一种诅咒。
老乞丐死的时候是夏天,一滩肉都放不过几个时辰便会发臭,当时才六岁的小乞儿也不可能搬得动老乞丐的尸身,他只能静静看着那些人把已经长满蛆虫的老乞丐装进麻袋,放上牛车往城外运去。
“小子无父无母,是被一个好心乞丐收养的,他四年前去世后,我便自己去街头巷尾讨生活了。”
一边啃着半张干涩的大饼,小乞儿一边向吴先生诉说着自己的身世,这里正是江宁城外那间破庙,也是小乞儿现在暂时的栖身之所。
苦又如何?哀又如何?有些感情根本不足为外人道,也不需要表露出来,见到有钱人叫大爷就好,见到身着轻装腰间佩剑的人叫大侠就好,谁又会注意一个小乞丐的喜怒哀乐呢?
“你是弃婴?”
“是。”
小乞儿眼里没有半分情绪,吴先生也是第一次见到这种明明历经艰苦,没有诉说自己悲惨经历的人。是他不会么?不,这孩子心智绝对没有幼稚到这种程度。是他不信任自己么?也不像,这个小乞儿方才知无不言,似乎也没有半分隐藏真意的想法。
他根本就不想去宣泄自己的情感?还是说……他根本就没有人的感情呢?
“孤哥哥……”
破庙阶下传来一声呼唤,吴先生立即站起身来,却望不到半个人影。待过了一会,吴先生才见到一个五六岁的小乞丐艰难地爬过几级台阶,那小乞丐外披着一件草衣,里边似乎是用破布编制而成的破衣,小脸蛋上脏兮兮的,比起里边那个还在啃着大饼的也不遑多让。
“她也算这里的主人,是四年前被我捡到的,名叫小柳。”
“小柳?”
再打量着那张脏兮兮的脸蛋,看着那眉眼,吴先生才发现这个才五六岁的小乞丐原来是个女童。
“吴先生,您老人家如果果真要我做些什么,我只有一个请求,能让我与她吃上一口饱饭。”
这个未来司空家的复兴者,当年在那间破庙里这么对吴先生说道。
吴先生也没有片刻犹豫,这个小子给自己带来的惊喜已经超出了他所能够承受的范畴。
“他果然不是全无感情之人。”
但吴先生并不知道,此时这个小乞儿心中却没有半分顾及这个脏兮兮的小丫头,而是想:“为了弄够控制我,我就必须要有一个弱点,只要有了弱点,他就不怕我不听他的话。我若是什么都不重视,什么都在意,他只会怕我,不会认为我能够被他掌控。没有人喜欢把一个很危险的东西放在身边,隆冬烤火时,有人会把自己置身火堆中么?”
这是司空孤第一次欺骗吴先生,在他漫长人生中,欺骗师父的次数屈指可数,也因此,吴先生至死也米有与发觉。
“我的人生,开始了。”
在听见吴先生表达出欲手自己为徒的意向后,仍不知道自己以后将名为司空孤的小乞儿如是想到。
之后,这个小乞儿便随着吴先生到了凤凰山上,在将被小乞儿取代的那些孩子一一处理后,吴先生便将计划的一部分透露予这个极为聪颖,又极为洞悉人性的小乞儿,还为他起名为“司空孤”。
这个司空孤,就是吴先生计划中被那个屠灭的司空家遗孤。
这个司空孤,要向他复仇而踏入江湖,要凭借司空家遗孤的身份,挟江南武林以对抗他。
“司空孤回来了,回来向他‘复仇’了。”
“扬名扬州是计划的第一步。”
“积蓄实力是计划的第二步。”
“统制江南武林是计划的第三步。”
“将他们与他彻底毁灭是计划的第四步。”
“告诉他,是谁将他毁灭,是计划的第五步。”
酒桌上,已经彻底接受这个新身份、新名字的司空孤想起一些陈年往事,又对张温文笑了一声。
“你这是……什么……意思?”
颤颤巍巍的问话,面前这个“张伯伯”似乎不愿接受这个真相啊!
“是当年那个常常去找阿元玩耍的小乞丐啊,张伯伯你忘了么,那一次为了让他脏兮兮的小手碰到司空少爷,你还给了他三文钱呢。”
“你……你是……”
“我不就在你面前么?这三文钱,我倒是一直想找机会还给你呢。”
张温文顿时感觉心胆俱裂,天地倒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