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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月底启程,唐景玉跟宋殊抵达京城时,已是腊月中旬。
这算是回归故土吗?
唐景玉挑开车帘,对着这座熟悉又陌生的城池发呆。行人往来,说出口的是记忆里的腔调,入目的是户宅门口干枯的柳树枝条,可脑海深处一家三口欢声笑语的场景,淡得快要忘了,然哪怕只是一点点模糊的影,每次一想起来,都让她疼。
“看来还是京城冷,看你鼻子都冻红了,放下帘子吧。”宋殊伸手将靠窗而坐的小姑娘揽到怀里,点了点她鼻尖,柔声打趣:“白里透红,像夏日的果子。”
他手温暖,唐景玉望着男人白皙俊美的脸庞,细声回敬道:“那你呢,嫩豆腐吗?”马上又要过年,年后他就二十七了,细皮嫩肉的,看起来好像只有二十出头。
宋殊闷声笑,胸膛震动隔着厚厚的冬衣传到她身上,笑着笑着忽的凑过来,碰碰她嘴唇:“阿玉你说,是果子好吃,还是豆腐好吃?”
唐景玉熟练地抱住他脖子,眸光似水:“我哪知道啊,我只吃过豆腐,难道你两样都吃过?”
她的小嘴能言善辩,宋殊甘拜下风,搂紧她腰,在马车车帘也无法尽挡的京城寒风里护住他的红果,用嘴唇,辗转流连。
温柔缠.绵里,马车停在了一座宅子前。
唐景玉已经见怪不怪了,进去后一边打量院子一边笑宋殊:“祖宅在嘉定,苏州京城也都有别院,这就是所谓的狡兔三窟吗?宋殊我警告你,不许你学那些富商老爷们,到一个地方娶一个太太。”
宋殊怕她总想着唐家的事,有意哄她,低声道:“迟了,我已经准备好了三房太太。嘉定的是大房,叫唐景玉,苏州的是二房,叫唐五,京城这边的……”
唐景玉笑着瞧他,看他还能编出什么来。
宋殊略加思忖,有些为难地道:“三房太太生的貌美,只可惜名字不太雅,叫柱子。”
那是她当乞丐时给自己取的假名。
现在听起来怎么那么丢脸呢?
恼羞成怒,唐景玉扑到宋殊身上打他,被男人一把抄了起来,大步去了内室。
之后的三天,宋殊要进宫面圣,也有一些应酬,这次就没有带唐景玉了。
倒不是顾忌什么,而是如今的唐景玉不再适合男装。
宛如雨后春笋,如果说去年的精心调养把唐景玉亏空的身子补回来了,彻底去了病根,今年的锦衣玉食则迅速将一个小姑娘变成了大姑娘。个子高了,腰细了,腿长了,胸口也越发圆润起来,就连曾经雌雄难辨的声音都细柔了不少。非但如此,唐景玉五官越来越像母亲,真正是女大十八变,假以时日,定是大美人。
宋殊从来都觉得小姑娘挺好看的,再加上两人整日黏在一起,对这种改变不是特别上心,后来还是钱进无意夸了一句,宋殊才后知后觉意识到了唐景玉的变化,然后心安理得的以此解释自己越来越难控制的身体。
美.色当前,偶尔失控也正常。
这日歇下后,宋殊没有动手动脚,见怀里的小姑娘似乎也没什么兴致,亲亲她额头:“阿玉,你想知道唐家现在的情况吗?”
唐景玉眨眨眼睛,枕在他肩窝道:“你说说。”
宋殊拍拍她肩膀,低声说了起来。
唐尚华少年在南山书院读书,也是书院里赫赫有名的才子,与庄盈成亲后回到京城,高中探花,转而进了吏部任职。他仪表堂堂又颇有才学,深受吏部尚书袁大人赏识。庄盈过世后,唐尚华为妻子守孝两年,第三年娶了袁大人幺女为妻,次年袁氏为他生了一个儿子。
而就在袁大人准备提拔他升任吏部郎中时,唐尚华去了翰林院,埋头编书,无心官场俗事。
“阿玉,明日黄昏我请他来家里赴宴,他应了,你要见见他吗?”
“你为何要请他?”唐景玉轻声问。
中衣被她的眼泪洇湿,宋殊侧身帮她抹去:“有些话想问他,问明白了,才能安心。”
唐景玉大概能猜到他要问什么,哽咽道:“若他不说实话……”
宋殊抵住她额头:“我跟他打过交道,因为信任他,才愿意与他一谈。如果他有所隐瞒,阿玉,别看低我,只要你想,我可以让唐、袁两家求生无门,求死不能。”
男人如山,唐景玉泪如泉涌,哭够了才道:“先听听他怎么说吧。”
“好,都听你的。”
次日黄昏,唐景玉躲在内室门帘一侧,外面谈话声越来越近,她往一旁躲了躲,悄悄看。
确实是她的父亲。
三十五岁的男子,一身素色灰袍,面颊清瘦,看墙壁上的字画时眼睛微眯,偶尔以拳抵唇,发出两声压抑的闷咳。
唐景玉眼泪落了下来,捂住嘴不让自己哭出声音。
明明是他忘了她们母女,何必又把自己折腾成这种样子,既然已有娇妻爱子,怎么不好好过?
宋殊并没有耽误功夫,对饮三杯,叙旧过后,看着唐尚华的眼睛道:“其实师母跟我心里一直都有一个疑惑,师姐出嫁前身体康健,为何早早就病逝了?还请唐兄看在多年相交的情面上,据实相告。”
他问得突然,唐尚华猛地放下酒杯,剧烈地咳嗽起来。
平复了,却是一阵漫长的沉默。
桌子上放了烛火,唐尚华盯着那跳跃的火苗,突然想到了与妻子初遇那晚。
中秋夜,她穿了一身白裙,手提花灯,花容月貌似仙子下凡。
“阿盈她,小产过两次。第一次月份浅,我们都不知道,她陪母亲进香,回来路上有个孩子突然跑出来,马车受惊……第二次,许是亏了底子,小心翼翼养着也没保住。母亲埋怨,阿盈忧思成疾,渐渐卧床不起。我想写信告知岳父岳母,阿盈怕二老伤怀,两次都瞒了。”
说完了,想到妻子跟两个无缘的孩子,男人又倒了一杯酒。
“那阿玉呢?师姐就阿玉一个骨血,你为何没有照顾好她?莫非袁氏容不下阿玉?”
阿玉……
唐尚华怔怔地看着宋殊,眼前浮现女儿捂着脸瞪视自己的仇恨眼眸,那也是女儿留给他的最后一眼,让他愧疚自责至今的一眼。
“阿玉,阿玉是我害的。”
“我娶袁氏之后,阿玉就像变了个人,我知道她心里难受,可她不知道我心里的苦。豫章,你知道我有多羡慕你吗?没有长辈约束你……可我能怎么办,她生了我,我得还她的,她想要有身份的儿媳妇,她想要能给她生孙子的儿媳妇,我欠她的,我只能给她……那天我刚应付完她,去看阿玉,听见她骂人……她怎么能骂那种话?她是阿盈的女儿,阿盈绝不希望女儿变成那种样子,我训她,她不听,我一时糊涂,打了她一巴掌……”
“阿玉躲在屋里哭,不听我解释,第二天我还要去衙门,回来她就……”
“得了疾病没了?”宋殊讽刺地问。
唐尚华没有直接回答,目光又投向烛火:“阿盈不要我了,阿玉也不要我了,事到如今,豫章问这些又有何用?”
宋殊正要说话,内室里忽然传来压抑不住的哭声,一开始还想忍着,后来就忍不住了。
唐尚华茫然地看向门帘,震惊道:“这,谁在里面?”
宋殊握紧酒杯,最终还是给了唐尚华一次机会:“你自己去看吧。”
唐尚华有些难以理解,只是看着对面眉头微蹙的男人,想到今晚他旧事重提,心里突然冒出一个念头,再也顾不得仪态,起身朝内室奔了进去。
这晚唐尚华没有回家,守在女儿床前,彻夜未眠。
女儿失踪之后,他派人找了一日未果,去报官,被人拦住。袁大人不赞成,担心传出袁氏苛待前妻之女的恶名。袁氏用肚子里的孩子威胁他,母亲也以命相逼,又道就算真相传出去,阿玉小小年纪离家,不但坏了她的名声,也坏了庄盈的贤名。
于是他只能暗中寻人,寻了一年又一年,渐渐心死。
更鼓悠扬,看着女儿酷似妻子的脸庞,唐尚华长长舒了口气。
他对不起妻子女儿,什么借口也没法为他开脱,妻子已死,母亲有了孙子,他唯一的牵挂就是失散多年的女儿。现在得知她平安,他再无所求。
宋殊警告他死了让女儿认祖归宗的心,却不知道他根本没有那种打算。
没有阿盈的地方,根本不是家,他自己困在里面就够了,女儿是个有福气的,遇到了良人。在嘉定,有疼她的外祖母,有他信任的宋殊,有看着她娘长大的山山水水,有她娘最向往的悠然生活。
阿盈,我没能给你的,宋殊给了阿玉,你我没能过上的日子,阿玉会过上。
你在天有灵,会不会好受点?
~
元宵过后,宋殊进宫向皇上道别,出宫后与唐景玉乘车出了城。
唐尚华在城外三里处的长亭等他们。
“父亲,你要注意身体,别一直埋头编书,对眼睛不好。”
唐景玉将亲手缝的一件披风递了过去,看着多年不见的男人,只剩一点同情。父亲有他的苦衷,她不怪他,但她也无法当做什么都没有发生过。四五年的时间,很多东西都变了,她只希望他好好的,安度余生。
至于这披风,就当是送男人的一点念想吧,从今以后,她恐怕再也不会踏足京城。
唐尚华又何尝不知道今日一别,很有可能就是永别?
贪恋地望着女儿,小时候娇憨可爱的女娃跟眼前亭亭玉立的少女渐渐重合在一起。他笑了笑,握住女儿的手放到宋殊手里,声音轻而飘渺:“豫章,我跟阿盈把女儿交给你了,盼你好好待她。”
宋殊握紧未婚妻的手,什么都没说,片刻沉默后,转身扶她上车。
马车缓缓前行,越来越远。
唐景玉挑起后面窗帘,透过小小的窗,看见那青衫男人依然站在原地,天高云淡,他如柏如松。
“阿玉。”
“嗯?”唐景玉侧头,疑惑地看向宋殊。
宋殊握住她双手,等窗帘自己落了下来,他抵住她额头,“从今以后,只你共我。”
唐景玉粲然一笑,靠到他怀中。
从今以后,他的怀抱,就是她唯一的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