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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二月初,亲自指挥下游中路大军的杨广,率兵抵达位于陈国都城建康对岸的*。入夜以后,大营里灯火明亮,元帅大帐外有一排卫兵,他们冻得脸颊通红,口中呼出的哈气也都凝结成了白雾。
此时,大帐内燃烧着熊熊的炉火,一名干练有素的中年男子挺直腰板端坐在主位上,正聚精会神地奋笔疾书。他名叫裴矩,这次出征被授为杨广的元帅府记室,虽然已年满四十岁,且上唇蓄着绒绒的短须,但看起来却是一副精力充沛的样子,与那二十几岁的年轻人别无二致。
杨广恭敬地站在旁边,心思专注于裴矩的笔下,见一整面白纸被他写满,立刻躬身挪动长卷,把纸张的下一面平整地铺在案上,完全是一副礼贤下士的姿态:“我这檄文之前草拟时写得有些乱,多亏有裴记室替我誊抄,真是辛苦了。”
裴矩润了润笔,然后继续书写,他虽是目光如炬地盯着纸面,却又微微牵动嘴角,缓缓道:“元帅客气了,这都是我的分内事。”
片刻后,一袭长文终于写完,裴矩站起身双手端着那几尺长的纸张,小心翼翼地呈给杨广:“请元帅审阅,可有不满意的地方。”
杨广迫不及待接过来,他低头审视着那写好的檄文,眸中闪起兴奋的神采:“裴记室的字当真是工整秀丽,写得很好嘛!”
裴矩下意识微笑了一下,但却没有说话,只是静默在一旁,目光随着杨广而动,见晋王慢慢挪动着手上的纸张,他赶紧帮忙托住卷首。
杨广没有被裴矩细心的小动作打扰,他边看边絮絮念叨着:“待会儿给高长史和王司马过目一下,看看他们有没有意见。”
话音刚落,高颎和王韶便掀帘进入帐中,齐齐问候道:“元帅!”
杨广闻声抬起头来,脸上随即浮现出灿烂的笑容,紧接着双手端着长卷迎了上去:“二位大人来得正好,我写了一份给对岸尚书令江总的檄文,你们看看这言辞是否妥帖。”
高颎作为皇帝的心腹,又是军中实际掌权最大的人,自然得到所有人的重视,只见王韶向杨广使了个眼色,然后又礼貌地招呼道:“长史大人,还是先坐下来,再慢慢看吧!”
年轻的杨广这才察觉到自己考虑不周,急忙连连改口:“对对对,高长史请就坐。”说罢,他便将誊写檄文的长卷铺到了桌案上,识眼色的裴矩立刻过去帮忙理平。
高颎脸上始终挂着谦和的笑容,不过他也没有客气,点了下头后就径直坐到了案台前。借着微微摇动的烛光,高颎低下头开始凝眉细读,裴矩独自默默收拾着桌案上的笔墨,杨广和王韶则立在两侧。
因那王韶上了年纪,身子骨并不健朗,杨广不忍他弯腰与高颎挤在一起,于是便总结了一下自己所写的内容:“我先从东汉末年开始追记南北分裂的历史,同时陈述四海之内不可并存两帝的天理,然后又从四个方面分析陈国必亡、我大隋终将一统天下的原因,最后敦促陈宰相江总认清形势,希望他能臣服王师。”
本来低着头扫视檄文的王韶下意识抬起脑袋,正好对上杨广自信满满的目光,自然心领神会,他慈祥地看着晋王,边仔细聆听边满意点头,直到对方讲解完毕。王韶见高颎仍在逐字逐句地认真检查,随即看向早已收拾完桌面的裴矩,意味深长地问道:“裴记室,你觉得元帅的檄文写得如何?”
裴矩心中倒是平静,他沉着脸不苟言笑,恭谨又严肃地讲出自己的看法:“此文如行云流水,一气呵成,既华丽又有气势。虽然陈军不会因读了此文就望风附降,但也可以瓦解他们的斗志,而鼓舞我军的士气。”
这时,高颎终于检查完全文,他打断了正想回复裴矩的杨广,侧过身对其沉吟道:“晋王殿下确实是文采斐然啊,写得很好,不过我觉得可以让随军的行台尚书薛道衡再帮忙润色一下。”
杨广眸色微凝,没有从高颎口中得到极佳的赞扬,不免有些失落的小情绪,但转瞬间又坦然接受,谦逊地回道:“也好,也好!听闻薛道衡才思敏捷、善作文书,还是长史大人考虑得周到!”
下一刻,只见高颎忽然站了起来,将主帅的位置让给杨广,然后以属下的身份禀告道:“殿下,根据各路总管的汇报,镇守在广陵的贺若弼大军和镇守在庐江的韩擒虎大军已部署妥当,眼下只有燕荣的大军还在海上。”
这短短的两句话立刻令帐内的气氛变得深沉,杨广思索着下意识坐到了案台前,他轻轻敲着桌面,幽幽道:“这个不急,海军负责策应,待我们正式渡江之时,他们再由东海入太湖即可,现在需要等上游和中游先行出击,我们能做的只有枕戈待旦了。”
在场几人神色各异,却纷纷点头,之后他们又慎重地聊了几句军事部署,高颎便以找薛道衡为由离去,裴矩见没有什么事也自请告退,帐内只剩下杨广和与他亲近的王韶。
与晋王单独相处,王韶终于放松下来,他拾起案上的檄文,一边通览一边语重心长地提点道:“那薛道衡确实是个人才,最难得的是他懂得识人、有远见,殿下应该多加重视啊!”
杨广也不见外,整个人懒散地活动着筋骨,同时好奇地询问:“哦?王仆射此话颇有深意啊,可是对薛道衡有什么看法?”
王韶抬起头,目光中衔着凝重的神色,他小心地将檄文放回案上,然后诚恳地谆谆善诱道:“这个薛道衡早年仕齐时,曾详述备周之策,然齐后主并没有重视,终被周所亡。前些年讨伐三总管叛乱之时,薛道衡正在蒋国公梁睿麾下,梁睿平定了王谦,深得蜀地百姓之心,恩威卓著、声望颇高,薛道衡却劝他带头上表,请当今圣上为帝。后来,梁睿又再三请求归京,功成身退后闭门在家,如此知进退之举,可是深受薛道衡的指点啊!”
杨广暗暗思量着,不由点头感慨起来:“蒋国公确实比王谊明智多了!如此看来,这薛道衡也是个有意思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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另一边厢,高颎在军营中转了几圈都没找到薛道衡,本来已经放弃了,最后竟意外地在江边发现了他的身影。
迎着呼啸涌动的狂风,薛道衡独自一人负手而立,他身姿挺拔,如顽石般岿然不动,但月白色的衣袂却被吹得上下翻飞。
高颎放慢脚步悄然靠近,待到薛道衡身后,与他注视着同样的方向,轻声道:“开皇元年也是一个腊月,我随大军驻扎在江阳,有一晚我就如玄卿当下一样,久久伫立在江边。”
年近五十的薛道衡波澜不惊,几缕银丝混杂在黑发之中,非但不显苍老反而格外提神,不经意间便显露出些许清高文人的气质。他回过头看到高颎,恭敬又从容地行了一礼:“长史大人好。”
大风吹得高颎双目有些不适,他微微眯着眼睛,随口关切了一句:“这滚滚长江总是带给人无限的忧思啊!不过江边风大,玄卿可要注意保暖。”而那薛道衡似乎并无心思与他寒暄,只是轻轻点了下头,便转过身继续凝视江水。于是,高颎也不再客气,直截了当地问道:“玄卿觉得此番举兵能否克定江东呢?还请大胆明言!”
薛道衡猛地一甩袖,又将手背到身后,同时不假思索道:“南北分裂已久,战争不息,否终斯泰,以运数言之,确是到了统一的时候。有德者倡,无德者亡,自古兴亡皆由此道,我大隋圣上躬履恭俭、忧势庶政,而陈叔宝却沉溺于峻宇雕墙、酣酒荒色,有道伐无道正乃人心所向。而且,为国立体在于用人,陈主重用小人,将领无才,料想作战能力也是有限。再加上陈军甲士总共只有十万,还要从巫峡分散至沧海,如此势悬力弱,怎能敌得过我五十余万大军呢!”他的这番言论说得语气平平,面上的表情也如寒冬的天气般,没有一丝温度。
月色朦胧,惨淡的微光之下,高颎无法看清薛道衡的面容,但却目不转睛地盯着他的脸,牵起一丝若隐若现的笑:“玄卿此言事理分明,当真令人豁然开朗,本以为你只是文才卓著,没想到也深通谋略之道啊!”
薛道衡迎着朔风,昂首道:“长史过誉了!”他没有再与高颎对视,高颎也没有再多言,二人的目光不约而同地放远,仿佛可以穿过黑夜的迷雾,看到心中的那座城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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同一时间,秦王杨俊率三十总管,水陆十余万进屯长江中游汉口,向陈军大将萧摩诃等人发檄文做出最后通牒,大有即刻渡江的架势。陈主得知后,急令驻扎峡口的周罗睺率上游诸军回防,以荀法尚部劲卒数万驻鹦鹉洲,与杨俊大军隔江对峙。
陈军一经调动,驻军长江上游的清河郡公杨素立刻抓准时机,率舟师自永安东下三峡。现下,浩浩荡荡的战船舰队正列阵行进至流头滩,此处河道狭窄曲折,湍急的水流如猛兽般汹涌,整个水师只能放慢速度,缓缓前进。
隋军舰队主要由数千艘黄龙船组成,每艘可容纳士兵百人,在这绵延不见尽头的队伍中,偶尔夹杂着几艘显眼的五牙楼船。此大舰可容纳八百余人,船面上有五层楼,高百余尺,前后左右安置了六个五十尺高的拍竿,船身四周飘扬着大隋的旌旗,气势格外壮观。
位于队伍中后段的一艘五牙楼船上,元帅杨素正昂首伫立在舰首。因为此船足够大,所以船身相对平稳,杨素丝毫没有晕船的感觉,他悠悠地捋着胡须,仔细观察着两岸的景色,若不是心中记挂战事,倒也算一趟怡然自得的出行。
果然,这份安宁并没有持续太久,一名四十余岁的中年男子低着脑袋快步向船头走来,甲板吱吱作响的声音打断了杨素的思路。他不疾不徐地转过头,见来人是自己的司马李安,随即又继续看向渺茫的江面,轻轻呵了一口热气后,才淡淡地问道:“玄德,前方行军可还顺利?”
船头的风吹得李安浑身颤抖,他强忍着刺骨的寒意,严肃禀道:“回元帅,前面将至狼尾滩,据探报由陈将戚昕率青龙战船百余艘、战士数千人坚守。”见杨素面色暗沉,一副若有所思的样子,李安不由攥紧拳头犹豫了一番,半晌后才小心翼翼地接着说:“元帅,我军将士多为北人,不善水战,不少士兵已有晕船症状。”
杨素将目光放得更远,可那陡峭连绵的青山却是一望无际,直到与水天融为一体。他皱着眉头咬了咬嘴唇,但眼底却泛起一抹狡黠的色彩,沉着冷静地分析道:“这场仗怎么打确实是个问题,此处地势险峭、滩流迅激,完全易守难攻,我们的战舰虽大,也是发挥不了作用啊!”
听过元帅此言,李安心中更加忐忑,他细细思考了一会儿,终于还是忍不住,缓步挪到杨素近前,紧张地说出自己的建议:“不如我们渡江去吧,若是到了陆地上,将士们定勇猛过陈军。”
杨素的态度异常冷淡,他轻轻一挥手,面无表情道:“按照陛下的部署,我们须至汉口与秦王大军会合,再由秦王节度,不可在此地渡江攻城。”
李安的情绪稍微松弛了些,他不急不躁,耐心解释道:“并非为了攻城,属下的意思是,我们可以水陆并进,趁陈军轻我而不备之时,我们先发制人,突袭他们江岸的大营。”
杨素猛地一扭头,凌厉地紧盯着李安的双目,直到对方发怵地低下脑袋,他才眯着眼睛沉吟道:“确实是个好主意!先传令下去,让刘仁恩率甲骑沿江北西进,以驰援我部。待他们到白沙后,再选一天夜里,命王长袭引兵乘舴艋渡江,去偷袭戚昕别栅。如此一来,我军主力水师便可以趁夜色衔枚开进,实施正面突破。”
“元帅此番部署甚是周全,我军定能顺利拿下狼尾滩。”李安舒了口气,心中顿时涌起万马奔腾般的激昂斗志,甚至身体也不再觉得僵冷,他很庆幸自己也能在统一南北的功劳簿上留下一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