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惠风和畅,两个人立在两面朱墙见的夹道里,日光兜头罩下来,像极一张无形的网。她还有些怔怔的,小巧的鼻头圆润而通红,抬头望他,迟声道:“和你在一起,我不懂司业说的是什么意思。”
白泊奚是一个儒雅的人,举手投足都让人觉得赏心悦目。他伸手将她的耳发捋起来,和声笑道:“殿下不想和我在一起么?你从十四开始就拜在臣门下,两年有余的朝夕相对,你的心思,难道臣看不透么?”
她听后大惊,眸光中泪意闪动,“你若早知我心意,当初又为何要眼睁睁看我出嫁?”
他嘴角微沉,握住她的双手摁在心口的位置,面上浮现出一丝痛色,道:“那时臣没有别的选择,若殿下不出嫁和亲,慕容弋不派兵增援大梁,一切就都完了。臣原本想忍痛割爱,如今看来是不必了。”他的声音低下去,变得寒彻骨缝,“慕容弋欲取梁国,不是个能够让殿下依托终身的人,只要殿下下定决心,伺机取了他项上人头,所有难题都会迎刃而解。”
她流下泪来,目光在他眉眼间流转。听司业的语气,他心中是有她的,当初让她出嫁是为了解梁国燃眉之急,这样的消息自然令她欢喜,可欢喜之外似乎还有着什么,浅浅淡淡的一丝,让她捉摸不透。白泊奚的话没有错,她是梁国公主,慕容弋若真的要攻打大梁,他便是她的敌人,伺机杀了他,确实是最直截了当的解决方法。
她觉得脑子隐隐作痛,皱紧了眉头,面上很犹豫:“司业既然了解慕容弋,便该晓得他的心机有多深沉。我远远不是他的对手,怎么可能杀得了他呢?”说完细细一想,又觉得事情有些蹊跷,因问他说:“司业,皇父得来的消息可靠么?其中会不会有诈?”
白泊奚在她面上细细地端详,忽然开口唤她的名字,半眯了眸子试探道:“沉锦,我是你的司业,是你属意的人,你难道不相信我么?”
她连忙朝他摆手,急切地跟他解释:“我怎么会不相信你!司业是天底下我最信任的人,我只是觉得古怪罢了……”
他轻轻笑起来,指尖摩挲着她细嫩的掌心,缓声说:“消息已经证实过,千真万确。”
沉锦仍旧很担心,“可是、可是我怕自己真的杀不了他……”
“殿下恰恰错了,你是他大胤皇后,是慕容弋的枕边人,取他性命,没有人比你更容易。”说着白泊奚复挫败地叹一口气,放开她的双手转身,攥拳狠狠砸在墙壁上,狠声道:“我原想潜入宫中与你互相照应,可那日宣和阁中,我的身份似乎已经被他察觉,这个计划只能作罢。若非形势所迫,我绝不会将你置于这样水深火热的境地……”
她被唬了一跳,拉过他的右手查看。关节处一片鲜血淋漓,她觉得心疼,含泪道:“你不要自责,我知道你也身不由己,何苦这样折磨你自己呢?我明白你的意思了,一旦有时机,我一定会动手的……”
他回过身来将她抱得紧紧的,叮咛道:“丫头,小心驶得万年船,无论如何,你必须确保自己的安全,一定不能被慕容弋察觉,否则功亏一篑,知道了么?”
她用力地点头,忽然想起一件事来,又疑惑道:“对了,司业怎么会在长公主宫里?她为什么会答应带你来见我?”
白泊奚道:“慕容璐曾欠我一个恩情,此事说来话长,我将来再告诉你。我告诉她我是你梁宫的司业,对你倾慕已久,错过了你出嫁,想见你最后一面,她这才答允我来与你相会。你切不可露出什么破绽来,知道么?”
沉锦缓缓颔首,“这么说,长公主并不知道慕容弋要对大梁兵刃相向么?”
他说是,抬手抚上她的面颊,柔嫩的肌理,仿佛吹弹可破,“可即便如此,你也不能认为她就是好人。慕容氏的人,个个都不是省油的灯,不能有半分的掉以轻心。我不能在宫中多呆,不过你放心,我会在朱墙外头守着你,待时机成熟,必定带你回大梁。”
“嗯,我等着。”她说完看了看天色,抹了把脸上的泪痕便朝他道,“你快走吧,莫教长公主起了疑心。”
他发力握了握她的手,目色复杂难言,未几方回身大步离去。沉锦抬起双手将面上的眼泪擦拭干净,强自将思绪平复下去。不多时听见有人喊她,回头去看,只见长公主已经款款地过来了。
慕容璐在她面上打量,见她眼底赤红,不禁疑惑,“皇后哭过么?”
她心头极快地思量了一瞬,别过脸去嗯了一声,换上副怅然的口吻,道:“我听司业提起梁国,有些思念家人。”
闻言,长公主做出副了然的神情,拉过她的手轻轻拍她的手背,劝慰道:“皇后伤情,我心中理解。其实你来了大胤,嫁入了慕容氏,君上是你的夫君,我是你的长姊,我们便都是你的家人才是。”
她眼底划过一丝黯色,再抬眼时面上却无异了,只是笑容温婉道:“长姊教诲的是,沉锦记住了。”
宁毓同一众宫人在宫墙底下等了许久,直到脚脖子都站得发酸,才觑见两个主子从远方缓缓走了过来。紧着的心口总算舒缓上几分,她们暗自思量,脚下一动连忙朝皇后迎上去,捕捉痕迹上下打量一番,见毫发无损,方算是完全松下一口气。
沉锦心头有些迷惘,不明白事情怎么会突然变成这样。自她来大胤和亲,就是在一步步走投罗网,慕容弋设下一个天大的局,她只是万千棋子中的一颗。他是个野心勃勃的帝王,大胤的江河土地满足不了他的*,所以他要征战,也要屠杀。
虽然不曾直面过战争,然而她却晓得战争是多么残酷。一将要功成,付出的代价尚且是万骨枯,遑论帝王了。如果真的打仗,必定会饿殍千里,伏尸百万。
杀人诛心。战争的症结在大胤,而大胤的症结,在慕容弋。只要他死了,一切的悲剧就都不会发生。
她的双手在广袖底下紧紧收握成拳头,心中暗暗下了决心。这时听见长公主的声音从旁边传过来,轻柔祥和,道:“陪着我走了这么久,皇后想必也累了,早点回去休息吧。”
她淡淡地笑,“我改日再同长姊小叙。”说完转身,扶了宁毓的手便往未央宫走。从百花园绕出去,前方是一条游廊,窄而长,曲曲折折数道回转,她不急不缓地往前走,低垂着头,似乎心事重重。
宁毓觉得古怪,压着声音问她:“怎么了么?长公主同娘娘说了些什么?”
她侧目看了一眼身后跟着的一众人,有跟从她自梁国来的,也有入大胤之后内宫监分来的。不知根底的人信不过,许多话不能此时说,她只是摇头,决定另待时机再同宁毓细谈,口里因道没什么,“并不是什么要紧的事情,闺房里的闲谈罢了。”
宁毓半信半疑,琢磨了一瞬回过味来,也不再发问了,只沉声应个是随着她往前走。
大胤宫中栽种了柳树,阳春布德泽,时值早春,柳树抽了新芽。虽暂未得见万条垂下绿丝绦的盛景,也足以彰显出蓬勃生机了。沉锦一面观望一面朝前徐行,仰头看柳树的高顶,一张脸全然地暴露在日光下,温暖和煦。
又是一道回转,她提步走过去,将好同另一行人不期而遇。她抬眸去看,只见领头的人一身阔袖冕服,握串珠手件,檀木珠圆润而光滑,一颗颗在那如玉的指尖依次徘徊过去,他走在太阳底下,仿佛能发光似的璀璨。
今上这时也抬起眼,一眼瞧见面目怔忡的皇后,神情却没有丝毫的惊讶,仿佛是意料之中。
皇帝缓缓朝皇后而去,日影微移,投落在他重台舃前的青砖上,像流转的华光。皇后微微垂下头,领着一众宫人朝他福膝,柔顺道:“参见君上。”
他请她平身,她言谢直立起来。陈高心头略琢磨,今上一贯喜欢同皇后独处,自然不能留着一群不相干的人碍眼。他在一旁朝宫女内监们递个眼色,诸宫人复静谧无声地退了下去。
知道了那样的事,沉锦实在不知道该用什么的心情来面对他。她觉得自己是厌恶他的,并且绝非一点半点,而是深入骨头缝。她觉得疲累,暂时没有精力同他斗智斗勇,此时甚至连说句话都不想,敛裙欠身道,“君上,臣妾有些累,想先回宫休息。”
他闻言缓缓点头,应好,“朕送皇后回去。”说完拂袖一比,颇有几分君子的姿态,朝她道:“皇后请。”
这个举动有些出乎她意料,沉锦心头皱眉,也不搭理他,只转过身径自往前走。既然他想送,那就让他送吧,毕竟整个大胤宫都是他慕容弋的,她也没道理拦着不是。
皇后在前头走,今上在后头跟,委实不成体统。二人所经之处,引得众宫人纷纷侧目,面面相觑。
她脚下大步流星,有种想要将他远远抛下的意味,裙摆上的玉珏相撞叮当作响,清脆而悦耳。然而今上人高腿长,一步抵得上她好几步,于是她在前方气喘吁吁,他跟在后方缓步从容,情形变得有几分滑稽。
忽然吹起一阵风,她耳后的黑发飞扬起来,从他的面颊扫过去,极淡雅的清香,在鼻尖转瞬即逝。
他蓦地伸手将沉锦拉住了,她脚下的步子一顿,回过头来,语气不善:“君上怎么了?”
慕容弋也不说话,只是眸子定定望着她。她被看得有些发窘,他却缓缓俯下了身子朝她凑过来。沉锦骤然慌乱,出于本能地想要往后退,然而手臂被他紧紧握着,宽厚有力的指掌,教她动弹不得。
“君上……”她呼吸都一滞,眸光闪动,刚要说话,却见他伸出手,从她的头顶上拂落了一片青绿的玉兰树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