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方才有外人在,只能拼命强打精神,合上宫门转过身,背靠着冰凉的门板,沉锦顿时觉得疲累不堪。
绿熏殿里静谧无声,甚至是有些许死寂,她感到古怪,在宫里伺候的奴才,向来都是容易惊醒的。夜太凄冷,禁宫里多的是难以安眠的主子,做奴才的自然也不敢睡死,久而久之便都睡眠浅了,今夜倒着实奇怪。
夜风吹过,扫过脖子根,呼啦进一股子冷气,冻得沉锦一个寒噤。她抬手摸了摸脖子,仍旧抽着疼,疼是好的,至少让她感到脖子还在,自己也还真真切切地活着。想起那双寒意彻骨的眼,慕容弋俯视她的眼神,几乎让她生出自己是个死人的错觉。
今晚出了这样的事,她很彷徨,不知将来该怎么办。他知道了她同白泊奚的事,也知道了她要刺杀他,那他会如何处置她呢?那时在桃林中,她原以为他会毫不犹豫地拧断她脖子,可他却没有,为什么?
她从未见过慕容弋那样愤怒的模样,但是奇迹般的,自己居然活了下来,为什么?
没由来的,脑仁儿里一阵钻心地疼,她闭上眼发狠地去揉捏太阳穴,尖锐的指甲扎在皮肉上传来阵阵刺痛,好一会儿头疼渐渐平息,她徐徐睁开眸子,眼底盛满莫名的凄怆,使力扶了门柱站起来,双脚像是灌了铅,沉重得不像自己的。
突然很累,累得什么也不愿去想了,她拖着疲软的身子走进寝殿,跌坐进软榻里,连衣裳都来不及脱下便闭了眼。
浑浑噩噩的一整晚,她在光怪陆离的梦境中沉浮,时而面对慕容弋,时而又是在大梁,她是个十岁的孩子,伏在慈家的膝头,慈家的手温暖柔软,拂过她的发,一下又一下,时而又看见大梁春令时节的百花,桃红李白,迎春满枝,随风微摆……
次日辰时许醒来,她对着镜子打量自己,将身上沾了泥土同草叶的衣裳换下才唤人进来。宁毓还伤着不能下地,一众宫人由寿儿领着入殿来,她朝她们看过去,只见几个姑娘俱哈欠连天,一副困倦得不行的模样,心下不免奇怪,蹙眉道:“你们这是怎么了,昨儿晚上没睡好么?”
寿儿揉了揉酸软的肩背,伸手给她顺了顺发,说话的声音有气无力:“奴婢也不知怎么了,大清早起来老犯困,明明昨儿夜里睡得挺沉的啊……”
她闻言眉头越皱越紧,忽地想起昨晚司业曾潜入她的寝宫,难道……难道是他给绿熏殿的宫人都下了迷药么?思及此她心头生出几丝疑虑,在她的印象中,司业一直是个读书人,擅琴棋书画,斯文儒雅,可昨夜里她又亲眼见到他飞檐走壁……怎么他又会功夫又会使药么?
正纳闷儿,又听寿儿那丫头惊乍乍地叫唤起来,指着她的颈项道:“娘娘的脖子怎么了?”细细一看,禁不住倒吸一口凉气,白皙柔嫩的皮肉上横亘着五道青紫的指痕,看起来格外狰狞而醒目。寿儿吓坏了,颤着声儿道:“这是指痕?谁吃了雄心豹子胆敢这么对您?”
此言一出一室俱寂,一众丫头又惊又疑,纷纷顺着她手指的方向朝皇后看过去……然而入目的只是绣了金线的衣领子了。
沉锦面色微变,匆匆拉高了领口将脖子整个遮盖住,侧过眸子狠狠瞪了寿儿一眼,斥道:“本宫看你昨晚上睡糊涂了,哪里来的指痕?”说完朝她递了个眼色,“还不继续给本宫梳头?”
寿儿的脑子不及宁毓好用,可好歹是在皇宫里呆了近十年的人,察言观色的本事当然有。见皇后这样的反应,她登时回过神来,太阳穴突突跳了两下。能这么对主子下狠手,又能令主子不敢声张的人,天底下就只有一个……
她抿了抿唇,歪着头将眼底的泪水往肩膀上蹭了蹭,笑了笑,“是奴婢眼花,奴婢眼花了,娘娘别生气。”说完便不再开腔,拿着篦子认真替皇后梳头。
沉锦从镜子里看着寿儿,那丫头微垂着头,眼底红红的,一副想哭又不能哭的神情。不由心头叹息,知道她是心疼自己,略想了想,又探首在首饰奁里看了看,皱眉问屋子里的其它宫女:“你们看见本宫的琉璃耳坠了么?”
一众丫头登时一愣,面面相觑纷纷摇头说没有。
她眉头深锁,故作焦急地拍了把膝盖,“坏了!那耳坠子是长公主送的,弄丢了可不行。”言罢转过头吩咐她们:“昨儿本宫还戴着呢,兴许落在宫里其它地方了,你们快去找找。”
几个姑娘应个是,连忙放下手里捧着的衣物首饰撤了出去,替皇后找那莫须有的耳坠子去了。
众人离去,寿儿终于忍不住了,手上的动作一顿,“娘娘,昨晚上宫里的人都睡得死,是不是君上来过?您脖子上的伤是君上弄的,是不是?”
她不能对寿儿说实情,只好不说话算是默认。
寿儿见状直气得跺脚,包着两汪泪狠声骂道,“欺人太甚了!不把您当人对待么?手上这么没轻没重,又掐的是脖子,这不是成心要您的命么?”她气急败坏,略平复了几分又蹲下来小心翼翼地察看沉锦脖子上的淤痕,痛心道:“一定痛死了,姓慕容的干嘛这样啊?”
她觉得寿儿说得有些过分,她想要他的命,慕容弋能留自己一条命已是万幸中的万幸,然而多的话不能解释,她只好低低叹一口气捉住寿儿的手,安抚道:“别这样说君上,其实是我有错在先……”
寿儿听了大感惊讶,瞪大了眼不可置信地看着皇后:“娘娘您怎么了?您不是最讨厌君上的么?怎么帮着他说话了?”
经寿儿这么一提醒,沉锦才有种恍然大悟的感觉。她愣了愣,是啊,自己不是最讨厌他的么……他十恶不赦,甚至还差点让她丧命,她为什么会替他说好话?
思绪骤然混乱起来,她很迷茫,张了张口又不知说什么,只好不说话了。见她低眉垂首一味沉默,这模样,寿儿觉得简直是太离奇了,等会儿一定得去外头看看,太阳是不是打西边儿出来的……
“行了,您不愿意说就算了,”寿儿无奈,直起身道,“只是这伤不能不管不问的,奴婢去找些药来给娘娘擦擦……”
将将打起门帘,迎面便撞见一个匆匆而来的内官,寿儿定睛看一眼,很是白净年轻的一张脸,十五六上下,她觉得这厮脸生,便试探道:“请问公公是?”
那少年显然是个圆滑的人,他咧嘴一笑,朝寿儿呵了呵腰,“寿儿姐姐好,小的叫兰宗,是陈公公的干儿子,过去在银作局当差,前些日子才被施派去侍奉君上。”
原来是掌印太监的干儿子,在御前伺候的人。寿儿哦了一声,稍稍客气几分,含笑问,“兰公公寻皇后娘娘有事么?”
兰宗笑眯了一双丹凤眼,“今儿天气好,君上要上山狩猎,特意吩咐奴才来请皇后娘娘一道去。”
闻言,寿儿心头一沉。这个姓慕容的还真是会折腾,昨晚上才掐娘娘脖子,才翻过一夜便又要请娘娘一道上山狩猎?简直令人匪夷所思。她如是想,面上却分毫不显,仍旧满脸笑容,只淡淡道,“我省得了,这就去请娘娘,只是娘娘还没梳妆完,公公稍待片刻。”
兰宗嗳了声,便见寿儿折返回了寝殿,他在外间等了会子,未几便有个清秀的宫娥奉上了茶水来。
宫里都是精细的人,谁都知道掌印太监是今上跟前儿的红人,这位是掌印的干儿子,大家都心知肚明,即便同在大胤宫中为奴,却也是有高低之分的。不知过了多久,里头传来一阵轻盈的脚步声,再抬眼时只见一个明媚纤细的美人已经扶了寿儿的手款款走了出来。
兰宗连忙朝皇后伏地跪下去,“奴才兰宗给皇后娘娘请安,娘娘万福金安。”
皇后姿容无双,略施薄粉便已绝艳,她侧目朝兰宗微微一瞥,唇角挂上一丝淡淡的笑意,“听寿儿说,公公是奉君上之命,请本宫一道去狩猎?”
他应声是,“君上是这么吩咐的。”
沉锦不着痕迹地皱眉,愈发不懂慕容弋的心思了。出了昨晚那样的事,她以为他会万分厌恶她,应当不会再见她才是。原本还觉得庆幸,老实说,她也不知该怎么面对他。没想到,他会邀请她一道去狩猎。
不想去,但是不能拒绝。今上给的旨意,若推脱不去,说不定会令原本就不妙的情况更加糟糕。
她百般无奈,却也只得强行挤出一个笑,“君上有心了,有劳公公带路。”
兰宗弓着腰杆儿给她比手说请,“娘娘随奴才来,君上在松风门等着您呢。”
松风门是这处避暑山庄的入口,她略思索,便跟在兰宗身后出了门,弯腰上了步辇。几人徐行了约莫一炷香的光景,便听见外头的兰公公道了声落辇,接着一只素白的手从外头打起帘子,寿儿探首进来,“娘娘。”
她扶了寿儿的手下来,抬眼看四周,山林中万籁俱寂,东边泛起的一丝丝亮光,浸润着远处浅蓝色的天幕,美如画。
忽闻马声嘶鸣,沉锦循声看去,只见不远处一匹高大的骏马飒踏疾奔,如风又似电,铁蹄翻腾,红鬃飞扬。那匹黑马朝着她的方向驰过来,在离她几步远的地方急急收缰停下。
带着马匹臊气的风刮过她的面庞,马背上的男人着明光甲,长袍猎猎,高大的身躯逆着光,使人看不清他的面容,只依稀可见一个挺拔伟岸的轮廓,如神祇临世。
沉锦呼吸一窒,但见他五指间握着缰绳,轻缓地踱到她身前,朝她投来居高临下的一瞥。
莫名的,她在这时候居然感到一丝不安,正迟疑着要不要先开口说话,一只手伸到了她眼前,修长的指节,白皙如玉。
“上来。”他的声线清冷如水,平静如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