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初升的日光柔软和煦,透过窗纸,把一桌子丰盛酒菜照得透亮可爱。只有其中桌角堆着两个空碗,一滩水渍,看起来不太整洁,那是让武松刚刚喝干的——体力透支得有点厉害。
孙雪娥还趴桌子上睡。蒙汗药的药劲儿还没太过去。
潘小园则已经在孙二娘的店里美美的休息完毕,精神抖擞,看看武松,又看看孙二娘,有一种自己已经混进大侠圈子的自豪感。
美中不足的是,头发里还时不常的掉下来几块土渣儿,肩膀上还粘着几片碎叶儿,手背上也给擦出了一道血丝儿。武松肯定知道孙二娘这里有这么坑爹的陷阱,他却一个字没透露!
潘小园心大,眼下转危为安,生不起气来。再者,看到武松一端碗,手掌手腕上明显的搏斗痕迹。武松手比她的大一圈儿,手上的血丝口子也比她的长得多,总算给她找回一点平衡感。
也倒是武松看她狼狈,欲言又止,欲盖弥彰地解释了一句:“当时紧急,来不及说。”
见她没答,又问一句:“是你要这些人扮成官兵的?”
潘小园依旧不理他。如果孙二娘手下的流氓小混混以本来面目前来增援,就算人数再多一倍,也不一定能把明教那些人吓跑,可能反倒被来个反客为主一锅端。而潘小园自然知道,明教方腊早有反意,因此碰上官兵,必然会心虚低调,避免冲突。
其实她只不过是提了个建议,那些小喽啰们倒都挺入戏,你一句都头我一句提刑,就差把各自封为总兵将军了。这些人眼下让孙二娘赏了两桌子酒菜,正在外面大呼小叫的吃,口里还称兄道弟,叫着各自的官衔呢。
武松沉默半晌,又跟她说了第三句话:“这次连累你了,对不住。”
这似乎是他头一遭跟她为了什么事儿道歉。潘小园有点受宠若惊的感觉,想着是不是该拿捏一下子,跟他诉诉苦,哭诉一下一路上的艰辛难过,也让他觉得自己不容易?但看着他那副诚恳的模样,不知怎的又心软了,转念一想,大侠嘛,也许不该斤斤计较。于是大度地挥挥手,表示区区小事,何足挂齿。
孙二娘一手端了碗酒,看着武松就笑:“早就听说武兄弟你朋友遍地,人见人爱——嘻嘻,这两位小妹妹,什么人啊?”
潘小园赶紧往座位后面缩了缩。孙二娘八卦起来也与众不同,单刀直入,丝毫不给人喘息之机。不知这次自己是女捕头,还是女侠?
武松也知道孙二娘是打趣,十分配合地回:“一个亲妹子,一个表妹子,你看哪个是哪个?”
孙二娘扑哧一声,拣出潘小园头上的一片树叶子,又看看孙雪娥的鼻涕泡儿,嫌弃地一撇嘴,“嘴上功夫还得再练练,三岁小孩都骗不过去。”
武松微微笑了,立刻改口:“说错了。两个都是我手底下人质,这就要拿去换钱的。”
孙二娘大笑道:“这还差不多!像是条汉子!”
潘小园听傻了。这算是什么黑话,江湖切口?
看到武松一本正经地开玩笑,忽然觉得这个人有了一点熟悉的陌生。这么多天过去,哥哥去世的阴霾终于慢慢从他眉头上消失了一点点;这种江湖儿女不拘小节的生活,似乎才是他应该有的样子。而过去在阳谷县,那个严谨奉公、不苟言笑、压抑着的武都头,恐怕只是他一生中白驹过隙的一个片段。
孙二娘显然觉得这样的武松才是常态,继续逗他:“想不到武兄弟在山东河北鼎鼎大名,居然也知道小店——那怎的以前都不来光顾,偏偏遇到对头的时候,才想起来求我们呢?”
武松略显尴尬,还没想好怎么答话,孙二娘已经放下酒,拍手笑开了:“哈哈哈,开个玩笑,你瞧你!小店本小利薄,要接待你这种人物,少不得次次都得请客,你呀,以后少来烦我!”
武松也笑了,笑出十分豪爽,站起来,朝孙二娘恭恭敬敬地一揖:“这次多谢大姐拔刀相助。武松对贵店也是闻名久矣,不知张大哥在何处,我也好拜见。”
不经意提到孙二娘老公,意思是玩笑差不多够了。孙二娘当然会意,喝一大口酒,一拍大腿,“他呀,外面晃,没个准儿!咱不等他,自己吃!”说着朝外面扬脖一喊:“阿狗,拿馒头来!”
“来了!”外面一声长叫,随即门后面蒸汽腾腾,端进来一个潘小园见过的最大的蒸笼。盖子一掀,里面十几个白白胖胖的带馅馒头,散发着新鲜的面香。
孙二娘首先拿起一个,拍开了,咬一大口,含糊着说:“吃啊,快吃啊。小店特色,祖传配方……”
孙雪娥一直趴在桌上,闻见香气,咯噔一下子醒了,鼻子皱皱,手摸到一个馒头,眼睛还没睁开,就放嘴里吃了一口,一边嘟囔:“这是谁做的,咸死了……”
武松看了一眼潘小园,朝那笼馒头努努嘴,自己也取了一个,放嘴边就吃。
潘小园眼睛有点直,眼看武松馒头就要入口,再也忍不住,一把给夺过来,在其他三人惊讶的目光中,战战兢兢地问:“我多句嘴,敢问这馒头……什么馅儿的?”
孙二娘大口嚼着一口馒头,咽下去,眼睛直勾勾地盯着她,幽幽地道:“你说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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潘小园觉得自己屁股生了根,坐在椅子上,左右挪动不得,似乎已经陷入了一个精心布置的天罗地网。眼睛转一圈,看看周围的三个人。孙二娘还阴沉沉地看着她;孙雪娥一副懵圈表情,“诶?”了一声,又咬了一口馒头,嫌弃地嚼几下。武松则是一副面瘫脸,嘴角不易察觉的在抽。
潘小园竟然有种松了口气的感觉。有孙雪娥垫底,起码自己不是第一个被坑的。
孙二娘自己先忍不住,扑哧笑了出来,越笑越停不住,最后发展为哈哈大笑,踢着凳子,捂着肚子,腰都弯了。
“哎哟哟,哈哈哈哈,武兄弟,小店的江湖传说,也不是让你到处乱传的啊,哈哈哈哈哈!你瞧瞧把人家小妹妹吓的!”
潘小园隐隐约约觉得自己有什么地方一直上当了。
武松忍不住笑了,问她:“你怎的知道,她家馒头都是人肉做的?”
潘小园还没想好怎么答,对面孙雪娥总算是醒了,醒来之后马上就活动嘴皮子,立刻接下茬:“人肉馒头店!哎呀我的妈,我家老爷就说过好多次啊!说在孟州道十字坡,有一个经年累月的黑点作坊,用人肉充作牛肉,客人来了,就用蒙汗药麻倒,地下室里就是黑作坊,人皮人腿挂满墙,活着就开剥!心剁成臊子,肝炖成汤,肾切片儿炒,就连那……嘻嘻,反正老爷拿这事吓过我好几次,吓得我连觉都睡不着!武都头,武英雄,十字坡在哪儿?咱们路上可得小心,千万别从那儿过啊!”
武松点点头,收了笑容,重复道:“嗯,你家老爷倒是挺懂江湖中事。”
明明是一句寻常得不能再寻常的陈述句,语气却让孙雪娥却不由自主一激灵,嘟囔道:“那是自然……”忽然想到什么,一撇嘴,“哼,不过如今我可不待见他了。不说啦,不说啦!”
孙二娘听孙雪娥描述得绘声绘色,眉花眼笑:“不得了,不得了,这就叫妇孺皆知,嘻嘻!”
潘小园真真切切地被她感染了,也忍不住小声笑起来,发展到前仰后合,最后终于抽抽着来了一句:“孙二娘,这法子,是你想出来的?”
也就是她被水浒传洗脑洗了太久,连最基本的质疑精神都忘了。什么人肉包子馒头店的传说,根本就相当于现代的朋友圈谣言嘛!
——震惊,河南人必看!孟州道十字坡的孙家酒店实为人肉作坊,已有三百余人有去无回!据幸存者描述,里面全是人腿人头,场面恐怖之极!做成的人肉馒头倾销各地,也许就在你的身边!千真万确,转给你爱的人,也许就能避免一桩悲剧!
武松见她突然开始傻笑,也不仅扑哧笑道:“你想明白了?”
如果人肉黑店的传说流传得那么广,连孙雪娥都会被吓得睡不着觉,那么若此事为真,要么孙二娘的店立刻被官兵查封法办,要么官兵懈怠放她一马,但南来北往的客人会自觉避免经过此处——又不是来自东土大唐的高僧,没必要上赶着去经历九九八十一难。
所以有点名气的人肉黑店,横竖都是倒闭的份儿。
可见能够长久经营的黑店必须保持绝对低调。但就算孙二娘的保密工作做到了极致,途径十字坡的客人接二连三地失踪,附近又没有景阳冈大虫背锅,三岁小娃娃都会立刻怀疑到她家酒店上。
再者,纵观十字坡,溪水边一大片枯藤老树,官道废弃已久,杂草丛生,就算是十足艳阳天,一进来,也会觉得平白暗了三分光线。周围穷山恶水,定居者寥寥,更别提那一天碰不上三四个的长途旅行客人。就算是给每个人都端一叠人肉馒头,所需的肉大约还用不完一条小腿肚子。
那么放翻所有客人的意义何在?人肉食材大大供过于求,处理和存放都需要成本,除非孙二娘自带随身空间,否则分分钟都是被丧尸淹没的节奏。
潘小园把她所想,挑主要的说了,又产生了另一个疑问:“那,那你要这人肉馒头铺的虚名儿做什么?”
孙二娘大笑道:“小妹妹脑子倒是灵光,我放出这风儿啊……”
刚要回答,外面小二几声招呼,原来是来了客人了。孙二娘赶紧停了高谈阔论,清清嗓子,抿抿鬓角,扯扯抹胸,对着碗里的酒,练习了一个矫揉造作的甜笑,扭着腰出去了。立刻听她在外面叫:“哎呀呀,客人远道而来,多有辛苦,来坐下喝碗酒,吃点馒头啊?”
武松使个眼色。潘小园非常有江湖经验地换了个座头,又把孙雪娥捅得转了半圈,三人围着角落里的桌子向里而坐,立刻就变成了一桌路人。
武松的馒头被她抢走,眼看还让她握手里,这才想起抢回来,嫌弃地看一眼,张口开吃。
潘小园用余光看过去。只见进来的是三四个粗壮汉子,都挑着担子行李,看样子是贩货的客人。其中两个人提着朴刀,上来就说:“不了,老板娘,俺们走得渴了,远近没有休息的去处。只想喝你点水,坐坐就走。”
说着,一把钱拍到了桌子上,几人分头坐了下来。
孙二娘一愣,赶紧把钱给人家捧回去,陪着笑说:“客人们既然赶路辛苦,何不在小店顺便吃了饭再走?小店有好酒、好肉。要点心时,好大馒头!”一面说,一面主动招呼外面:“阿猫阿狗,去灶上拿咱们的大馒……”
“不必了!”几个客人对望一眼,一个提着朴刀的汉子赶紧插话,看向孙二娘的眼神都充满了戒备,“俺们自有干粮。”
孙二娘也不再坚持,笑道:“既然客人看不上小店的吃食,那就请饮一碗酒再走。小店有十分香美的好酒,就是浑些……”
几个客人明显紧张了起来,又对望一眼。那个拿朴刀的汉子说:“酒也不要了。烦请打些井水来,凉着吃就行。”把那钱又推给孙二娘,意思是我们说了算,钱照付。
孙二娘只好让小二去井里打水。那朴刀汉子借口出去方便,一路上跟了过去,眼看着水丛井里打出来,一路无人经手,直接端到桌子上。又亲自去架子上取几个碗,一个个拿自己袖子抹了一番,这才向同伴一点头,几人端着几碗水,稀里呼噜地喝了个干净。
一边喝,一边朝潘小园那桌子偷偷瞄,看着桌上摆着的一大屉白馒头,露出复杂的神色。
井水解了渴,几个客人才纷纷从行李中取出干粮——蒸饼、烧鸡、烧鹅、腌菜——狼吞虎咽地吃了起来。孙二娘在旁边陪客,饶有兴致地问:“请问客人,你们的烧鸡是在哪儿买的?看着挺香嘛!烧鹅呢?”
几个人见孙二娘绝无可能再给他们下药,这才稍微消了警觉,其中一个道:“嗯,不过是坡下面一个挑着担儿卖熟食的,俺们怕……俺们怕前面没有酒家,饿肚子,因此早早就买来备着。”
还有一个也开始吐槽:“那小贩也真是心黑,吃食卖得忒贵,赶上别人家两倍的价了,又不好吃。可是,嘿,没办法,谁叫……嗯,谁叫俺们不知道你的店就在前头呢。”
孙二娘笑道:“哈哈哈!如今大伙认识了,下次你们可不用自备干粮啦!”
几个客人干笑:“这个自然,哈哈。”
吃完了烧鸡烧鹅,喝足了水,几个客人一刻也不愿意多耽,立刻上路走人。孙二娘欢欢喜喜的送出去,叫来小二,打扫桌子上的剩菜残渣。
潘小园立刻转过身来,满心膜拜之情简直赶得上那日目睹王婆一番骂人表演。
她小声问:“那卖烧鸡烧鹅的……”
孙二娘哈哈大笑:“都是我家分号!”冲外面一喊,“喂,阿五阿六,下一批烧鸡做好没有,别懒着,赶紧挑出去卖啊!嘻嘻,最近人多,记得涨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