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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一十七章 私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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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苏念雪从药庐回来的时候踏着漫天的霞色,她仰起头瞧了瞧天色,忽然间想起往常常听见的一句民谚。

    若是这么说,明日应当是个好天。

    她摸了摸自己小臂上缠着的纱布,嘴角轻轻勾起一个笑来。

    石汶家的小女儿不知何时自个儿寻到了这块地方,时不时地会瞒着家里人往这边跑,约莫是瞧着没赶她,石汶倒也没有刻意叮嘱她不许过来打扰。

    年幼的孩子尚不经事,不过似乎也是因为出身的耳濡目染,她也能看得出来晴岚双眼蒙住的纱布代表了什么,多数时候也不闹腾,就是在一边乖觉地趴着,到了时候自然会有人接她回去。

    晴岚今日并未同往常一般拿着墨尺琢磨剑法,她伸手把幼小的孩子抱了起来坐到腿上,不晓得从哪儿拿了纸笔教她认字。

    “你这样,也不怕误人子弟呀?”苏念雪敲了敲小院的竹篱笆,歪着头笑道。

    石桌前的女子闻声搁下了笔,把怀里的孩子放了站了起来,道:“会不会误人子弟,你来瞧瞧不就晓得了?”

    苏念雪笑着走过去,顺带着伸手揉了揉女孩的脑袋,有模有样地看了看道:“嗯,不错,有那么几分大家风范。”

    晴岚眉一挑,探身过去抬手在她鼻梁上刮了一下,应道:“少来。”

    阿婉眨巴了下眼睛看了她俩,水汪汪的一双眼睛里头像是有些疑惑。

    跟在身后进来的祈归见状翻了个白眼,一把将阿婉抱了起来,小声嘀咕:“干什么干什么,还有活人在这儿呢。”

    一边说着还一边把人家的眼睛给捂了起来,女孩子皱着鼻子挣扎了一下,扒拉开她的手指眨巴了两下眼睛。

    “阿婉,咱们可别打搅人家了。”觉察到孩子的动作,她松开了手,眯着眼睛点了下她的鼻尖,“我带你去找你爹,好不好?”

    女孩子摇了摇头,探着脑袋小声说:“想看,姐姐,医伤。”

    祈归闻言一愣,刚想开口却听得苏念雪轻笑了声。

    “无妨,让她看吧,也要不了多久。”她这般说着,伸手去解了白纱换药。

    晴岚合着眼,长长的眼睫时不时地颤两下,露出些纤细柔软的味道来。

    她捻起根银针,寻到地方刺了进去。

    有一丝血迹沁了出来,她垂着眸子伸手抹了放到鼻尖嗅了嗅。

    用了十来日的药,那些残存的毒已经能够被轻而易举地觉察出来,估摸着也的确是时候拔毒了。

    她指尖抵在下唇上思索了片刻,抽了方才落下的针落在了另一处。

    晴岚原本松松搭在膝上的手顿时握紧了些,眉梢也忍不住微微皱了一下。

    “疼吗?”

    “有点。”她含糊地应了声。

    抱着孩子旁观的祈归轻轻嘶了声,若有所思的模样。

    坐在她腿上的孩子兴味盎然地望着苏念雪的动作,半点舍不得眨眼。

    “我怎么觉得你这是有点要去学中原的医术的意思?”祈归好笑地捏了捏她的脸,见着面前的人收了针又扬声道,“苏姑娘,你缺徒弟吗?”

    “嗯?”苏念雪收针的手顿了一下,失笑道,“这个……缺是缺的,只不过我收徒弟不能说收就收,至少需要写封信回去同我师父讲明才是。”

    “你们药王谷规矩那般多?”

    “也不是,只不过我不是外门弟子,所以要麻烦些。”她收好针囊放回了屋子里,一边过去又顺了把女孩柔软的头发,解释道,“要学医术何必舍近求远寻我呢?南疆的蛊医也合适得很,而且我们在南疆待不了太久,也教不了她什么东西。”

    晴岚扶着桌子站起来,跟着淡淡开口道:“要是真想学,等她长大些愿意去中原也不是不可以。”

    “算了吧,三言两语就想从我们这儿拐个人回去?你们荆楚还想不想要你们的下一任蛊医了?”祈归轻哼了声抱着孩子站起来,摆了摆手道,“我也就是随口一提,石汶还不让呢。好了,针也看完了,咱们回去咯。”

    两个人闻言皆是失笑摇头,晴岚伸出手勾着她的小指,唇边攒着些笑意。

    “在想什么?”苏念雪侧过脸看了看她,“你莫不是真想我收个徒弟?唔,这孩子也挺喜欢你的就是了。”

    “哪有,我可什么都没说。”她伸手碰了碰自己的眼睛,故作无辜道,“你若想我也没意见,庄里头又不是没有先例。”

    “再说吧。”苏念雪伸手握住了她的手腕带着她进屋,“别碰,才刚换的药,你这一碰效用怕是要减半。”

    “哪有你说的这般夸张。”

    “总之莫要乱动就是……话说回来,你今日为何想起来教她习字了?”

    一边说着,她一边过去拿了桌上放着的食盒。里头饭食还温着,简简单单的清粥小菜,倒也还可口。

    晴岚撑着脸,指尖落下来触到干透了的墨迹,道:“之前问了少巫谷里的情况,再加上那几日我们瞧见的,想着说大致画一画地形图,好安排防卫,不过可惜也不晓得画成了个什么模样。”

    苏念雪闻言凑近了些瞧了瞧她搭着的宣纸,至是略略两眼,她便急急放下了碗筷惊喜道:“画的很好,你能看见一些了吗?”

    对方能提笔写字她并不奇怪,毕竟人常年书写,或多或少提笔时都带着点经年累月积攒下来的习惯,习武之人身体相较于常人更敏锐,所以无需看便能书文也合理。

    但绘制地形图可就不是一回事了。

    即便是临摹,闭上眼也未必能画出个全貌,更何况她还是直接绘制。

    这是不是说明……

    只可惜她心底的那点希冀下一刻便被掐灭了。

    晴岚摇了摇头,道:“没有,还是瞧不见。这幅图是凭感觉画的。”

    “感觉?“

    “嗯。”她伸手过去,温柔的指节轻轻蒙上对方的眸子,“不去看,有没有觉着其余的感觉更敏锐了些?”

    的确……若是人瞧不见东西,那便不可避免地会用其余的感觉去弥补不可视物的缺陷,这样一来其余的感官自然也会更敏锐些。

    可这能让人完全不依赖双目吗?她沉思了片刻,却也想不出个所以然,只能作罢。

    烛火跳动着,在人脸上投下一层浅浅的光影。

    苏念雪收了食盒,犹豫了片刻还是开口唤她:“阿岚。”

    “嗯?”倚靠在桌前的人闻声侧过头,指尖一点点握着她的手摩挲。

    “少巫那边准备得差不多了,我大致看了看你的情况,觉得……”事到临头,那种最初的纠结又开始浮上心头,堵在心口叫人不是滋味。

    晴岚指尖微微一顿,大致猜到了她要问什么,于是接了话道:“想问我要不要赌这一次?”

    她紧抿着唇没答话,目光静静地落在了握着自己的手上。胡汉混血,她本就比平常的中原人白上几分,挨了伤过后总会有那么一段时间瞧着有些病态的苍白。

    面前的人似是思索了很久,玩笑般开口道:“嗯……若是我说我不想冒这个险了,你待如何?”

    ……带你回中原,药谷名医众多,总会有万无一失的法子吧……这个念头在她心中一晃而过,可终究没有说出来。

    世间所行皆凡人,她也不例外。余毒根植眼部,要除去最保险的办法便是长久养护,像这般在短时间内剔除余毒不论是谁都难说这中间究竟会不会出些岔子,多少掺了些对赌的成分在。她看着这几日一封封的飞鹰来信,自然知道事态发展不仅并不乐观反倒愈发扑朔迷离……

    可人到底会有自私。

    苏念雪低垂着眼,打起精神故作笑意道:“不如何,反正现如今万事俱备,你反悔也来不及的。倒不如……”

    话到一半,她却哑了声音。

    面前的姑娘抬起手,摸索着抬起了她的下巴,薄唇微抿。

    她不带笑时眉眼间一贯携了见惯了杀伐的淡薄,即便如今面上捎带病容,那种骨子里透着的气息也未曾变过。

    苏念雪怔愣地看着她,一时间竟忘了自己要说些什么。

    “阿雪啊,其实我也害怕。”晴岚的指尖轻轻划过她的面颊,悠悠道,“并非不信你或是寨中巫祝的医术,只是人世无常,变化不定,谁也不晓得来日会有何变故,所以会害怕,会想退让……”

    她伸出手覆上对方置于自己脸侧的手,道:“我明白。那个时候,我其实看见了。”

    对方唇上的带着血丝的咬痕。

    “所以有个姑娘对我说,若是想哭可以哭出来。”她凑近了些,眉头微皱,“可是她却忘了,那个时候最先哭的人是她自己。”

    “阿雪,你其实……是有点怨我的对吗?”只是她从来不说,又或者仅仅只是用三言两语给带了过去。

    覆在她手背上的手轻轻颤了一下。

    她听见自己面前的姑娘微乱的呼吸声,听见了她略显急促的心跳。

    “长安的名门望族里曾有过这么个说法,嫁女不嫁军户,尤其是北疆的将门之家,因为指不定什么时候便守了寡。”苏念雪闭上眼,任由自己的呼吸一点点打在她的手心,“我初时听闻觉得,这说法未免有些不大尊重人,后来想想……其实也未尝不是句实话。”

    明面上光芒万丈,可背地里是日复一日的担惊受怕。

    许是因为太累,又或是因为真的有了情绪,那些被积攒在角落的念头被对方的这么一句话轻轻松松地勾起,她低低笑了声,道:“是,的确是有那么点怨的……你们是墨翎的后人,所以肩上担着责,我能明白,毕竟苏家也曾有先辈披甲平乱定河山。只是我终归有私愿……我在想,你们能不能少做些事情,少受些伤,即便你们不在乎江湖的流言蜚语,也习惯了在危险中行走,可我仍旧希望你能少受些罪……这一次是眼睛,那下一次呢?我原先一直同自个儿讲,也不必太过忧心来日,便如当年阿爹走时那样……这一生与你不论长短,不论结局,都足以慰我平生……但是我终归是贪心的。”

    只要乱局一日未平,身在局中的人就永远没办法给出一个答案。人世百年,往事难追,来日不知,谁又真的能将桩桩件件道尽说明。

    她自己其实也知道这个道理,所以也仅仅只是想着将心中的这些想法说出来,并没真的想求一个笃定的答案。

    “这么说……其实有些无理取闹吧……”

    可是晴岚却轻叹了一声抵着了她的额头。

    白纱上苦涩的药味沁入了鼻腔。

    “谁都会有私愿,有人想守着自己的一亩三分地,有人想建功立业名扬天下,有的听起来微末,有的听起来壮阔……但是有私愿是一件好事不是吗?就像你想我不再受伤,想那些围绕在我身边的流言恶语少上一些一样。”她蹭了蹭她的鼻尖,舒展着的眉目温软秀气,“真正保护我们的可能并不是那些坚石利刃铸造的城墙,而是这些私愿。真正强大的也并不是那些铁甲军士,而是人们有了所念之后,将所有人汇集起来的那些肯为之付出的心。”

    苏念雪张了张口,刚想说些什么,却又听见她继续道。

    “所谓私愿或是私心,我自然也是有的。放在从前,我大抵从未奢求过什么平安喜乐,甚至于说什么时候出了什么事丢了性命,都是再正常不过的事情了。我晓得你不大喜欢听见这些,可那是过去,现如今……我却开始祈愿这样的年岁再长些,可叫我许你一场白首不离。阿雪啊,你是我的情之所钟,亦是人间清欢。”她嘴角勾起来,话音一扬又道,“不过嘛,这是原本的,现下倒是的的确确有另一个私愿就是了。”

    “……什么?”她还没回过味来,下意识地接话道。

    柔软的唇瓣在她唇上轻轻碰了碰,她从这个亲吻里尝出了疼惜的情绪,忍不住伸出手去揪住了对方的衣领。

    晴岚稍稍往后仰了下头,指尖抵在她唇上低低笑了声。

    伸手描摹了一下对方的眉眼,轻而软地开口道。

    “我想着看看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