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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两条街,是江楚人一生能走过的最后的街。他不知道。他没有心情去看任何景色,只心乱如麻系着坐在身边的女孩子。这样凌厉而不给人省心的家伙,也许根本就不属于他。也许他也未必能跟她过上幸福的日子。但是,谁能断言呢?他总要最后搏一把。将她直接甩上一条陌生的轮船,开到一个陌生的地方,囚禁她、征服她,或者被她征服——然后再向陈家请罪。
他心中盘旋着要说的词句,交织着愤怒、不甘与迷恋,突然一句话跳出来。他唇角在斗篷高领子里微微笑了。这是他一生最美的话,可以照亮最深的夜,简直不像是他想出来的,而是神秘的命运在幽暗尽头向他投过来一线光。他说——
门开了,枪响了。
陈大帅看见栽出来的竟是江楚人,也一愣。
思凌张开嘴,尖叫,但听不见自己叫的声音。她根本就没发出声音来,像陶坤听说她定婚时的大笑,张开嘴,脸上所有的肌肉都紧绷,而喉头麻痹了,没有声音。
她不知道手中的小箱子怎么飞了出去,金银滚了一地,一件旗袍落在地上,烟云沾了血。
成一片血漩。
陈大帅缓过神来,飞快的抓起思凌,收拾起地上的东西,撤退,血衣一把火烧干净,思凌则交给陈太太,塞进了第二天凌晨开往美国西岸的轮船。
后来,很多很多年以后,坐过那条船的乘客有的还能回忆起来,那条轮船有一个房间始终是锁着的,静悄悄,好像里面关的是死人一样。半天之后,里面突然传出嚎叫,一声高过一声,船员解释,有人发癔病了,很快会好。果然,很快,叫声忽然停了,像被刀劈断一样。有的乘客想:这病人恐怕不是好了,是死了。
江楚人的尸体第二天清晨就被发现。谁干的呢?谁都知道江楚人在医院跟某些病人家属结怨,也许是他们?警察立了案,但共产党很快赢得晋中、辽沈战役,神速渡江、决战浦东,天翻地覆,人心惶惶,尸横遍地,谁还理会一桩凶杀案?
江家二老直到共产党宣布全国解放后,才接到儿子的死讯,并晓得找凶手已经是不可能了。他们成为比从前更虔诚的教徒,收养了Walter作义子,默默的度晚年。
陈大帅在浦江大战中殉国,思凌和陈太太两个人,辗转又到了台湾,买了块田,作花木生意,思凌学会了插花,竟然略有名气。
她一生未嫁。
孙菁则嫁给了一个作金属生意的商人,有时还来看看思凌,问:“你是不是在等谁?”
不是。没有刻意的在等谁,只不过,有些事情,是一旦过去就再也不……再也不。
思凌再也不能与其他任何人共同生活,她只是一个人在碧绿的岛上,静静的插花叶。连陈太太都再嫁了,嫁给当地一个老实人,给思凌生了一个妹妹,那妹妹长大、结婚,生了个女儿。那女儿很快能遍地的跑,看着思凌插花,咕咕的笑:“阿姨真厉害!”
三十年。
大陆对世界封闭了三十年。
三十年后,那道碧色海峡,才有船只可以来往,陈太太也托人找了找思啸,理所当然的毫无结果。思凌去听消息时,回了一次大陆,跟了个“旅行团”,由浙江登岸,去上海,再回台湾。所经所见,天翻地覆,老相识连一个都找不到,户籍簿子全换过,行人的衣着气质不同,连方言腔调都改了,到处红红火火、大步流星,如果有幽灵在的话……幽灵也黯然离去了吧?
甚至没有人记得浙南肆虐了十三年的鼠疫,单衢州一地,死亡便有几万人。卫生部长周诒春向军部求助,派遣去的军人,相当一部分也死了,其中一个,叫陈思啸,尸骨未还。
他们连自己烈士陵园里的名字都记不全了,怎会记得前朝泥石流中一个见习士兵。
记得他,乌黑睫毛、笔挺鼻梁、坚毅下巴,微笑的样子很静,膝盖有旧疾,十九岁就在抗日的战场上开过飞机。
陈公馆都已经化为乌有,那片地方建了厂房。旧街道的走向完全看不出了。仁爱堂倒是还在,号称本市难得保存完好的几座珍贵建筑之一,思凌去看了,单在外头眺望,确实完好,如果木乃伊比起活人来也算得完好的话。
她没有走进去,提前订了回台湾的船票。等船时,见旁边有妈妈拿脚踏车推着十岁大的女儿匆匆走过去,一边教训:“钢琴要弹的呀!英语要学的呀!我跟你讲,英语一定要学的!还有数学。学好数理化,走遍天下都……”
女儿打着呵欠,揉着睡眠不足的肿眼泡。她们没有注意到路边穿着旧式衣服的女人,不知道她在这片土地长大,从小烫着漂亮至极的长发,用英语、法语向授课修女问好,同哥哥一起与洋机械师交流与争论,兄妹各自的订婚礼上,来贺喜的车子都排出了一条街。
——那又怎么样?
那些往事中的人,还没有死尽,但那些事,已经像幽灵般从这片土地上退去了。
思凌望着这对母女。如果许宁没有在那些浩劫中过世,还在这片土地的某个角落里活着,应该也是这样带着孩子、过着日子?
她眼角望到街角店檐下,有个中年男人站着,白汗衫,松垮垮的灰蓝裤子,微驼着背,嘴里咬着根烟,絮絮跟店里的人讨价还价。那声音传一点到耳朵里,倒仿佛,有点像陶坤。
她伫立良久,没有上前。都是心魔而已。这样上前就荒谬了。她转身走了。
这男人回过头来,但见一个女人的背影,穿着旧式旗袍,那花色让他想起多年前……无法形容的年华,埋藏在记忆里,终归于苍渺,仿佛暮色里的烟云。
再三十年后,思凌因心肺功能衰竭,死于仁爱医院。真奇怪,又是仁爱医院。大约这两个字在世上太稀罕了,故人们格外喜欢将它挂在匾牌上。
思凌在病床上静静躺着,身上插着些管子,听着仪器的滴滴声、还有医生护士在匆忙脚步中简短的对答,先还觉得难受,渐渐宁静下去。仿佛慢慢在泥潭中沉下去,那样的宁静。
那十七岁少女的故事早已结束。如今,作为一名老妇,她知道,这已经是人生的收梢了。并没有什么特别的牵挂。她这一生对己对人,皆无亏欠。略有节余,早写下遗书捐赠圣心孤儿院。母亲已死,妹妹又生了小囡囡、自有别人照料,皆不需她悬心。连她的器官,都早填了意愿表,允许医院在她死后拿去随便给哪个需要的人换上。哪个器官还能用、谁该得这器官?都自有规程,她只要放心撒手瞑目便是。
真奇怪,到此时,她心中浮起的,并不是那经上著名的“尘归尘土归土”,倒是一句戏言:则俺赤条条来去无牵挂。
或许也是福气。
然她唯一的遗憾是:在最后的时刻,在她陷入的昏昧中,并没有一棵枝叶茂郁的树,向她温柔的低下身子,许诺她:从晨至暮,无时无刻。
(我看着你们。
我看着你们而无法决定我脸上的表情。
我知道是我创造了你们。我知道他们说生活就是如此。我知道凭你豪门朱户、牙笏玉骢,于岁月流转中,并不比一粒微尘更有特权。
然而……梦之所以为梦,大约总比现实更多些自由。
你可知你是我一生骄傲奔流至干涸最后剩下来的梦。我以为最后之后还能有以后,我真的试过。然而你知道,那是不再有了。你是我杜鹃啼破了心溅出来的血。是我最终的未了。
然而你可知当我生命中清泉刚开始奔流的时候,还有多少个梦境曾经按捺不住的涌跳出来。那泉太细太弱、承载不起,它们也就被虚掷在路边了。后来泉道健大时,才有梦腾龙而去,自成一番天地。那破碎的,我原也顾不上它们。直至如今,鸦头暮色风吹冷,忽倚杖藜访旧程。
在很接近最初的地方。
在它之前的水影几乎都碎得不成形、在它之后的波澜都自诩比它老道。
我看它在地上,仍然扑闪着翅膀,时隔如此之久再轻轻一触,仍然漫天飞影。
梦之所以为梦,在于梦中人相信他们是真实的。织梦者真的要把自己的生命都织进去、像信着自己存在一样信着它们的存在,才能溉之为梦。否则,不过是傀儡而已。
那时我仍然有生命可以分给它们。
如今我却需要溯涸道而上,去拣拾从前的生命。
我双手的习惯仍在,还想牵丝起舞,却只是个傀人而已。
而那丝的尽头——那片残梦的翅膀,我小心的拈起来,一点都不敢裁动,试着粘在这片梦的尽处。
莫要怪我唐突——你们实在都是我创造的,然而——父母蹲在摇篮边,朝篮里瞠目而视、满面敬畏,实在是有的。
据说有画家苦恼:不知怎样才能表现婴儿的权威?——那指的是圣婴。
不必圣婴,实在也有父母对孩子敬畏的。你们的生命来源于我,却已超出我敢裁动的范围。
我只有连缀成篇,愿你们都喜欢这更繁远的生命篇章,如此而已。)(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