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伯德温回到王都的时候,已经时近黄昏,空气中弥漫着甜蜜的焦香气味。他和他的骑士们放松了缰绳,让马匹悠然自得地缓步前行,走过他们身边的人,一些是辨认出了新王的面容,而另一些却是因为灰熊的纹章,有少女向他们抛掷沾染着水滴的鲜花,也有游商投掷来香甜的果实,在年轻的骑士们轻松接到它们的时候,胆大的人就喝起彩来,这种以前会被认为羞辱骑士们的行为,如今在王都中非常常见,是的,哪怕这些孩子们已经是骑士了,难道就不是这些平民们所熟悉的隔壁的小混蛋了吗?
走在最前方的伯德温倒是没有人去打搅,认出他的人是出自于畏惧和尊敬,而一些并不知道他的身份,但仍然可以从位置辨认出他是这支队伍的首领的人则保持着一贯的谨慎,只有一个小姑娘投掷而来的粉色蔷薇花敲打在了伯德温灰色的短发上,然后从上面跌落到他的怀里。她吃了一惊,并且明显有些害怕,伯德温捡起那束小花,向那个孩子微微一笑,唉,如果他能够在年轻的时候与李奥娜相逢,他们的第一个孩子也有那么大了。
“陛下……”一个骑士低声问道。他不认为伯德温会因为这件小事而惩罚这个孩子,但作为国王的骑士,他有着自己的职责。
伯德温摇了摇头,慢吞吞地将花束扣在自己的别针上,“我会把它带回我的皇后,它们很美。”一边这样说着,他一边抬起头来观望着他们的前路,最后的阳光将他们的影子拉长到身后,而迎接伯德温的是围绕着王都的众多高塔,高塔之间的城墙上值守的卫兵已经看到了他们,黑铁的闸门在轧轧声中缓慢地升起,守卫们向他们的国王与国王的骑士们鞠躬,在经过甬道的时候,可以嗅闻见浓郁的新鲜油脂气味,还有类似于金属在火焰中燃烧的气味。在兽人们攻入王都的时候,他们没有保留甬道中的防御措施,或者说,他们离开的时候带走了一些被认为有价值的东西,铁闸门熔炼后可以武装一个部落的兽人,他们是绝对不会弃之不顾的,所以他们现在看到的黑铁闸门都是重新打造的,这对于空空荡荡的王都内库来说,简直就是一个致命的打击,如果不是他和李奥娜从极北之海取回的珍宝,整个国家的运转说不定都会因此而停滞下来。
但现在,他们有了更多的黑铁,还有凌驾于黑铁之上的精钢,侏儒麦基已经证明了自己的价值,他的符文碎片现在被紧握在伯德温的手中,如果他无法去到泰尔的神国,灰发的国王想,那么他就在地上打造属于自己的神国吧。
当伯德温思考着会令无数人为之大惊失色的东西,一边踏入王庭的时候,他看到了川流不息的仆役与侍从,在宽阔的庭院中,架设起了高高的篝火,像是要在这里召开一场盛大的宴会,但为什么不用王庭的大厅呢?伯德温的一个骑士拦住了一个形色匆忙的厨房女佣,她穿着一件粗陋的皮衣,以保证扛着的半只羊不会将血涂抹到珍贵的黑棉外套上,“发生什么事情啦?”骑士问道。
“殿下要招待客人呢。”那个女佣回答到。
伯德温满怀疑窦地走到李奥娜的房间里,王女的房间从暮色低垂的时候就被打开了遮盖着氟石的铜片,大块氟石的光亮让整个房间变得如同白昼,她神情严肃地垂着头,翻阅着一本书籍——不,是一本如同书籍般厚重的簿子,“吾爱。”伯德温快步走上前,匆忙而温和地亲吻了一下后,李奥娜再次低下头去,这次伯德温看清了那是一本账簿,新王几乎是本能地转过头去,如果说像是诗歌啦,律法啦,史书啦这些东西还在伯德温可以忍耐的范畴里,这些原本只应该由财政大臣关心的东西也许就是这位骑士大人唯一的弱点了。
李奥娜忍不住笑了起来,伯德温假装没有看到,伸出手去握住了李奥娜的双手,把她从那本可怖的账簿边带开,“是休息的时间了,”他说:“还是这件事情非常紧急?”
李奥娜停顿了一下,就在伯德温以为这件事情不是他应该知道而设法改变话题的时候,他的妻子回答了他:“我在看我们还有多少武器和盔甲?”
伯德温站住了:“怎么了?”
“一个出乎意料的人。”李奥娜说:“你应该见见她,伯德温,那是一个勇敢而又聪慧的战士,她叫丑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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丑鸡,还有她的同伴一派茫然地看着周围的一切。
这是他们没有预料到的,在成为兽人的奴隶之前,他们也曾经是领主的子民,但要见到领主,对于一个平民来说,虽然不能说绝无仅有,但也非常罕见,而且他们也不希望见到,因为很多时候,平民见到领主是在法庭上,下一刻就会有个平民被处于酷刑或是被绞死。也有些时候,像是平民要缔结婚约的时候,也同样要征求领主的同意,他们会被领到领主面前,让领主亲口说声同意。可能会有人说,这难道不是一件好事吗?当然是好事,我是说,婚约,但平民在缔结婚约的时候需要向领主交纳的税金就不是了,这种税金一般来说是一口可以放得下新娘臀部的铁锅,平民们往往需要卖掉家中所有的牲畜才能请求铁匠为自己打造这么一个黑黝黝,沉甸甸的“税金”。
他们之中也有猎人和手工艺人,还有游商,但他们同样要为尊贵的领主服役,猎人们看多了在协助领主狩猎的猎人受伤,致死后不但得不到抚恤,还会被抢走仅有的积蓄与房屋的事情,手工艺人也会因为无法按时交出让领主满意的作品而被砍掉手指,驱逐出城区,至于游商么,作为无法缴纳大笔税金与供奉的他们,从来就是领主的骑士与管事欺凌掠夺的对象——有些人,甚至连自己也成为了被卖出的货物,他们就是这样成为兽人的奴隶的。他们对兽人有着刻骨的仇恨,但对那些爵爷与贵人也没什么好感。
丑鸡是他们的首领,他们钦佩与信服她的领导,但随着兽人的回归,在呼啸平原上四处游走,用兽人的血来祭祀亲人与爱人的他们,境况变得愈发举步维艰的时候,丑鸡提出向雷霆堡求援的时候,大部分人还是保持了沉默,没有提出质疑只是因为他们尊敬这位高大而丑陋的不幸女性。他们注视着丑鸡带着几个人走进了雷霆堡,在他们以为第二天丑鸡的头颅就会被挂在城墙上的时候,丑鸡回来了,她带回了一个连自己也不那么相信的消息。
他们被允许谒见高地诺曼的新王与王后。
在听取了法师传回的消息后,李奥娜当机立断地做出了这个决定。这是第一次,呼啸平原上出现了不是兽人奴隶的人类,她在还是十分幼小的时候,就隐约考虑过一个问题——为什么人类必须在龙腹隘口阻挡兽人的南下呢,人类为什么不可以北上,呼啸平原虽然无法耕作,但同样有着成群的盘羊与角鹿,还有着宝石,黄金与辉石,它的富饶不是普遍意义上的,但并不是说它真的不值得争取——如果能够将兽人驱逐到更远的地方,让人类在呼啸平原上建立起定居点与城市,难道不比现在的情况更好一些吗?
她也旁敲侧击地了解过人们的想法,王女发现,现在人类的认知中还存在着一个谬误,为什么人类不能成为兽人们的主宰呢,既然兽人一样是可以被杀死,被奴役,被击溃的?
丑鸡的出现可能成为王女最为强有力的佐证,她不知道对方所说的是真是假,但如果是真的,那就说明人类的防线可以延伸到更远的地方。而且,如果丑鸡确实能对兽人们造成威胁,她也同样愿意满足她的要求——正是因为如此,伯德温走进房间的时候,看见的就是李奥娜正在埋首在账簿中的原因,她需要知道诺曼的内库还能够拿出多少武器和盔甲,还有魔法用具。后一种不是丑鸡要求的,但李奥娜愿意给她——在与这位从外表上已经毫无女性特征的战士交谈过之后,她对丑鸡充满了敬佩。
给丑鸡治疗的牧师告诉李奥娜,为了方便作战,丑鸡不但切去了自己的胸房,还用一种粗暴简陋的方式拉出了女性独有的器官,免得兽人们可以循着人类的血腥气味追索上来——丑鸡的身体甚至散发着如同兽人一样的气味,从血腥气味,到粪便的气味,还有内脏与泥土的气味,这已经不单单是种臭味了,同样也是一种威胁,当丑鸡和她的士兵小心翼翼地踏入王庭的时候,王庭中所有的狗不是凶狠地吠叫起来,就是夹着尾巴流着黄色的水。
丑鸡的身上还残留着铺设在王后的房间里的丝绒毯子上轻柔厚软的触感,王后陛下是个善良的好人,她甚至为丑鸡的牺牲而流泪了,但丑鸡不觉得这有什么,她已经失去了生命中所有美好的东西,支持着她如同平原上的石块那样生存下去的不是别的,正是仇恨与悲哀,就像她身后的每一个人,他们曾经有着不同的职业,不同的生活,不同的未来,但这些都在一个深夜或是黎明曳然而止,他们的心与手一样空空如也,再也没有什么能够把它们填满。
他们拒绝了王后赐予他们的浴室、卧房、毯子,不为别的,只因为他们不愿意让自己的灵魂在享乐中变得软弱,当李奥娜坚持要宴请他们的时候,丑鸡低着头思索了一会,“给我们肉吧,在呼啸平原上,这些东西倒是从不缺少的。”尤其是在那些可以被他们屠戮一空的细小部落中,他们不会留下来等着兽人的军队,也不可能带着牲畜,它们会暴露出他们的行踪,但无论是成年牲畜和幼崽,都会被杀掉,焚烧,哪怕他们只能吃掉其中很小的一部分,但他们也绝对不会留下什么——在发现兽人也不介意吞吃同类的时候,他们将兽人的尸体也投入了火堆。
这是一个不伦不类的宴会,因为食物虽然多,但没有蜜糖,也没有酒,只有少量的盐,对于丑鸡以及她的士兵来说,已经算得上很好的招待了,毕竟他们潜伏与逃亡的时候,根本没有那个可能燃起篝火,烧煮食物,而且部落里虽然有盐,但他们也有连续几十天没能找寻到机会的时候——这还不是最危险的,呼啸平原才是最大和最危险的敌人,一个冰寒多雨的夜晚,就能让他们一连减少几十上百个同伴。
李奥娜从交谈中得知,丑鸡的队伍,最多的时候可以上千,最少的时候就只剩下了丑鸡一个,但她总能从奴隶的队伍中寻觅到不甘的火焰——虽然她也曾被人类奴隶出卖过,或是被同伴抛弃和利用,但逐渐的,她的身边聚集起了愈来愈多的人,而这些人,几乎都是如同大浪淘沙一般被死亡与苦痛淬炼出来的精英,唯一相同的地方就是永远也不会放弃的仇恨与希望。
“我想,”当李奥娜问道,将来或许会有那么一天,丑鸡发现自己必须将手中的责任交付给另外一个人的时候,她是否愿意回到高地诺曼,回到王都,回到李奥娜的身边?即便她的容貌极其丑陋,李奥娜仍然愿意让她成为她的侍女,以及王子们的老师,她相信,丑鸡能够交给他们的东西,或许要比那些大臣多得多。但丑鸡是这样回答她的:“我想,”她加重了语气说:“大概只有到了呼啸平原上再也看不到一个兽人的时候,我才会停止我的脚步吧。”
这样说的时候,丑鸡那张比兽人更为狰狞的面孔上露出了一个天真而又明亮的笑容。